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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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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我回了一趟老家,爸妈去世之后我也就没再回过这里。
前不久大伯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务必回去一趟,他在电话中也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不过看起来好像很紧急,我就收拾了行李,买了隔天最早班的火车票。
我们那间房子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想必也是铺满了灰,大伯让我直接把行李拿到了他家,让我多住些日子。
晚饭后,他把我领到给我收拾的房间里,让我反锁上门。
我们并排坐着,他点了支烟,第一口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阿阳,怎么这么些日子不回来看大伯呢。”他侧过头问我。
我尴尬地不看他:“工作忙,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呵,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咋想的,城市里生活是要方便多了。”
我摇头:“哪有的事。”
他顿了顿,叫住了我:“阿阳,大伯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老一辈在乎的无非是土地权问题,我想好了,在老家的土地都交给大伯他们打理算了,或者送给他们。
他说:“靠近点我跟你说。”
我微微有些不快,究竟是什么事非要这么神秘。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顺手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火星:“你还记得林子吧。”
林子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从穿开裆裤我们就在一起玩,他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常顾不上他,他就喜欢往我家跑。
“记得。”我回答道。
大伯压低了声音:“他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一时不能接受,他身体健康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死了。
“村民之间在传,路过你家的时候,有时会闻到阵阵刺鼻的臭气。我也听说了,我开始不以为意,因为你们家不会有人住的。不过后来叫了几个民警去看,好些村民也去了。”他表情凝重起来,眉头紧蹙。
我不懂这跟林子有什么关系。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
忽然,我心里一沉。
“林子就死在你的卧室,光着身子,盖着你小时候喜欢的那条花毛毯,尸体早就腐烂得不成形了,发出恶臭,还爬满了蛆虫。当场就有村民脸色发白吐晕过去。”
我喃喃自语:“这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林子怎么会死在我的卧室,他是被人害死的吗,他失踪了那么久家里人都没有发现吗,这一切太乱了,我丝毫理不出头绪。
大伯又哆嗦着点了一根烟:“他们都说林子被鬼附了身,经常在街上疯跑,嘴里嘀嘀咕咕说好些胡话,还在墙角一动不动盯着别人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被鬼附身,太荒谬了。
大伯告诉我,林子的尸体警方抬回去做了检查,自然死亡,也就是——活活饿死的。
我心里一凉。
大伯又继续说:“因为你们家废置了太久,距离林子的死时间间隔又太长,警方查不出林子的死因,就对外宣称林子有癫痫症,病发时没人发现,造成了惨剧。于是就这件事总算压了下来。”
“那······警方怎么不传唤我回来?”
“警局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察,是我的初中同学。”
我“噢”了一声,大伯是用了人脉。
“你老实告诉大伯,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发誓没有!”我急得快跳起来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大伯吐了一口白烟:“我也相信你的。这次多住几天,以前你们玩得最要好,去看看怎么回事,不然那孩子魂不归所,也挺可怜的。”
我回答:“我应该去查查怎么回事。”
“早些休息吧,你也累了。”
大伯把房门关上,我脱了外套躺上了床,一个想法猛击我的脑子,莫非——
没想到那一次竟然是我和林子最后的道别。
把我爸妈的墓迁到一起之后,媳妇说以后回了这个家就空荡荡的了,我也觉得这个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决定再不回来了。
那天下午我收拾好了屋子,和衣躺在床上,准备第二天就回城里,那个时候林子来找我。
他瞧了瞧我,然后搬了把椅子坐下,抱着肩膀浑身发抖,不说一句话。
“林子,你怎么了?”他有些反常。
“旭阳,有人要杀我。”他似乎在抑制他的情绪。
“什么时候?你报警了吗?”我很惊讶,林子那么老实的人会惹上什么麻烦。
“不是人要杀我!是鬼!一定是的,我都要被逼疯了。”他手指插进头发里,表情狰狞又痛苦。
“怎么会有鬼。”我摇头。
“就在我家阁楼上面!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唤着‘我杀了你,杀了你······’。每天晚上都是一样的声音,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先别着急。”我尝试着安抚他的情绪。
“旭阳,你以后不回来了是不是。”忽然他把头仰起,直视我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嗯,应该是。”我觉得很遗憾,“我们可以电话联系啊,你也可以来城里找我,我带你到处去玩。”
他埋下头毫无征兆地抽泣了起来,然后干呕,慢慢变成大声哭泣,我慌忙给他递上纸巾。
“旭阳,今晚去我家帮我揪出那个鬼好吗。”他哀求我,“你走了我好害怕。”
我不相信有鬼,林子这样我也很担心,想想晚上我没有什么安排,就答应了他,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湿滑滑,在去林子家的路上我被稀泥绊倒了,衣服上弄了一点泥,没有换洗衣服,也就凑合着穿吧。
他开门让我进去,看到我的脏衣服执意要我换下来他给我洗,我一开始怕麻烦他,后来他那么坚持,我也就换上了他给我准备的一套新衣服。
他在卫生间帮我洗衣服,水流声不断。我在前厅看电视,心里一直想着今晚也许会发生点什么,转而我又打消了念头,我坚持我的无鬼神论。
天黑了,我让他把灯打开,他说:“不开灯了,早些睡。”
我们躺好,他侧过身子,月光渗进窗子,恍惚间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拍拍他的背:“睡吧,我在呢。”
他二十几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大概在扮演保护者角色的我面前一直都是个小孩吧。
过了很久,我被猛烈的摇动惊醒。
“旭阳,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林子坐起来带着哭腔地问我,“杀了你,杀了你——”
我示意他安静,侧过头仔细听。
然而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我说道:“林子你是不是产生幻听了,没有声音啊。”
“旭阳,真的有,而且就在阁楼上面!”
