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以你为名的荣光》千鹤生

1、毕业顺利

　　一、
　　夏日的柏油马路被炽烈的阳光炙烤了一整天，升腾起的热度直扑阿熙暴露在外的藕节一样的小腿。凉鞋的扣袢松了一小格，使得迈出的快步多少有些不那么利索。她压了压头上的凉帽，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晃动在通往家的路上。

　　邻家的窗户已经飘出熟悉的旋律:沸腾的欢呼声，刺耳的蹭地声，清脆的入篮声，伴着响亮的鼓点，督促着小女孩上楼的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

　　199X年，夏。

　　一部成为街谈巷议热门的动画片。

　　无数个闪回在阿熙清亮瞳仁里的矫健身影。

　　六岁的幼小心灵上激荡起的篮球落地的哐哐声响。

　　最后的ED里宣告着永不到来也永不结束的夏天的广岛海岸线。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熙都沉浸在这部动画将尽未尽的余味中。

　　蝉鸣不休的酷暑天，她头枕着凉床，睁眼就看到脸颊边上的手拿小风扇，正呼哇呼哇地送出一点也不解燥的热风。头顶的老式吊扇晃晃悠悠地搅动着她之前的梦境:湘北，称霸全国了吗？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身，脸颊上贴着被竹床压到的竖杠，趿上凉鞋出了门。

　　下午三点多，头戴遮阳帽的小姑娘一蹦三跳地朝着在她眼中无比“宏伟”的办公楼走去，那里有爸爸口中开了空调“太极洞”一样凉爽的办公室。阿熙心里盛着这样的期盼，觉得之前后颈上疼痒难耐的痱子都安静了些许。

　　粉红公主裙的小身影在空寂无人、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马路上分外显眼，仿佛赶来看热闹般，浓云迅速遮蔽了太阳好奇眺望的眼睛。急雨轰然落下，阿熙无措地仰了仰头，迅速跑进了路边的书店。

　　OCEAN BOOKSTORE。

　　书店不远处是一所小学校，是过了这个假期之后阿熙即将入读的地方。店老板气定神闲地站在柜台后翻着一本厚厚的书，立式的台扇和天花板上的两顶吊扇一起卖力地驱散着店里的热空气，也搅乱了门外喧闹的雨声。

　　等雨停的过程漫长又难熬，阿熙清亮好奇的眼神落在店里的角角落落，有她看过的绘本、识字簿、童话书，在爸妈书架上翻过的半懂不懂的小说，还有厚厚的书名都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她鼓着腮，一脸无聊透顶又老神在在地背着手在店里晃悠，目光投向店主站位旁一个低矮的小书架。

　　封面已经褪色陈旧的漫画书昭示着它们被很多人有意无意地翻阅过。但阿熙仍能从上头清晰的人物绘像看出，那是陪伴了她一整个夏天的少年们。

　　店主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打量着仰脸举着漫画向他询价的小姑娘。他口中的价钱因为书已泛旧打了折扣，却仍是阿熙连衣裙口袋里的零散硬币承受不起的数目。她咬了咬牙转过身，倔强的小身影消失在雨后初霁的虹桥之下。

　　二、

　　“我叫XXX，来自XX幼儿园，家在XX街XX号，我喜欢踢足球，打弹弓！”

　　“我叫XX，我喜欢和妈妈一起看《虹猫蓝兔历险记》！”

　　“我叫小玉，嗯，我喜欢做手工，给洋娃娃缝衣服。”

　　……

　　小学开学的第一天，例行自我介绍的班会上，阿熙把膝头的裙摆紧紧捏出褶皱，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叫阿熙，我喜欢SLAM DUNK！”

　　班上静默了好几秒钟，立在众人异样眼神中的阿熙十分不自在。好在班主任老师适时地鼓了鼓掌。寥落的掌声中，她缓缓地坐下，舒开一手心的汗水。

　　三、

　　“嘿！”

　　被重重拍到肩膀的阿熙吓了一跳，转脸看去，是那个细声细气地说着自己爱做手工的小玉。她冲着她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说道：“我也看完了呢，SLAM DUNK！”

　　阿熙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递过来的一本不知道算不算杂志的书，铜版纸的彩页上印着她熟悉的少年们。

