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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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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苏菲的身体和灵魂都跌落进了一个巨大的梦魇。耳边风声呼啸,空气中隐隐传来叶峰和杨正荣的交谈,她睁不开眼睛,身子仿佛漂浮在足以将人吞噬得体无完肤的黑暗和惊涛骇浪里。天空是黑白色,举目都是尸骨和战火,她不知自己在何处,朦胧的意识却在被一个深渊吸引着,根本不受控地向那个万丈深渊失魂落魄地靠近。
迷迷糊糊中,苏菲仿佛看到了江南,他变成了透明的影子,漂浮在深渊尽头看着她,她哭着向他伸手,他却刹那间消失不见。她又看见了我,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矗立在死人堆里同样满脸哀怨,她想要靠近的身体也被我无情地推开,然后场面瞬间幻化成灰。她还看到了她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终于一把抱紧了苏菲,可那种拥抱轻得像风,冷得像冰……
这个梦好像做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点点滴滴都沉重和悲伤得仿佛将永远不会醒来。直到伴随着车辆轰鸣般的撞击声,一阵剧烈的疼痛才将她拉回了现实,苏菲睁开重若千斤的眼皮,一瞬间错觉地以为这只不过是另外一个梦境。她发现自己被人紧紧地扼住身体站在一片空荡荡的公路上。她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人是叶峰,黑暗中的公路寂寞得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前方一盏盏投射过来的汽车明亮的灯光又让他们就像身处在舞台的中心……
“叶峰,立即放下武器。如果你还是继续负隅顽抗,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远方喇叭里传来的谈判就像来自于天外之音。苏菲试着想要搞清状况,可不管怎么努力却总也听不清内容。她浑身每一处都疼痛难忍,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濡湿地黏在我的身上,而叶峰的枪口此刻正死死地抵在她的太阳穴上,坚决无情得恨不得立刻穿透我的大脑。
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对决里,她其实已经不那么在乎结局了。她不怕死!但她绝对不允许让自己成为一个更该死的人活着的理由!她听到叶峰躲在自己身后疯了一样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和命令,同时清楚的看见前方的人群竟然真的让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来。
在今晚所有混沌而支离破碎的画面里,这条突然裂开的出口突然刺痛了苏菲的神经,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浑身的身子一僵,四肢在同一时刻不顾一切地向外打开,拼尽胸腔里的所有力量用力挣脱了和叶峰紧贴的身体。她的反抗有些出乎叶峰的意料,她似乎看不到眼前这笔直的高速公路,也看不到最近的那辆闪烁着灯光的警车,更看不到自己血迹斑斑的身体,她眼里看到的,只是那个彻头彻尾地毁了她一切的男人!她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弯腰朝叶峰的身体撞了过去,叶峰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撞吓了一跳,本能地将苏菲推开,被绑住手脚的苏菲立即重重地倒在地上,而叶峰的身体也因此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狙击手的枪口之下。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即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关键时机,一颗飞来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叶峰的头部。
所有的罪恶,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终结。
这一天是苏菲22岁的生日,她躺在地上,平静地看着头顶上黑暗的天空,它无星无月,就像灵台上黑色的幔纱。始终死寂的公路忽然之间就像炸开了锅,开始有大量的人群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奔跑过来,呼喊声,脚步声,警笛声,风声……连绵不绝,这些声音交织成了一首最悲壮的旋律,仿佛在哭泣着祭奠着她的22岁,而在这繁杂的声音里,唯独没有她最眷恋的歌声,那个声音,如今只能在天国里才会听到了吧?
苏菲问自己,真的已经结束了吗?她真的已经为江南报仇了吧?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场,不是为了庆祝这所谓的胜利,不是为了庆幸自己还活着,而是因为那种蚀骨的孤独和悲伤,这个世界就算没有了最恨的人也同样永远没有了最爱的人,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情,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因为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梦想,所有应该属于22岁女孩的一切都已随着我最爱的和最恨的男人一起,彻底埋葬在了这个寒冷的夏天。
这是我们的故事,第几次发生在医院的手术室外面?
