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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眉间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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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雪嗫嚅了片刻,终究是没有辩驳,听话地退了出去。
雩浮充满敌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六道雪的背影。六道雪不知道,当世青帝唯一的妹妹其实是个出色的铸剑师,出色到可以一眼洞穿剑与人之间的因果。六道雪出了房门,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靠着门楣小心翼翼地偷听起来。
“终夜哥哥。”她听到雩浮唤终夜,那声音含蓄而温柔,“你为什么要把后身缘的‘灭’面引渡到那个小姑娘身上?”
“不是我,是你兄长干的。”终夜的声音里仿佛夹带有一柄利刃,将六道雪的整个人刺穿,“然后帝挚把她并剑一起,送到我这里来。”
雩浮沉吟了片刻,苦笑道:“这上古神剑倘若真能再铸,便是兄长送给终夜哥哥的无上宝物。兄长一定是愧悔于当初和你决裂,在向终夜哥哥你赔罪呢。”
终夜似乎摇了摇头,言语中似有笑意:“一把残剑,当真如此惊骇?”
“相传上古时候眉间尺斩却自己的头颅铸成此剑,玄衣客又以古剑刺杀了神帝寒胄。和断灭向明的后身缘一比,世间万剑皆不过是流萤飞火,光华转瞬即逝。”雩浮眼中闪现出神往的光芒,一个铸剑师若能目睹这样的神剑,便是此生无憾,哪怕它仅仅是一具沉寂的残躯,“兄长心意,可见一斑。等后身缘铸成,终夜哥哥便和我回小侯山去见兄长吧!”
六道雪的手指嵌进门框里,她想听终夜怎么回答。
隔着厚厚的门墙,她隐约听到终夜叹口气道:“好吧……我也想亲自问问他。”她的心沉了下去,终夜继续说:“至于后身缘,我把六道雪留在身边,是为了……”
六道雪不知哪来的力气,风一样的冲了出去。她不愿再听终夜的回答,只管拼命地往前跑。撞开了大门,她面对的便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夜雪,一场足以隐没她内心阴暗与孤独的夜雪。方才在屋里听到的那段短短的交谈,已经让她明白了一切因果。为什么她的病永远也不会好?为什么六道家四百八十七人,独独余她一个活口?因为自从那天起,她全部的生命不过是为了承载一把残剑。成就了后身缘,成就了终夜,她便可与这场斑斓的风雪一道,融于夜色,无人惦念。
可惜六道雪终究是没有听到后面的对白。风雪呼啸着,掩盖住了屋子那头雩浮的哭泣:“终夜哥哥,你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可你的心,究竟在哪里呢?”
那年冬天的雪纷纷扬扬,似乎永远也下不完。偶尔雪霁之时,高黎贡山里便寂静得宛若上古的神域。雩浮就是在一个寂静的雪霁天,独自一人下了山。雩浮走后,六道雪竟愈发惶惶不安起来。她想,虽然终夜只把她当成是一把残剑的夙体,可终夜仍是她生命里至重之人。终夜那一日答应了雩浮,要回东荒去找帝挚。那么会不会有一天雪停的时候,他便不在了。
她时时这么想着,心里好似紧绷着一根丝弦,些许风吹草动都会令她崩溃。
有一回六道雪呆坐在温泉池水旁,身后依稀传来箜篌声。她没有回头,因为看到面前的水里长出了一根青碧藤蔓,藤尖蓄足了水汽,绽出一朵饱满的花来。
六道雪闭上眼睛,眼角氤氲开一滴温热的泪。
“阿雪,你想要回东荒去吗?那是你的故乡。”终夜放低手中的琴魂,与六道雪并肩坐在门前。他们面前是苍茫雪野,天上繁星如洗,一只孤鹤清鸣着,渐渐远去。
六道雪却反问道:“那你呢?你的故乡又在哪里?”