　　她花了一整晚垂着头看完了那本小玉借给她的书，知晓了那个夏天的广岛，那些电视里没有出现过却在最后的ED里闪回过的面孔，湘北没能最终称霸全国的遗憾，还有那个轻抿着嘴唇扬起骄傲弧度的“日本第一的高中生”。

　　那个晚上有凉凉的风，有涩涩的泪，有五彩斑斓的梦境，有梦中输球后哭得畅快淋漓的小少年。

　　小玉说：“我最喜欢仙道了，阿熙呢？”

　　“泽北！”她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名字，换来对方讶异的眼神——那只是个过场甚至突出主角的绿叶一样的人物啊。

　　“唔，泽北啊，他很强。嗯，很强。”

　　近乎敷衍的评价并未让阿熙眼瞳中的炽热光芒减淡。哭泣着的微笑着的强大着的少年，早已随着那本或许是盗版书的漫画收录里的定格画面驻扎在了她小小心灵的角落。

　　四、

　　满大街都在讨论道明寺和杉菜的年份，阿熙从文印店里小心翼翼地拿回了一卷海报。

　　童年是穿着整齐的校服挺直了背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授加减乘除李白鲁迅朱自清，唱着“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童年是穿着碎花小裙子与小伙伴们一起奔跑摔倒了爬起来，然后接过“老大”递来的开盖汽水喝得嗓子眼里冒泡泡；

　　童年是被妈妈牵着手送进少年宫坐在一堆颜料墨汁前写写画画，按动着黑白的电子琴键听老师反复强调握一颗鸡蛋的手型；

　　童年是与小玉闹了矛盾背对背不发一语特地拣一条岔路绕着弯回家只为了不与她同行，最终被她一句“你呀害得我没人陪着一起玩”把矛盾挥得烟消云散；

　　童年是回到家的时候摊开作业本刷刷地写完一抬头夜色将倾，发现为生活而忙碌的爸妈依然没有归家之后心头涌动着的如夜色般深浓的孤寂。

　　……

　　现在，童年成了对着写字桌的墙壁上陪伴着自己的少年。

　　他斜挎着背包伸长了腿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孤独的小女孩，嘴角撇开一抹桀骜不驯的弧度。阿熙想，这个少年多么的骄傲啊，而他又多么地值得为自己骄傲。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可以为自己骄傲的孩子。

　　五、

　　那是阿熙记忆中第一次淋漓尽致的痛哭。

　　初中二年级，她用漫画书盖住书桌上不尽人意的成绩单，一闭眼却仍是老师刺目的评语。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啊，为什么老师还要说那样的话呢？”

　　“为什么我怎么做妈妈都不满意呢？”

　　“我真的是个坏孩子吗？”

　　书桌上，摊开的漫画卷本里，她的小少年被人打翻在地，哭着说“跟你们打球真是没意思啊。”

　　阿熙枕着自己的手臂，泪水与书页上的眼泪交汇。只是后者的眼泪，是因为强盛而找不到对手的寂寞；她的，是因为幼弱而无能为力的颓丧。

　　她泪眼朦胧地抬眼看着墙上的海报，泽北荣志一如既往般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俯视着他，似开又合的嘴唇不会吐出半句言语。

　　“你可不可以……陪我说说话……”哽咽的声音伴着哭累了的倦意，她把脸贴在肘弯，沉沉地睡着。

　　六、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少年轻叹一声，摸了摸她哭太久而被汗湿的额发。

　　阿熙觉得她一定是因为睡昏了而产生了幻觉。

　　她仰望已久的少年就这么立在她眼前，大喇喇地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腮：“你这个爱哭鬼啊。”

　　带着薄茧的手指覆在脸颊上的粗粝感，被他不轻不重捏着的痛感，还有他一字一句吐在她脸前的话语，在在如此真切。

　　她瞪大了被泪水冲洗过的清亮而茫然的眼睛，看着少年撑着她的书桌一跃而上，把她原本摆放好的书本哗啦啦地挤了下来。

　　他交握着双手放在腿上，轻轻晃动着脚踝：“老是保持着一个坐姿好累啊。偶尔也想出来放个风啊。”

　　阿熙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望向他身后的海报，原本坐姿潇洒的少年空掉了，露出了一片黑洞洞的留白。

　　少年咧嘴一笑：“爱哭鬼阿熙你好，我是泽北荣志。”

　　阿熙张了张口，所有不可置信的质疑堵在喉咙里，最终冒出一句：“你这个小哭包有什么资格说我是爱哭鬼！”

