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雏桃

2、绿酒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春时的余音未过，夏日灼热的风便迫不及待地吹进了景春宫，凉玉入宫将满一年，身上新裁的缥色绸裙显得她愈发清秀纤丽，藕色薄纱的半袖虽是绿英从前穿过的，可也颜色如旧，衣缎上的暗纹是几朵梅花，绣的小巧，不打眼也瞧不出来。绿英的女红在殿内的宫女里，也是出挑的，闲暇时，她为凉玉绣过一个荷包，莲青的底子上开着茉莉花，清雅别致。
　　“绿英她，是个好女子，生得秀丽，脾性也是温和的，只可惜啊，没投生成主子。”
　　季掌事曾对着凉玉嘟囔过这样一嘴，她的语气带着惋惜和莫名的伤感，连面色也黯然下来。凉玉眨着明亮的眸子，只静静的听着，极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季掌事见她如此，不禁扬唇一笑，声音也柔了下来，“凉玉，也是好孩子，只你这孩子，不该生这般好的样貌，你若愚笨些，倒还好，可你偏也心思明透，难保旁人没有别的心思。”
　　凉玉微微笑着，娇怯而清丽，她想着，长得好看，不是好事儿么？
　　午后，树荫里已渐渐起了蝉声，按例是要等主子的吩咐，再拿着绕了蛛网的长杆，将蝉一一粘了去。可既然太妃没开这个口，她们也不好干这活，也许太妃还喜欢蝉声的热闹呢。
　　景春宫的主子便是先帝的陈太妃，听昔日的宫人讲，也是前朝得宠的妃子。当今圣人八岁便登上帝位，太后徐氏原是先帝的贵妃，先帝的元后去的早，他也再没起立后的心思，是以宫里就独尊这一位太后，圣人在位已有二十余年，世人多赞他温厚贤明，恪守孝礼，是个仁君。圣人有三个皇子，太子既长并嫡，名正言顺，二子刚成年，封了平阳王，早便由圣人信赖的臣子陪同，去了封地。宫里就剩下尚未弱冠的三子，却也未养在生母身边，早早便迁去了养德殿，由习得儒学，清孝廉洁的老师教导着。
　　由此，后宫以太后为尊，皇后为首，御下设有六局二十四司，掌管宫廷的日常事宜，六局便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相递统摄，以掌宫掖之政。
　　凉玉在宫里待得久了，也知道凡事皆要小心谨慎，嘴里说出的话，往往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更何况，宫里的人，尤其是女人，谁不是九曲心肠。里面的弯弯绕绕，凉玉心思纯挚自是不懂，可谨言慎行，她却牢记在心上。
　　季掌事有次带凉玉去给太妃见礼，因是初夏，天尚未真热起来，殿里只用梅绿色的薄纱悬在长窗前，层层的纱将日光筛过，映得殿内团绿融融，有着几分静谧清幽。紫檀木酱色的雕花架子上，放了几本杂记，太妃出身书香门第，素日也喜些诗书焚香的事。虽年逾四十，但保养的好，也不劳心神，搭眼一瞧，依旧是眉目温和，笑靥宜人。
　　季掌事领着凉玉走进了景春宫的正殿，凉玉跟在她身后，微低着头，提裙跨过门槛。殿里依旧焚燃着香料，凉玉小心的嗅着，绿英说，那是名贵的蜜荷香，一点香饵便价值千金。凉玉想到这，又觉得好笑，宫里的人怎得就如此偏爱讲究那些无用的东西呢。
　　她被季掌事领到内室，玛瑙石的珠帘被一双柔白的手掀起，那手的主人，是个清秀的侍女，她眉眼温和，对凉玉善意的笑了笑。凉玉虽局促地低着头，心里却松快了不少，她镇定下心神，乖顺得体的向座上的太妃行了礼。陈太妃一向待下温和，宽严并济，凉玉眼盯着地上铺的葡萄宽叶织金百夀地毯，耳边响起一个颇为轻柔婉转的声音：“这儿便是你说的那个孩子吧。”
　　太妃似是轻声笑了笑，凉玉心一紧，便又听到季掌事笑道：“太妃还记得，这孩子去岁才进宫的，虽年纪小，可也乖巧听话。”季掌事轻拍着凉玉的后背，温声道：“抬起头，让太妃看得仔细些。”
　　听罢，凉玉便抬起头，好让太妃看清楚自己，她本生的极好，入宫后，膳食上也比在家里好上许多，因是在长身体的年纪，依旧是清瘦纤细，可肌肤如雪，柔嫩细滑，却是养得水灵，更兼她眉目如画，顾盼间潋滟生姿，着实让太妃诧异了一晌。
　　太妃沉默不语，只静静的端详着她，凉玉见此，不禁生出畏惧之意，她复又低下头，安静的任由太妃打量。窗上糊了乳白描花的绢纸，夏日的长风吹过，窗纸便惊的簌簌发响，日光经绿纱筛过，变得柔和而朦胧，扑扑的映在凉玉娇小的身躯上。良久后，太妃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伸手将凉玉扶了起来，话语里带着一丝怜惜，“你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既留在了景春殿，便跟在哀家身边，给哀家读读诗经吧。”
　　凉玉没想到太妃竟这般温善的对待自己，不禁有些痴痴的发怔，季掌事见此，笑骂道：“好大的造化，凉玉还不给太妃磕头谢恩。”虽是埋怨的语气，可凉玉却从她眼中看出欣喜和宽慰来，忙回过神，恭敬的磕了个头。
　　太妃也微笑着，“将桌上那碟奶油卷给了她，怎得那么瘦，平日里莫不是吃不饱。”
　　凉玉忙谢道：“凉玉平时吃的可多了，绿英姐姐总把自己碗里的肉给凉玉吃。”她一着急，粉面闹了通红，语气也稚嫩清脆，太妃看她的眼神愈发柔和，缓缓道：“绿英也是好的。”凉玉一听，心中替绿英高兴，便弯眉，盈盈的笑着。绿光柔柔打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她眸眼清澈，似是坦荡地让人一下子便能看透。
　　太妃似是午后困倦，微微的打了呵欠，季掌事会意下，便对凉玉道：“得了糕点，也谢了恩，往后更要用心侍奉太妃。时候也不早了，你既想着绿英，便拿奶油卷回去和她分着吃吧。”凉玉点了点头，又行了礼，方才安静的退出殿去。
　　凉玉出了殿门，太妃便让殿里的侍女退了下去，只让季掌事一人侍奉。她眼皮搭着，枕靠在浣花锦的长枕上，颊上均匀的涂了玉润粉，粉质细腻柔白，可那颓然的老态，却是再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的。季掌事垂手立在一侧，两人似是陷入悠长的回忆里，都不愿开口说话，许久，太妃方才缓言道：“凉玉......她生得太好了些，幸而，是个安静懂事的。”季掌事低垂着眉眼，伸手替太妃揉着肩，“她若是个惜福的，太妃也不会委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