“我的故乡……”终夜眼里倒映出的只有雪色,“我也不知道。听我师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遇上一场洪水,父母都已罹难。师父遇到我,把我带回了高黎贡山。如果非要说故乡,那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几年下来我琴剑皆小有所成,师父便让我带着剑魄与琴魂下山。我不愿离去,便擅自违抗了师命。可第二天早晨我刚刚醒来,就发现师父不见了。偌大高黎贡山,就只剩下了我,和这一琴一剑。”
上古流传下来的剑魄琴魂,不似后身缘那般一瞬光华,百年寂寥。反道如寒夜孤星,明明灭灭,却照彻亘古河山。
此刻终夜的声音比雪夜更加沉寂:“我在雪山上等了三日,不见师父回来,便下山去寻他。那时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初涉人世,觉得原来浮世之中除了茫茫白雪,还有五色斑斓,如梦繁华。我在寻找师父的那些年,遇到了还是个无名少年的帝挚,我们便结伴九州游历,抱酒弹铗,好不恣意。”
那一刻六道雪突然觉得,自己生得太晚了。原来终夜在遇到自己之前,便有一段如斯绚烂的旅程,便有一个可托项上头颅的知己。
终夜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后来前代青帝羽化而去,将青帝之位禅让与帝挚。东荒小侯山是神帝行宫所在,因着帝挚的关系,我得以入山一窥美景……”
“可令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小侯山前的帝女桑下,我见到了我师父的遗骨。”
帝女桑……六道雪沉吟,努力地回忆着《拾遗》里有关帝女桑的记述:“小侯山又东五十里有附山,曰宣山。其上有神木,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扶桑。”相传远古时候天崩地坼,有位号“帝女”的大神悲悯人世疾苦,舍弃肉躯化身为参天巨木,撑起天穹,镇住地脉,是为帝女扶桑。自此洪水息,地动止。帝女见人世灾乱已平,便又四散自身灵力于六合,并点化一人世代守护扶桑树,守护六合黎民,这人便是初代青帝。待一切尘埃落定,帝女大神才弃世飞升而去。沧海桑田,世殊时异,当世仍继承了帝女灵力之人已寥寥于无。这些年帝挚屠灭的大世家,包括六道一门,都是上古神女灵力的继承者。因而她猜测,帝挚是不是忌惮六道家继承的上古神力,这才痛下的杀手?
可六道雪不暇多想,因为终夜还有话要说:“我至今还没有弄清,我师父因何而死?又是谁能取当世剑魄琴魂的性命?”
“在我探寻师父死因之时,帝挚不知为何就开始杀人,专拣那些身负上古灵力的人。先是一两个修为极高之人,其后就演变为屠杀满门……”
“那一次,我不再顾念往昔手足之情,用剑魄抵住了他的下颌。他竟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静静道:你杀了我吧,我已不复当年的我。很多事情,一旦举步,便覆水难收。”
“我和他对视良久,几次动了杀意,最后都被生生压制下去……”
雪霁天的月色落入终夜的眼瞳,融化开来,模糊得已分不出界限:“从那一刻起,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狠得下心来的人,我已不配拿起这把‘剑魄’。”
怎么会呢?终夜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六道雪不假思索,如果这世上只堪有一人拥有这写满传奇的剑魄与琴魂,那这人便是终夜。她又转念一想,原来帝挚于终夜是如斯重要的人,而自己与他也许只是一把利刃。那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杀了帝挚,终夜会不会恨她?
终夜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兀自喃喃道:“此番雩浮上山来寻我,我自知山下尘世已天翻地覆,避无可避,我是一定要回东荒去的。”
听到这话,六道雪终于从臆想中回过神来:“那终夜哥哥,你走了,我怎么办?”
