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今夕》棠酒

1、第一章

　　即使是在大锦朝前后数百年间的记载里，景乐四年的大旱也可算得极为罕见的。自然造化如同嘲弄着凡人的浅薄之力一般，没有给从水患中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们一点休憩的时间，就让干旱气势汹汹地席卷了这片大地。其中，尤以禾川两岸的旱情最为严重，日渐干涸的水源和地里枯死的庄稼，逼迫着一户又一户饥民扶老携幼背井离乡找活路。
　　禾川东岸，余岭村。
　　虽然夕阳已缓缓西沉，难耐的酷热还是让人感到焦灼不安。大部分的人离开，连犬吠鸡鸣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让本应吵杂喧闹的村子安静得近乎诡异。却也因为这静谧，让一间破旧屋子里的人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孩子他娘，在这样下去真的撑不住了啊。”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边叹气，略显沧桑的脸上满是愁容，“我打算明天就带着你和宝儿离开，去闵州他三叔家。就算是寄人篱下被人白眼，也比困在这里饿死渴死强。”
　　“那攸儿呢？你就忍心这么不要他了么？”斜靠在床边的女人红着眼圈抱着怀里还在熟睡的稚子，指骨青白，脸颊瘦削的有些病态，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再忍心能怎么样，咱们的口粮养不起他了，再这样下去都得饿死！”隐隐的愤怒让男人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他不过是个捡来的！现在有了宝儿，你要为了他把宝儿也饿死吗？！何况他一直这么不言不语的，就会捣鼓那么一堆破烂玩意儿，我早就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丢了正好！”
　　发泄似的吼完，男人好像用尽了力气般沉默了下去。
　　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重重的叹息声，和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起来的略带嘶哑的话语，“不狠心又能怎么办呢……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随着那声叹气淡下去，屋里又慢慢恢复了宁静，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女人压低了的，哽咽的声音。
　　屋外的矮墙边，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大的孩子正坐在灰色的磨盘上晃悠着小腿，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截木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房间里发生的对话，也好像这对话里决定的，与他的生死和命运全无干系。
　　严格来说，曲攸其实并不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只是不知是因为被亲生爹妈丢弃后冻着饿着了，还是因为天生就没完整的语言系统，他说话总是要慢个半拍。寻常孩子能叽叽呱呱说完一大段话的时间，曲攸只能慢悠悠地说个一句半。而因为总被同村的猴孩子们戏弄嘲笑他说话慢，曲攸干脆就不再开口说话，就算是非张嘴不可的时候，也尽量一两个字就完事儿。本就嫌他嘴笨脑瓜子不灵光的暴脾气养父，更是气的骂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然而语言上的缺陷，却被好似力求公平的老天爷一股脑儿地补偿在了曲攸那双灵巧的手上。自他能拿动刻刀时起，曲攸就经常能用后院里的木柴做出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小木头块儿被做成了活灵活现的小狗、小猪、鸡鸭、小鸟，在窗沿下摆了一溜排。虽然经常刚雕好就被其他孩子抢走，曲攸却也不哭闹，只是默默的挑块木柴雕下一个，仿佛在雕刻的过程中他就已经得到了全部的快乐。除了这些小摆设，曲攸还帮养母做过薄木骨的扇子，修好过家里原本破破烂烂的旧雨伞，还有他在除夕夜送给养父的木质烟斗。那是他记忆里唯一一次被养父笑着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头，还被塞了一包甜甜的粽子糖。
　　可是哪怕是这样的日子，哪怕是被养父责骂，被村里猴孩子们欺负的日子，或许也快要结束了。
　　曲攸听着屋子里传来的争吵声，左手还在一刻不停地给木块雕着花。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吹来，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无声地瘪瘪嘴，曲攸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其实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啊，他能修好家里的东西，宝儿就不能。他能给娘做小扇子，小碗小筷子，宝儿也不能。
　　为什么就不能带上他一起走呢。
　　是啊，为什么呢。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恨起了自己这张话都说不利索的嘴。
　　哪怕看上去再寡言稳重，曲攸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是个即使踮着脚尖儿，个头也没能超过窗户沿儿的小娃娃。他想不通自己再一次被丢下的理由，只能发泄似的恨着自己被别人无数次重复过的缺陷，把这当成自己被丢弃，被当成残次品的唯一原因。
　　“吱嘎！吱嘎！”
　　栅栏被人推开的刺耳声音把正在出神的曲攸吓了一跳，他急忙从磨盘上跳了下来，逆着光看去，一个脸色有些尴尬的老头正勾着腰站在被推歪了的木栅栏旁边。看得出他也没想到这看上去结实的栅栏竟然这么不经推，三两下就歪了不说，发出的刺耳声响吓得老头儿把自己想说的话都给忘了。
　　曲攸抱着半成品的木刻走近了些，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对老头一言不发杵在原地的行为表示不解。
