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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月 夜未央(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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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夜未央(二)
三月天的春夜,尚带着些寒意。昏睡中的水陌忽然在夜里醒来,屋里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她侧过身子,呆呆看着床头的油灯。这油灯,是古大婶点的吧,她是个节俭的人,灯油和灯芯总不肯留多了,就这一小盏灯,也许还是担心水陌害怕,才特意留下的。师傅……他,他没来过吧?至少,好久没来过了。前几次他来的时候,都会拨一拨灯芯,让屋里明亮些。
这一点小小的微光越来越暗,眼看就要熄灭了。油尽灯枯,水陌突然想到这个词,她感到自己正像这盏油灯,渐渐枯竭,消亡。水陌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是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而在这之前,她还有件事情要办。办完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她就能得到一直渴望的解脱。
水陌挣扎起身,拨了拨灯芯,执着油灯来到师傅的房间,站定。孱弱的身体让她有些微微喘息,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给她欢喜,给她忧愁,给她一切的男人。他沉沉地睡着,呼吸清浅,半遮半掩的发丝下,是一张俊俏而略带沧桑的脸。
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卿未予在这样一幅略显诡异的画面中醒来:憔悴的少女长发如瀑,执灯而立。她面色苍白,略显忧郁,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竟在这样暗淡的夜里,焕发出光彩。
卿未予大惊之下,立即撑起身子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水陌一改往日的柔弱,轻声回答:“不做什么。我来这里,不过是问你一句话。卿未予,你爱我么?”
卿未予脸色一变,侧过头去不看她:“水陌,你知道的,我们之间不可能。”
面前的女子笑了,仿佛繁花傲然在冬季绽放,绝美而苍凉。卿未予头一次认识到,曾经在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女孩,终于长成了一个女人。她咯咯笑着:“我不想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我只想知道,你爱我吗?或者,爱过我?”
卿未予面色沉郁,带着几分狼狈。
水陌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迫使他看着自己,如小女孩撒娇:“告诉我,好吗?我不烦你,只要知道答案,我就走,绝对不烦你。”
卿未予启唇,刚想说话,却听见水陌说:“嘘――!想好了再回答。如果你不爱我,自然是好的,你再不需要为我揪心。而如果你爱我,却在这个时候说了谎,那么,你一定会后悔,后悔没有在你爱的人死去之前,亲口承认你爱她!”言毕,水陌眼泪直直掉落,身体摇摇坠坠,将要倾倒。
终于,在水陌昏厥之前,听到男人沉痛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爱你,不是爱过……”
水陌尽力绽出一个微笑,她还是赢了,终于又能感受到他的怀抱,宽阔的,温暖的,属于她的小天地。
春夜,注定不是平凡的夜晚。
水陌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卿未予正守在身边。她想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心,却被他一把抓着塞回被子里。“不要乱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去给你端些吃食来,药师影吩咐要好生调养。”
水陌眼睛亮晶晶的,心情大好,卿未予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心疼她。昨天晚上,是真的么……他真的说了他爱她!
见水陌望着他傻笑着,卿未予停下脚步:“笑什么?”
水陌不答,瞧着他表情虽无甚变化,眼里却涌着淡淡地笑意和柔情。水陌满足地闭上双眼,笑道:“我想吃你做的莲心冰酿糕”。
卿未予皱眉,疑惑道:“莲心冰酿糕虽养心清热,且有安神的作用,但你不是一直嫌它味道清苦,往日是断断不爱吃的。”
水陌笑得更甜了:“因为我现在觉得好幸福呀,好像空气都是甜的味道,太不真实了。让我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一下子把这点甜蜜全享用完了,那就亏大了。
“傻瓜”,卿未予走过来把她额头的乱发拨好,“相信我,幸福是长长久久的,不会一纵即逝。”
水陌的身子好得很快,不久便可下床走动,恢复如常。古大婶和云自扬都很高兴,只要她过得开心、不再折磨自己就好。絮儿虽然开心水陌能好起来,但也存着淡淡的失落和疑虑。
水陌倒没心思揣测众人的心理,满心沉醉在恋爱的欢愉中。她人前依旧称呼卿未予为“先生”,只是语调难免多了些绵绵情意,人后就没那么老实,唤他“阿予”。阿予,阿予,他给予她的已经太多,而不是“未予”。卿未予听到会皱皱眉,可心里也未必是不情愿的。他还是叫她“水陌”,正正经经的样子。她喜欢他的正经,也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柔情。
正值万物复苏的春天。柳树跃上嫩黄色的小芽,栅栏上绕着的蔷薇开出花骨朵儿,河水融化了坚冰,温柔而活泼地流淌着。