终夜迟疑了片刻,抬手拂去她发间清冷的细雪,如同拂去绵密青针上的积雪:“阿雪,你不要担心。你将来,会过得很好。”
六道雪心下怅然若失,左右她会融成一片逝雪,将来好与不好,其实并不重要。
终夜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宽慰地笑了笑:“光阴百代而过,相见不见,其实没什么分别。”此话一出,周遭便说不出的萧条寂寥。六道雪仍怔怔地坐在阶前,看着终夜走向庭前雪地,折下一束积满白雪的青松枝,以枝代剑,在月下舞起剑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一睹剑魄琴魂的剑,然此刻终夜的剑舞却只六道雪一人观得。剑气在空中自在地游走,激荡起无数乱雪。那一招一式,都是六道雪读不懂的慈柔与悲悯。她只是觉得,终夜在舞剑的时候,周遭破开一阵温暖的春风,无数藤蔓从蛰伏的地底涌出,竞相开出绯色的花来。
幻觉,她想。
是夜无风无雪,星河天悬,六道雪睡了个安稳的好觉。梦醒之后,她突然觉得周遭都无比空寂,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去到终夜的房间,终夜却已不在,她又一间一间地把屋子查了个遍。终夜的故居本就朴素空旷,此刻更是只剩下了少许蒙尘的家什,仿佛此地已经数百年无人居住。
六道雪终于开始慌神,她没有想到分别的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她想,终夜不是想得到重铸的后身缘吗?她还没有死,后身缘依旧是一把残剑,终夜又怎么会走呢?
不知为何,六道雪自醒来后便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孱弱的身体里也有了力量,她便不假思索地想下山去找终夜。雪季大抵已经过去,从高黎贡山上俯瞰,已隐约可见东荒已是春暖花开。霰雪大雾都弥散而去,下山的道路亦不再艰险。顺着这条路走去,便是人世,便是沧海,那里繁华似锦,繁华如梦。
寂寥得久了,所有繁华都不堪设想。六道雪不记得自己走了有多久,她没有被寒冷和疲惫击垮,却在直面红尘的那一刻顿足彷徨。偌大人世,她只知自己该往东荒去,却不知自己此生能否再见到终夜。姑射仙子若是想脱尘而去,凡人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吧?她想。
那时天灾频繁,九州之上时有地动洪水,故而孳生了许多无家可归,被迫流徙的难民。六道雪身上没有银两,只能跟着要从北冥到东荒去谋生的流民一同迁徙。个中艰辛,不为人道。那日这群流民结束了一日的跋涉,躲进一个破落的荒郊驿站过夜。驿站的下房里充斥着霉味和食物腐烂的气息,最先抢占仅有的十几个床铺的一群人,早已横七竖八地躺下,鼾声快要把房梁都震塌。其余的人怏怏地围在火炉边取暖,一个个也都眯眼欲睡。六道雪既没抢到铺盖,又不想挤到人多的地方,只能找个干净的角落坐下。虽说越往东去天候便越和暖,可春寒仍是逼人,她靠着后身缘,蜷起半个身子,好让身上的热气不那么快地流散。她就这样坐在那里,眼前又开始出现幻觉——在这个腌臜阴寒的屋子里,仿佛现出终夜雪白的衣角来。他转过头来对她说:“光阴百代而过,相见不见,其实没什么分别。”说罢便转身离去。六道雪慌忙站起来,一切便皆如泡影般破碎,眼前依旧是一方阴暗的屋宇,一群蓬头垢面的旅者。还有一个人,他也是衣衫褴褛,和其余流民无益。此时,他的右手正伸向一个一个人脚边的鼓囊囊的麻袋。
原来是个偷子。六道雪正心如死灰,也无暇他顾,便兀自坐回到角落里,蜷起了身子。突然那个偷子一声惨叫,她猛然抬头,却见偷子的右手已被麻袋的主人牢牢踩住。
“你盯了老子的赤玄铁一天,以为老子不知道?”六道雪听那人怒斥道,“真是就怕贼惦记!”他一脚狠踹在偷子的心口,偷子的痛呼吵醒了整个屋子的流民。
赤玄铁属玄铁中上品,一般会用来打造供器或利刃,故而还有些价值。观那人邋遢形貌,身边唯余这袋赤玄铁,大抵是逃难时携带的棺材本,难怪他要如此暴怒。
随即便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拳脚,那人边打边骂,极尽一切羞辱手段。屋子里还有好事者,也冲上去补了几脚。转眼间偷子已是头破血流,牙也被打掉了几颗。饶是六道雪这般淡漠,也忍不住在心下厌恶道,够了吧,别得理不饶人。
突然,这群流民中有个人,也许是出于好心,也可能是嫌恶拳脚的声响搅扰了自己睡觉,出声道:“停手吧,把他打死了官府还要来抓人。大家都是在逃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听到“官府”二字,似是有些忌惮,终于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屋子里的风渐渐平静下来,六道雪耳边又响起了阵阵鼾声。
那偷子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息了一会,慢慢爬到六道雪边上坐下。六道雪心下厌恶,不想同他攀谈,索性闭眼装睡。那人的声音沙哑阴郁,饱含着说不出的苦难:“小姑娘,你父母家人何在?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和这帮流民一起逃难?”