　　眼看着一个小娃娃怯怯地走了过来，那老头好似才突然想起自己推栅栏的原因，急忙清了清嗓子，在干瘪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量跟和善靠边的笑容来，“咳咳，小兄弟，小老儿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实在是渴的撑不住，你看能不……”讨好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曲攸怀里的木刻上，瞬间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小兄弟，这东西是你自己雕的？”
　　曲攸轻轻点了点头，他对老头讶异的表现一点都不意外。每个看到木雕的人都会先发出这样惊讶的感叹，但在发现他不能说话后，那些惊讶的目光会变成或怜悯或惋惜，甚至还有幸灾乐祸和鄙夷。这个老人家估计也不会例外吧，他抬手比划了两下后又垂下了目光，盯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鞋尖，不想去看对方眼神里的变化。
　　“这手艺真是……”出乎曲攸意料的，那老头儿急切地走上前，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最初目的，连声音都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有些颤抖，“小老儿这次游历总算是没有白费啊！竟能寻得这样一双巧手！也算是对得起机巧阁的众位祖师爷啦！”说着说着居然有点儿要老泪纵横的意思。
　　正在曲攸惊吓地连连后退之时，屋里的两人也听到人声走出来查看，看到院里奇异的场景，一时哑然，只是傻傻地杵在堂屋门口。
　　男人仔细地打量着老头风尘仆仆却干净整洁的衣服，和腰间造型奇异的玉质挂饰，过了半晌才好似回过神般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先生是何方高人？找我家攸儿所为何事？”
　　听到这番问话，那老头儿才收敛了一下自己激动难抑的表情，捻了捻胡须，笑笑说，“高人可不敢当，小老儿只是个江湖手艺人罢了。”说着他又向曲攸走近了些，“只是近来正想于游历之中给自己的手艺找个传人，小老儿看这娃娃天资聪颖是个好苗子，不知二位能否同意，让他拜入我的门下做个学徒呢？”似乎是看出男人眼中的犹豫，老头儿又加了一句，“作为学徒自然是要跟着师父游历江湖，那便不能长留父母左右了。不过两位放心，小老儿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徒弟。”
　　世外高人。
　　曲攸听着老头儿的话，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词。这是村里还有教书先生的时候，那个小先生教会他的。
　　和村东头天天关门在家读书习字的李秀才不同，小先生不仅温文儒雅更是个爱说爱笑风趣好玩儿的人。他最爱看的书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各型各色的志怪奇谈，不仅自己爱看，还经常讲给村里的猴孩子听。不过猴孩子们比起老老实实坐着听故事，更喜欢地是在田间地头撒欢嬉闹，常常是一个故事还没讲完，就都跑没了影儿，只有一个曲攸安安静静地坐在瘦削的教书先生身边，托着腮听他说故事。再加上小先生也实在是喜欢曲攸雕的那些小玩意儿，时间一长，两人倒有些莫逆之交的意味。
　　只是后来天灾不断，所有人的日子都一下子苦了起来，再没有人有余力花钱送孩子去小先生那里读书。那个瘦削得有些病态的年轻人只能放下书本，也和乡野村夫一样拿起了锄头。然而劳作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病怏怏的身子和日渐恶劣的环境就和积压的疲乏一起，拖垮了这个年轻的读书人。
　　曲攸至今都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小先生时，他形销骨立的样子。蜡黄而干瘪的脸颊，拉风箱一般的喘息，这个昔日口若悬河笑声朗朗的教书先生如同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让看的人都为之心惊。被病痛折磨得脱形的年轻人只是在看到门口的曲攸后，才挣扎着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哑着声音让他把自己给他选的书都带走。
　　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先生。只是听养母说，几个好心的村人出于庄稼人对读书人的敬重，把那个年轻人埋在了村口的栾溪边，立了个简陋的小木牌。而因为村里竟没有一人知道小先生的名姓，无奈之下，只能在木牌上草草地写了“余岭村小先生”了事。
　　想到不在人世的小先生，曲攸的目光一瞬黯了黯，而待他再回过神来，那世外高人一般的老头儿似乎已与自己的养父达成了协议。一两银子作为师父给的见面礼被男人收在了腰包里，而自己的手则被老头儿牵了起来。
　　反正是要被丢掉的，丢给谁不是丢呢。
　　曲攸抱着养母给自己收拾的小包袱，跟在老头儿身后，低着头走出自己住了七年的屋子。说是包袱，里面也只有当年小先生送他的几本书，和他自己雕的最喜欢的几个小玩意儿，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小子啊，师父知道你口齿不灵，也不逼你说话。做个手艺人，只要手上灵光，没人会在乎你是不是能说会道。”老头儿在前面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微微佝偻的后背竟显得有些高大了起来，“你想学的，你必须学的，师父以后都会慢慢教给你。待你能用这手表达你心中所想，你就算出师啦。”
　　虽然知道老头背对着看不见他的动作，曲攸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方才忘记问你父了。你，可能言语自己的名姓？”老头的声音略轻了些，似乎因为这个刚刚才发现的失误而有些尴尬。等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见矮小的男孩儿一手揪着自己手中的包袱皮，一边皱着眉，似乎很是纠结。
　　又等了一刻，老头轻轻叹了口气，“哎，你要不愿说那就算了，名姓不过一个符号，为师给你重新取一个也未尝不可。”
　　“曲……攸……”
　　稚嫩的声音却在此时蓦地响了起来，缓慢且带着些许的沙哑，糯糯嗓音里又有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老头子愣了半晌，突然又很是满意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曲攸，好名字，好名字！”笑了一阵子，他的声音才又再度传来。
　　“公山轲乃是为师名姓，乖徒儿你可记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好像没啥要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