我再听了听,真的没有任何声音。
我摇摇头。他低声说:“旭阳,要不你去看看。”
其实,去看看也好,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我摸索着想开灯,他一把拉住我:“灯坏了。”
要我摸黑去顶楼?我有一种要拍恐怖片的感觉。
这是一栋五层的小木楼,我循着楼梯一步步往上,木质的楼梯“吱呀吱呀”作响,每一层我都小心翼翼,这房子,也有一定年头了。
“你听到了吗?”林子在楼下朝我喊道。
“没有。”我让他不要跟我一起来,就在楼下等我。
我感觉周围都安静了,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扶着栏杆上楼,我不由自主心跳动得很快,我试图深呼吸来平复心情。
上到第五层的时候,我闭着眼静默了几秒,把我脑子里猜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赶走,然后准备推开阁楼的门。
门开不了。
被锁上了。
“林子,门锁着的。”我朝下喊。
我等了几秒,楼下没有回应,又喊了几声。
奇怪,林子不会又睡着了吧。
月光从楼顶泄了下来,我的视线回到被锁着的门上。扫视了一下,门上有个猫眼。
也许,我可以从猫眼里看到些什么。
我一点一点慢慢凑了过去。
忽然,我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开始是轻微的,后来响动愈来愈大。
什么在响?
我咬牙,心里默念,没事,没事。
然后缓缓把头转过去。
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楼梯上码放的一堆盒子倒了。
我又转回头去,一个黑影从我眼前急速一晃而过。
“呃——”
我受到了惊吓,不禁惊呼了一声,心跳急剧上升。
糟糕!
我现在只想快些下楼,看看林子。
“啊!!!!!”
我在冲下楼的同时听到楼下林子的尖叫声,有些惨厉。
千万别有事!
等我下了楼推开门的时候,林子的尖叫声停止了,我走近一看,他盖着被子,睡得很踏实。
究竟怎么回事?
我听到的尖叫声是谁的?黑影是什么?
“唔,旭阳,怎么了?”
林子坐了起来,如梦初醒地喃喃道。
“我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睡吧。”我顺了顺呼吸,试图安慰他。
我和衣躺下,凑过去摸摸林子的头:“别害怕。”
我再没有睡着,只是闭上眼。
过了一阵,林子轻轻唤我:“旭阳,旭阳。”
我并没有睁开眼。
他没有再叫我,只是顿了一顿,起了身。
我听到他推开了门,于是翻过身,半闭着眼看。
他上了阁楼。
吱呀——吱呀——
声音清晰得撞击我的心脏,生疼。
第二天,我离开了。
晾了一夜的衣服没有干,我抱歉地和林子说可能要把他的衣服穿走了,他说没事儿,脸上的神情复杂得让我看不明白。
我只希望快点离开,我经历到的这一切,有点诡异,我不想去深究,直觉告诉我,这不简单,而我也不想惹上麻烦。
我只能告诉林子,那是他的幻觉,其实根本没有鬼。
他很失落。
样子像是真的很失落。
最后一次见到林子,他的悲伤定格在了我的眼前。
我从大伯那里拿到了林子家的钥匙,准备去看看。
踏进去的一瞬,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我睁不开眼,我挥了挥手臂掸去灰尘。
摆设和我记忆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家具已经残破不堪。
我上了二楼,那是林子的卧室所在,也许可以知道些什么线索。
环顾林子的卧室,窗帘被缝上了,紧紧闭着,所以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昏暗。
我想要去开灯,按下按钮,灯却不亮。
我抬头看顶上的灯罩,破了一个洞,透过洞,我看到里面压根没有灯泡。
我跑出门,其他房间的灯罩里也都没有灯泡!