可笑,因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那你又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逃难?六道雪心想。
那人仿佛看穿了六道雪的心思:“我呀……我去东荒,是想去找当世的剑魄琴魂……”
六道雪睁开了眼睛。
“你知道吗?我是个铸剑师。”仿佛忘却了满身的伤痕,那人兀自静静道,眼里有神往的光,“我自幼承无名奇士学得上古铸剑术,所铸之剑能够震碎世间一切灵力流转。我铸了一辈子的剑,想着有朝一日,我铸的剑可以入英雄剑客之手,为天下人所接受认可……”
六道雪终于侧目去看他,她发现那人的容颜比他的声音更加苍老,一道道骇人的褶皱嵌在他树皮一样的肌肤里,竟分不清是皱纹还是刀疤。
“可惜世人双眼皆被俗物蒙蔽,非但视神剑为凡铁,更百般刁难耻笑……我也半生落魄,竟到了连铸剑之材也购置不起的地步……”
“从数年前我就开始寻找遁世的剑魄琴魂——寻常剑客也就罢了,如果这当世第一剑术大师都无法认可我的剑,那我活着也就无甚意义了。”
六道雪听了心下枉然,以前终夜明明就住在高黎贡山上,从未离开过半步,这潦倒的铸剑师竟寻觅多年而不得。如今天地茫茫江湖广大,何处去寻那一片逝雪般的衣角?
那人叹口气继续道:“你看,这群饥寒交迫的流民,就像蝼蚁一样,终究要死去,一掊土埋了,什么也不会剩下。魂魄入了轮回,倘若再世为人,也不过碌碌一生。活着,也只是活着。”
活着,也只是活着……六道雪默默重复道。
“小姑娘涉世未深,你背上的那柄后身缘,虽是把毫无用处的残剑,但毕竟曾经锋芒。世道人心艰险,随身携带,记得处处小心。”那人说完这么一句,靠着墙壁筋疲力尽地睡去。不动声色辨识出这把为布巾层层包裹的后身缘,六道雪惊骇了片刻,终于相信这人是个身怀异术的铸剑师。她解下背上的剑,抱到胸前来,仿佛拥住一个取暖的火炉。
此后数年六道雪与这个人同行,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为了寻找一个人,进行着这场漫长的迁徙。到了九阳郡的时候那人突然说要先往南泽去找铸剑用的晶石,二人便分道扬镳了。那人向六道雪道过后会有期,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六道雪猛然记起,他们尚且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又谈何“后会有期”?