我们竟然因为太多这样的血腥遭遇,而跟手术室的医生成为了最好的朋友。这算不算世间最悲伤的冷笑话?
苏菲醒来后,一见到我,什么都没说就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很大声。她的眼泪里有痛苦、委屈、自责、也有对我无言以对的爱和愧疚。我趴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来抱着她。我能够感到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滴到我的手背上,一声声地诉说着她的痛苦和忏悔。
我承认我也伤心极了,伤心极了,可是我还没有丧失理智地认为苏菲应该为当前所有的一切结局负责。我握住她的双手说“苏菲,我决定辞职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回到我们从前的生活,我们一起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了吧……”
苏菲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伤口一定很疼,一时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田野见状,急忙走过来轻轻将我拉起来“你们以后可以有很多时间说话。现在先让苏菲休息一下吧。”
我默默地跟着田野走出了病房。田野递给我一张手帕“我听杨警官说叶峰虽然死了,但这起案子抓了不少人,是近几年他们破获的最大的一起涉黑案件,不管怎么样,苏菲都有很大的功劳。你和江南,你们都是英雄。”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又递回田野“等苏菲出院,我准备带着她回云南。今天就在这里提前和你告个别吧。田野。”
“你真的要辞职?那是你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得到的工作啊。”田野惊讶地说。
对于这个问题,我唯有用沉默作为了回答。也许正如他所说,正因为付出得太多,才更加无法面对那张空荡荡的座位。那个位置,从我第一天见到时,它就是空的。可曾经它的空缺让我充满了向往和期待,如今却成为了我内心永远悲伤的洞口,无法填满,无法取代。只要我一看到,我和苏菲的痛就会一遍遍的被重提。我做不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我一辈子都会在意,那个位置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有时候,它却是我们唯一的办法。
我和苏菲,都需要放下,然后找到一个新的开始。
田野看我不说话,便柔声说“你什么时候走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去送你。”
“你知道了这么多,也见证了这么多,我的身边实在有太多的不幸了。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吗?”我感伤地问。
“为什么不愿意。”田野认真地看着我说“秦朗,你别这么悲观。我从来就不觉你是个不幸的人。你用了短短的时间去经历了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经历的东西。你很执着的守护过梦想,也很勇敢的争取过一份最真挚的爱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那么勇敢的做一次英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用善良的心去包容伤害过自己的朋友。过去我只觉得你是个可敬的女孩,现在我还觉得你是个可爱的,美好的女孩。衡量幸福和不幸,不是完全看结果的。”
我对着田野笑着挥挥手“再见,田野。听见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能够拥有你这个朋友,我很幸福。”
“这些话不要那么早说。留到送别那天。”
田野的笑容,竟也变成了一半灿烂一半忧伤。
请你一定保重。我的朋友——田野。我不会让你去送别,也不想再流一次泪水了。
曾经拒绝一个人的送别,是不希望有牵绊,而这次拒绝你,是不希望再有不舍。
苏菲的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速很多。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我顺利办好了离职手续,也定好了离开的机票。我没有再和任何人道别,只是在走那天,偷偷在办公室的每个人桌面上放置了一张写着祝福和感谢的卡片。然后我拿走了那只放在江南桌上的小盆栽,最后一个人坐在江南的位置上,用手机为自己存下了一张自拍照。
照片上的我,努力地做出了幸福微笑的样子,就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出院后的苏菲好像变了一个人,除了不爱说话了,其它方面都没有太大异样。她和我一样开始默默地收拾衣物,并将一些废弃的东西扔掉。当我偷偷看见她随便地处理掉了很多价值不菲的衣物,却将那根江南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箱子里时,我捂住嘴冲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江南,你能不能告诉我,对于我们而言,离开真的可以意味着忘却一切吗?
最近我每天做梦都还会看见你,可我握住你的手时,才发现它那么冰凉,那么孤寂。从前的我那么天真的以为,如果一个人不在了,还有活着的人那么爱着他,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如今我才发现,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不要体验这样残酷的幸福!
我只想要你依然活着,不管好坏,只要活着就行!你一定是那么透彻地领悟过生死的疼痛,才会早早地告诉我,唯有生命的结束,才是真正在宣告悲剧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