　　她俯身捡起地上被他挤下来的书稀里哗啦丢了过去，泽北伸手闪避着，被一本词典砸中了额角，差点飚出眼泪。

　　“什么嘛，这个时代的女生一点都不温柔！”

　　阿熙原本想要继续丢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她俯身看着木地板的纹路，鼻腔还是涩涩的，但慢慢地，有止不住的笑意从口中倾泻而出。

　　“这么神奇的事都被我遇到了，看来老天并没有放弃我啊。”

　　泽北探身抹掉她眼角被泪水黏得黑乎乎的睫毛膏。

　　“真难看，装酷扮痞一点都不适合你！”

　　阿熙闻言毫不犹豫地把手中剩下的那本书丢了过去。一声嚎叫过后，她抬起身，看到少年再次回到了海报上。

　　七、

　　那天之后阿熙开始了与泽北荣志的别样交流。虽然往往到最后，他几乎都是被佯装暴怒的她赶回海报上。但阿熙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片阴暗的开不出花的角落正在慢慢地透进阳光。

　　他是太阳，是灯塔，是泅渡着她漫长灰暗、载沉载浮的青春期的小小少年。

　　妈妈说：阿熙，你终于懂事了。

　　八、

　　离家念大学的那一天，阿熙收拾好行装，起身来到书桌前，准备揭掉墙上的海报一起带走。

　　好沉……好重……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在她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要揭开海报边角的时候，泽北荣志打着呵欠跳了下来。于是阿熙的手中就剩下了被撕下来的空落落的一张大铜版纸。

　　“你要带我一起去念大学吗，爱哭熙？”

　　“嘁，我是听说宿舍条件很不好，想用你去补墙上的破洞，哭包荣志！”

　　泽北伸手准备弹她的脑门，少女忍笑抿着唇避开，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不知不觉，她已经长成了和少年一样的年纪。白皙的脸庞褪去了当初稚气的倔强，清晰的轮廓显示着内心的坚定与执着。

　　泽北伸出的手扑了个空，顺势绕到脑后挠了挠头。他蹲下身，眨了眨黑漆漆的大眼睛：“阿熙也到了要离开家的时候了。但是，我不能陪你一起哦。”

　　阿熙拈着海报边角的手指轻轻抖了抖，挑了挑眉毛笑起来：“啊好吧，那等放假的时候我回来看你。”

　　泽北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将阿熙瘦小的身影罩住。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犹豫着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转而说道——

　　“那么，大学生活好好加油。”

　　九、

　　背号为“9”的少年，他转脸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熊熊的斗志之火燃烧在他的身前。

　　小小的他赢过人生中第一个对手——自己的父亲后，激动得涕泗横流的邋遢模样。

　　国中的他倔强地仰起头颅，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然流着泪宣告自己找不到对手的寂寞——“真没意思啊，和你们打球。”

　　他是寂寞的，骄傲的，高高在上，难逢敌手。

　　他也是低调的谦和的，能够与自己的球队和谐共处，努力成就不败神话。

　　他说：“人生就是这样啊，我们不也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湘北嘛，但我们还是要继续打篮球啊，阿熙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也还是要继续学业啊。喂你能不能不要把眼泪蹭在我的T恤上？什么我应该换一件衣服了这么多年都穿着同一件？拜托你以为我想吗喂喂不要丢笔过来啊！”

　　他说：“阿熙问我为王的感受啊……我猜大概就是你考到班级第一的那种荣耀感？什么？我的成绩怎么样？我们可以不要说这个话题吗，聊点其他的比如阿熙你的嘴唇边长胡子了……痛！”

　　他说：“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了。”

　　十、

　　大学生活并没有阿熙想象得那么美好。繁重的学业、复杂的人际、对山遥水远的家乡的思念，全都成了挤占她心底那片暖阳之地的阴云，时时压得她透不过气。年幼年少时那些泛着矫情说出来就好的小烦恼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寝室床上辗转静寂的夜里，与校友爆发的矛盾争执如振翅在耳畔嗡嗡不休的苍蝇，搅得她内心一片翻覆。

　　她坐起身，攒了一手心的冷汗，感受到一股阴森的恨意正席卷而来，然后于黑暗中瞪大漆黑的圆眼睛，慢慢想起那个少年清澈的眼瞳，嘴角轻扬起的骄傲的弧度。

　　——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加油，找到最好的解决之道。你的小少年在等着你回去汇报你的成长。