可她仍是要去找终夜的,路还很长,远没有到停下的时候。刚到东荒的时候,正值花朝,山下满城杏花绽如彤云,宣山上那株帝女扶桑依旧郁郁葱葱。以前在雪山上的时候就能遥遥望见的神木,此时更有镇地擎天的气势。
满眼人间烟火,是六道雪不堪想的繁华。可她却不愿多做淹留,只想着尽快出城往小侯山去。人流之中,她突然看到一个黑衣人的背影很像终夜,她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个人走了好久。最后,那人走进了城里的一间房子,关上了门,紧接着窗里就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六道雪站在那里,竟不知何去何从。天色渐暗,她只好离开,继续朝城外走去。
六道雪本不辨方位,只是凭着帝女扶桑作为地标指引。出了城,她流离于群山之中足足两日,根本找不见青帝的行宫,累得虚脱。万般迷茫之时,她竟又见到了昨日在城里遇见的黑衣人,这人手里还多了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布包,远远瞧着,分辨不清内里装有何物。
这是终夜吗?六道雪突然觉得如鲠在喉,此人身形、步态都与终夜无二,可她在高黎贡山时从没见过终夜着一身玄衣。
“终夜”似乎颇通道路,在柳暗花明的群山之中竟也毫不含糊。六道雪吃力地跟着他的脚步,终于行至一个山谷。在隘口处“终夜”忽然顿住脚步,幽微的谷中日光照在他身上,几片苍白的杏花纷纷落下来,停驻在他的肩头。就在这样一片寂静之地,却掩伏着不可一世的杀意。玄衣人不动声色地轻阖双目,突然他面前十数根藤条冲天拔起,瞬间形成一道青色的屏障,藤障后两个冠巾佩剑的绿衣少年并肩而立。六道雪识得他们,终夜以前说过,小侯山上有守山的地灵,平日里沉睡地下,可一旦山中有外人涉足,他们就会出来替青帝驱走这不速之客。
“小人不识!元是终夜先生造访。”二少年看清来人,立时收了漫天藤蔓,一时谷中又复清明之象,“先生此行南泽可是有所收获?请随小人去见陛下……”
终夜!真的是终夜!六道雪当即想要冲上前去,可这个“终夜”接下来的言行却令她呆若木鸡。
“不必!”地灵话音未落,就被终夜打断。这明明是终夜的声音,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异常冰冷轻慢,和以往的温柔沉静判若两人:“转告你家主人,这是第一个猎物。”语毕,玄袖一扬,那个一直被他提在手中的布包“咕咚”一声坠地,一个怒目圆睁的头颅从包袱里滚了出来,带出一滩血迹,迅速渗入了土里。六道雪以手掩面,惊异得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帝挚要求的第二个猎物,我先记下了。”
两个地灵一时也错愕得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来,终夜已转身欲离去。
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六道雪终于确信,这就是高黎贡山上的终夜。此刻他面如深渊,神情冷峻,可眉眼间依旧埋藏着深深的慈柔与悲悯。那双眼睛,和她当年被押送上高黎贡山,初见他时的一模一样。
“终夜哥哥。”一番心绪起伏后,她竟平静地走向正欲下山的终夜,仿佛是在迎接一个晚归的家人,“终夜。”
“什么人?胆敢私闯神山?”两个地灵见到六道雪,大喝。数条藤蔓游蛇一般地从六道雪脚下生出,缠住了她的四肢。地灵口中念念有词,藤条霎时收紧,几乎要将六道雪纤细的骨骼生生勒碎。
黑衣终夜闻声驻足,神情漠然地望向她。那一瞬六道雪的神思竟有些恍惚,迷离间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自己被人带上高黎贡山去见终夜,他开口问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六道雪。”她喃喃道,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可动摇的意味,“我是阿雪。”
那两个地灵少年常年侍奉于青帝坐下,察言观色固然机敏异常。他们见六道雪此番形容,心下顿生疑虑,将缚在她身上的藤条微微松了松:“小人不知,莫非这位姑娘竟是终夜先生旧识?”
终夜眉宇微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风里闪过一丝疑惑。罢了才淡淡应一句:“不是,我们不曾识得。”
幽寂的谷中忽有阵风拂过,谷隘口一棵盘曲嶙峋的老杏摇曳着,花容惨淡,零落一地。
常年的孤独与阴郁让六道雪有一颗异常敏感的心,她能从人的眼睛里捕捉到一切真实的情绪。此刻,她看到终夜淡漠眸子里的那丝狐疑。她看到了,那是真的,时隔数载,终夜已将她彻底忘记。
身上缚着的藤条“嗤”地一声,又复收紧,勒得她闷哼一声。相比□□上的痛楚,她心下反倒是无甚感觉。缘着她的那颗心,早就在沉沉浮浮的世道里被捶捣至麻木。
“先生慢走。陛下口谕,小侯山中唯有先生可自由来去。”守山地灵一边朝终夜遥遥抱拳,一边扬臂要将六道雪拽过去,“其余人等,自会禀明陛下处置。”
终夜淡淡看她一眼,便兀自朝山下走去。
六道雪方才如梦初醒,可是缠绕在她身上的枯藤却好像冬眠的蛇,忽地活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拖拽着她。六道雪忽然有种窒息般的绝望感,她死死地抓住粗粝的枯藤,手心都被磨得血迹斑斑。
“终夜!”六道雪吃力地别转头,不顾一切地喊他的名字——这大抵是她短暂的一生中发出的最响的呐喊,只是终夜没有回头。他玄衣如染,恍有鲜血气息,已不再是当年高黎贡山上那个温柔似春风的白衣人。
可终究数年魂牵梦萦,踏破铁鞋,她怎么甘心就此作罢,眼睁睁地看着终夜离去?