可是为什么那时候林子骗我说灯只是坏了?
带着疑惑我回到他的卧室继续查找,这应该都被警方查过了,东西码放很是整洁有序。
我们一起玩耍的痕迹还在,墙壁上的画着的小人,被我弄坏的机器小车
还有我们挖的小洞。
小洞。
我把书桌移开,趴下去把那一块墙壁的掩体搬开。
里面放了一个日记本。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我打开扉页。
上面赫然一行字,用红笔写成的:醒着的人死去时的样子最好看。
我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我小心翼翼地翻动日记本。
一把钥匙掉落在地上,我捡了起来。
那是一把古铜色小钥匙,上面没有任何的说明,我看了许久。
之后,我放下日记本,上了阁楼。
直觉告诉我,是那扇门的钥匙。
通往阁楼的楼梯依然是木头质感,吱呀——吱呀——
我上得很缓慢,就快要知道那门里是什么东西了。
楼梯很长,没有一丝光亮。
我的呼吸绵长又平静。
钥匙完美地契合了锁孔,我轻轻地向右一扭,“啪”的一声,锁开了。
眼前的这一幕,我难以置信。
里面全是杂物。
而且,是我的杂物。
我的衣服被晾在晾衣杆上,上面留着一片斑驳。
零零总总,都是从小到大我莫名其妙丢失的东西。
橡皮擦、笔记本、课本、弹弓、书、足球······
记得我每次丢了东西,林子就会给我买新的,久而久之,我便不去在意了,只当是谁的恶作剧。
这些都被分类整理得很好,还有标签贴在上面。
我随意看了一张:旭阳说笔坏了,我给他买了一支新的,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我又看另一张:旭阳画的房子真好看,我想和他住在里面。
旭阳的帽子很好看。
用旭阳的水杯喝的水很甜。
旭阳旭阳旭阳······
每一张都是我的名字。
我走下阁楼,回了他的房间,又拿起那个日记本,所有的谜题,该揭开了吧。
“旭阳回来了,他瘦了,长了胡子变成了大叔。”
“旭阳是回来料理叔叔阿姨后事的,他会在家里待几天,他还回城里去吗。”
“他就要走了。”
“怎么才能把他留下来,我不要他走!不!!”
然后,日记是十几页的空白。我翻到倒数几页,字体变得歪歪斜斜,像是用左手写的那样难以辨认。
“我下不了手。”
“我好害怕。我一个人。”
看到这几句话,我好像明白了。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记录了如何把尸体分割成块状,如何完好保存,下刀的角度,道口的长度、深浅都记录得很是详尽,近乎残忍。
我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
最后一页的记录日期是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原来如此。
我早已泪流满面。
小时候的他那么瘦弱,没有一个朋友。我只不过是好打架,看不过他被欺负就替他出了头。
他藏在我的身后像一只惊恐的小兽,瑟瑟发抖,我问他,你没事吧。他推开我一下就跑走了,是个奇怪的人,我“救”了他,连谢谢都不说。
那以后他就再怎么也要跟着我,他说让我当他的老大,说让我保护他。我欣然同意,还挺骄傲的,当老大可能是我们村所有男孩儿的梦想了。
他成了我“小弟”之后,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我,吃的玩的,像献宝一样。我庆幸我收的“小弟”不像班上其他“墙头草”一样见风使舵,他对我相当“忠心”。
林子的爷爷去世了之后,他就一个人住了,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
爷爷去世以前,他没有心理疾病。
后来,他总等到天黑之后跑到街上,兀自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面色惨白,羸弱的身体走几步都像是要被风吹倒了。
有时他又和普通人没两样,村上的人都叫自家小孩离他远一点。
他收藏我所有的东西。
他舍不得我走。
他脆弱得像是随时就会碎。
即使他想把我杀掉,分尸,我都对他恨不起来。
林子是个可怜的人。
他活在黑暗中,所以夜里,他如此敏捷。
而那晚的黑影,就是对我举起刀的他。
我不敢想象我走了之后,他如何说服自己关于我的离开,如何到我家,如何赤裸着身子裹着我的毛毯,然后静静死去。
林子——
我只拿走了那一把古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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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房子送给了大伯,告诉他,我是真的不再回来了,让他有空去城里我带他转转。大伯没再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我的样子,好像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他叹叹气。
我打了电话让媳妇来一趟,带着她去了林子的坟前祭拜。
我给林子烧了一栋别墅,没有五层楼那么高,有一个院子,可以毫无顾忌地晒太阳。
跟媳妇介绍,那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真的很重要。我没有告诉她,我可能是这个人的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林子怕不怕黑,怕不怕孤独。
也许他已经重新以另一个身份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只希望来生,他是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