药师影的住所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也在这样的春天里纷纷冒出了头,争妍斗艳。有几株芍药长得甚是妖娆,惹得蝴蝶竞相围绕。水陌歪着头看了会儿,忍不住心情大好,用随身的丝帕挽了个小兜兜,追逐着去扑蝴蝶。药师影瞧着,不禁失笑。他这个徒弟,实在冰雪聪明,药名药理药性过目不忘,这倒也罢了,在熟知药理的基础上敢于探索,时不时捣鼓些新玩法,说是“老药新用”,十分大胆,也未出甚大差错。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善,又有正义感,做一名医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倒也无伤大雅,反而十分惹人怜爱。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袭翠绿襦裙,在花丛中追逐嬉戏,蝴蝶没扑到,倒沾惹了一身花泥。她眼神明快活泼,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很没有少女沉静的样子,倒像是没长大的顽童,这样的反差,独有一股吸引人的味道。
“水陌,又调皮了。”沉稳声音响起,一只纤长的手指轻轻推开虚掩的栅栏,闪进一袭白袍。水陌不禁看呆了,先生很少穿白色,配上出色的容貌,真可称得上“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卿未予朝药师影略一点头,便把水陌拉到身边展展衣裳,拍拍尘土。水陌纵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也不免有些娇羞,只低下头去微笑着。
药师影皱着眉“啧”了一下,无语望天:“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把一对小鸳鸯刮到我院子里来了。”
卿未予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轻咳了声,正待寻找些托词。
水陌跺跺脚,对着药师影撒娇道:“哎呀师傅,就你话多。”
药师影无奈,“好好好,我话多。说正经的,卿先生今日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卿未予淡定道:“天色渐晚,我来接水陌回家。顺便,也有事找你聊。”他让水陌在园子里等会,自己则进了药师影的卧室。
药师影双手交握在胸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什么大事,非要到我的‘卧室’密谈?”
卿未予不理他的浑话,正色道:“影,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当初肯收水陌当徒弟,我很感激。”
“停,打住!”,药师影吹胡子瞪眼:“我的确不喜欢你,收水陌为徒当然也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不图你的感激。”
卿未予叹口气,“好吧,现在,我和她……已经决定在一起,这你也是知情的。希望你权且帮我跟村里的人瞒着,现在还不是向众人坦露的时机。”
药师影揶揄道:“果然是个好汉子,敢做不敢当。”
“……我没有!”卿未予有些激动,“只是水陌现在还小,等过几年,过几年她再大点,大家就能接受了。”
“过几年?别说过几年大家就能真的接受,如果过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大家都不接受,你要怎么办?是狠心抛弃水陌,还是你们俩远走高飞?”
“不会的”,卿未予踌躇,“不会有那一天,即使到了那一天,也会有办法解决。”
药师影嗤笑:“卿未予,你什么都不懂。不懂莫婉的隐忍牺牲,也不懂水陌的情深意重。”
卿未予脑袋轰地一下炸开,言语变得苦涩:“莫婉……莫婉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药师影黯然道:“她没跟我说什么,她何曾跟任何人说过你的坏话。纵使她累,她不开心,嘴上依然说的是你的好,回头对你展现的,也是开心的笑容吧。有时候我很不明白,你真的爱她吗?如果你爱她,怎么会看不到她日益消瘦的脸颊,怎么会看不到她的笑容已经越来越勉强。你只沉浸在你的诗书经纶、附庸风雅里,留她一人去负担所有。寒冬腊月里她的手还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裳,村里的男人们都知道心疼娘子不让她们干粗活,你呢?又何曾注意到这些。莫婉从来没说过心里的委屈,可是,我有眼睛看,也有用心在看。”
卿未予眼眶通红,肩膀微微颤抖,时隔多年,莫婉的离世依然是他心上的伤疤,永远的心痛和满心的愧疚。
药师影苦笑:“你也不必这样子,就连我都知道,逝者已矣。本来恼怒你一朝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现在看来,倒是过虑了。你从没忘记她,对吧?”
“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样美丽温柔的女人,年少患难的发妻,敬我爱我的良人,怎么可能忘呢?”
药师影叹气:“我并不是要你一直记得,相信莫婉也不希望你日日活在痛苦中。眼瞧着你得了水陌,日日快乐无忧,情意绵绵,于此于彼都是好事。但,你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了,懂吗?”
卿未予的手默默攒紧了拳头:“当然不会,再也不会了,我一定倍加呵护水陌,不让她忧心。”
“这样便好。只是,莫婉要的,未必就是水陌要的。水陌现在喜欢的,未必就是她以后喜欢的。”药师影语重心长。
卿未予此时平静下来,打趣药师影:“就说没见你娶妻,懂的还不少。”
药师影略尴尬,忿忿道:“总比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木头强。”
辞别药师影,卿未予领着水陌回家,一路上水陌依然是说说笑笑,只是眼里有几分若有所思。问她,也不说。
卿未予只当她长大了,有了些少女的心事。春风十里,习习微风,佳人在侧,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