地灵少年见她忽有反抗之意,彼此会意一望,往枯藤上又加注了一番灵力。这一勒勒得六道雪恍有灵魂脱壳之感,枯藤往前猛一紧收,她便一个趔趄重摔在地。她双手紧紧拽着地上的泥土,勉力控制着自己不被两个地灵拖拽过去,惨白的杏花纷纷覆落于她发间,仿佛坟墓前缓缓扶摇的纸钱。
然而,即便是这样,终夜的脚步也未作片刻淹留。六道雪穷尽目力,也不过能看到一个决绝而模糊的背影了。
她忽然不想看了,深深地埋首于地,尘土里还残留着花的清香和血的腥味。
两个地灵少年中较为年幼的那个,不知是动了恻隐还是只是好奇,略略松开了绑缚她的枯藤,半认真半打趣道:“好倔的丫头!身上明明没半点灵力,却是死活也拽不过来。”他站在山上,抱了臂,双目倨傲地闭上,“我再问你一次,你是终夜先生的什么人?”
“我……”六道雪没有把脸从污泥里抬起来,嘴唇嗫嚅着,说着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是啊,她这样,算是终夜的什么呢?
当年六道雪被带上高黎贡山,与终夜初见,她想起《拾遗》里有位叫姑射的神人,他“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终夜收留她,给她治病。她还记得,在松涛寒山,千秋白雪的深处,那一汪奇异的热泉里,终夜竟让一柄锈迹斑斑的残剑开出了花,六道雪惊异地问他是不是姑射仙子,他失笑,眉眼俱如春风,说道:“是啊,我是姑射仙子。”
他还说过:“光阴百代而过,相见不见,其实没什么分别。”
他是什么人?是吹开岭上千秋雪的明庶风,是拨开愁云永昼的第一束晨熹。是剑魄琴魂,是执掌这浊浊尘世公道与平衡的人。其为人也,悲悯慈柔,宛若真正的神裔。
而自己又是什么人?如同蝼蚁一般,如非一股执念支撑,随时都可能没于尘土了无痕迹。她心中的阴郁与冷漠,如同五蛊毒物,蚀人的同时也快要把自己摧枯拉朽。
如今,终夜将她彻头彻脑地遗忘。她想着,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不说话?那好,我自有……”话至一半,地灵少年脸上倨傲的笑容倏然消失,与同伴对视一眼,异常惊惶地喃喃,“是‘她’吗?‘她’又要来了!”
六道雪一直没把头抬起来,她突然感到身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震动,身上的藤条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她勉力用手肘支起上身四顾——山下已无终夜的身影,而山上!山上是怎样一副不可思议的图景!
那些从土里窜出来的藤条似乎已经失控,如一头头癫狂的猛兽,不顾一切地向站在山上的两个地灵袭去!山上已是战云飞涌,两少年手中的青铜长剑早已出鞘。纵横凌厉的剑气将袭向他们的藤条摧割成数段,然那些藤条竟似是断尾的壁虎,迅速长出更长的一截枝条来!
“‘她’又在发疯了!”少年手中长剑翻飞如雨,一边与同伴厉声道,“仔细藤上的倒刺!有毒!”