　　阿熙搁在被单上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十一、

　　“呐，小哭包，今天是我18岁生日哦，现在我比你大了，你要叫我姐姐了。”

　　“哭包荣志，你喜欢吃榴莲吗？啊哈哈，我好想看你捏着鼻子干呕的样子啊！”

　　“荣志，班上同学送了我一件山王的9号球衣哦，不过太大了，只能当睡衣穿。说起来你还真的很大只呢。”

　　“小哭包，今年冬天我念书的城市下雪了哦，但落地即化，一定不像秋田那种有铺天盖地的白雪皑皑。”

　　“哭包，小哭包，我和那个闹过矛盾的女生握手言和了。其实也不算什么正式的和好啦，只是她抱着纸箱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帮忙搭了把手，然后她对我笑笑。嗯，感觉天晴了呢。”

　　“荣志，我生病了……”

　　“荣志，你在美国找到对手了吗？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

　　没有回应的自言自语始于阿熙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当她兴冲冲地关上房门甩掉背包爬上书桌戳了戳少年的脸颊，对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皱起眉头跳下来反击。

　　他一如当初被她高挂在墙上的模样，伸长了腿坐在地上，唇角挂着一丝浅笑，睥睨众生般俯视着一脸茫然的少女。

　　那个寒假，连南方的家乡都冷到窗棱积霜。阿熙度过了自己的18岁生日。她心中那个永远十七岁的小少年，带着他的壮志宏愿，飞向了大洋彼岸的远方。

　　十二、

　　这所著名的美国私立大学有一栋栋漂亮鲜艳的红房子，林间小道旁的绿茵散发着盎然的生机。二十四岁的阿熙行走其间，白大褂的下摆没有一丝褶皱。她匆忙着脚步往医学院的方向走去，口袋里震动不休的手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一边抱怨着为什么手机自带的新闻APP不能卸载，一边驻足盯视着那闪烁的五寸屏幕。

　　是一场NBA比赛的消息，她看到了其中那张熟悉的、意气风发的黄色面庞。

　　那个曾经的小少年蓄起了头发，在众多深肤色的人群中高昂起头，精准而完美地将手中的篮球抛进篮筐，转身扬起她见惯了的骄傲笑容。

　　清风呼啦啦地翻动着她的白衣下摆，几秒钟后，周遭一切归于寂静无声，她隔着一方小小的屏幕与曾经朝夕相对的少年面对面，唇角渐渐抿出浅浅的弧度。

　　数月前她在洛杉矶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看到了媒体对这位来自亚洲的新晋之星的采访，他仿佛还是她记忆里那个少年的模样，清冽澄澈的眼睛有礼貌地注视着递过话筒的女记者。

　　他没有说在美国这些年的磨砺与磨难，没有接过某人抛来的曾经“日本第一的高中生”的话题，没有提起他的启蒙父亲、高中那支长盛不衰的球队，只是淡然地分析着前场比赛的本身、他配合默契的队友、还有再度提高了的篮球技艺。

　　那一刻阿熙明白，那个少年已经走远。

　　不是因为他蓄长了的头发、冒出的胡茬、现出了棱角的脸庞。

　　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站立许久，眼眶渐渐湿润。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件9号球衣于她的意义，那曾经谈心打嘴炮的日日夜夜于她的意义，那个永远十七岁的少年于她的意义。

　　她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这里，却在看到他的这一刻迟疑着不再上前。

　　转过身后，泽北荣志的声音透过话筒扬声器再次响起，他用她能听得懂的语言在一群目光茫然的看客中说道：“我现在已经不爱哭了，希望你也一样。抱歉我只能陪你一小段岁月，你应该有好好地长大吧。”

　　……

　　那个少年曾经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屋檐，帮她驱散心霾的光线，然而终究，她还是要自己大步地走向绚烂的日出与蓬勃的云海。

　　阿熙退出新闻应用，按下手机接听键，唇角的弧度越扬越高——

　　“嗯好啊，今晚就吃土豆牛肉焖饭吧，我做完今天的实验就回家，路上去买材料。不辛苦啦阿黑，嘿嘿。”

　　阿熙放下手机，快步往实验室走去，迈出的坚定步伐带起了猎猎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