六道雪趴在那里,身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突然一根儿臂粗的藤条鬼魅般朝她游来,在电光火石间将她层层缠绕。六道雪还来不及哼一声,就已经被吊举上半空,一时间仿佛无数根针扎进了她的体内。那种撕开血肉,销熔骨骼的剧痛让她终于忍耐不住,厉声长啸起来。
“糟了!那些倒刺上的毒!”地灵少年在奋战的间隙看到六道雪被“她”擒住,一双妙目登时变得血红,“帝女!陛下已经按你的要求做了,你不可以再伤及无辜!”他一时不顾藤条的围攻,舍去一身护体剑气,将灵力都集注到那柄青铜长剑上。长剑登时如幽夜里燃起的长明火,引四野星沉,邪晦俱散。
以前六道雪总是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快要死了,那么会来救自己的人一定会是终夜。可最终会舍命来救自己的,竟是这个刚才还说要捉拿自己的,素昧平生的少年。
长剑青芒璀璨,破开藤障飞来,欲为六道雪解围。可就在半空,少年的青铜长剑已被那些藤蔓绞成了碎片。
它终究是一把凡铁,如何能跟“她”对抗?
剧毒攻心,六道雪晕厥了过去。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对着那个面露悲愤与不甘的地灵少年,微微一笑。
接下来是一个黑甜的梦,梦境的内容六道雪已不再记得。只是在这梦里,她似乎感到明庶风的气息。周遭青蔓竞相生长,纷纷开出绯色的花来。
只是这梦境并不长久,六道雪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为普通的卧房。窗外淅淅沥沥的,似乎下着雨。那站在窗前的玄衣人——
“终夜?”六道雪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试探。
“终夜”并没有回头,只是兀自唤她:“眉间,你可想清楚了?”
六道雪呆住,微笑的唇角瞬时僵硬。“眉间……我是眉间尺?”她茫然地喃喃,眼神落到“终夜”的玄衣上,神情忽地变得激烈,“你、你不是终夜!”
“你在说什么?”终夜走过来坐到床沿,伸手揽过六道雪的肩膀,微笑,“眉间,你睡晕了?”
六道雪不自觉地摇摇头,定住眸子想把眼前的人看清。
他虽然穿着黑衣,但他的确是终夜。那是终夜的眉,终夜的眼,甚至……是终夜的笑,清寒之中有一丝奇特的暖意,如覆着枯枝生长的藤蔓,绵密缠绕,叫人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多少年不曾感受到姑射神人衣襟上的暖意,六道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终夜”信手把六道雪往怀里一拉,两人便拥在了一起,六道雪一惊。
以前在高黎贡山上时,她与终夜虽是亲密,却总是充满了无言的距离感。此番终夜的形容如此自然,倒像是对待一个交好多年的情人一般。
“眉间。”她听到头顶传来“终夜”沉静沙哑的声音,“你答应我,别再想着要去刺杀寒胄了。就算你真的把他杀了,你的族人也无法复生。”
“我是……眉间尺?”在“终夜”怀里六道雪忽然失心疯般地喃喃,“是了,我是眉间尺。”
“终夜”继续道:“我已经想到办法,可以斩断你和后身缘之间的联系。”
六道雪伏在他怀里,静静地说:“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这一生,就像这柄后身缘,只能灼灼光华一回,这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说完,她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如果我死了,可我还有夙愿未了。你一定会帮我达成的吧?”
玄衣男子点点头,眼底忽现出悲悯的神情来。
“你不用可怜我,我比大多数人都活得更好。”六道雪深深地望入他的眸子里,“你看,那些康健而长命的人,他们活着,只是活着。而我……”
“我一辈子能做成一件我想做的事——不管它是什么,足矣。”
那一刻她竟真把自己当成了眉间尺。
轩窗外夜色如染,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进来,青石地上湿了一大片。
终夜把六道雪的身子扶直了,看了一眼摇晃的窗:“凉了,我去关窗。”说罢便朝窗口走去,他感到六道雪略带阴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便回过头去朝她微笑。可在看到身后景象的一刹那,他的笑便冻在了唇角。
“眉间!——”
一切都进行地无声无息,女子的头颅从床头滚落,大片的血染红了洁白的被褥。在身首异处的尸首的一旁,静静地躺着那把叫“后身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