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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开学一个月后的某次校级大会上,人群摩肩接踵涌向后山的礼堂。爬了五分钟的楼梯累得精疲力竭,喘气声混在嘈杂的脚步音中向山顶缓缓进发。大厅内白炽灯晃得人眼睛生疼,前面的师生推推搡搡落座完毕,我打着哈欠跟在班级末尾经过落了漆的木门最后走了进去。
      话筒线缠在一起,几个老师在幕布旁手忙脚乱左扯右拽,愣是解不开那个坚固的电线结。而那厢校长摊开稿纸已经端坐在枣红色的会议台后面,开始了他冗长拖沓的讲话。台上方言与噪声齐飞,台下闲聊共睡意一色,我手肘撑在前座掰下的方桌上,扶着脸颊看向同排右边中心的位置。
      她和年级主任邻座,有说有笑地进行着交谈。人至中年的主任表情温和又不失威严,同身侧的她一起认真地听着校长的发言,又时不时地针对内容谈一些自己的观点。她一边赞同地点着头,偶尔也发表自己的见解,说话间一举一动都带着对面前长者的尊敬之情。
      性格好,脾气好,功课好,长相好,待人接物自成一派,工作任务一丝不苟。我喜欢她,超级喜欢她,比全银河系任何一个有机体都喜欢她。我知道她生物偏科(为此我努力学习生物希望她能问我一些生物题,然而并没有什么成效);知道她后脖颈有一颗痣(座位原因,我不是痴汉);知道她认真研究题目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紧咬下唇(课间观摩);知道她握笔姿势是模仿书法社的一个学姐而形成的(此学姐是全校偶像)。她是我所罗门的财宝,我愿珍藏却永得不到。
      初冬天空浑浊得像淘过米的河水,彻骨,刺目。偶尔也有星点的雪粒从天上掉下来,在人们眼际内飘几分钟就不见了。开学已然三个月,同是女生,我身上却没有一个特点足以被人记住。阴沉、话少、不善交际、功课倒数,我的全部属性在这三个月里通通开诚布公,于是半径两米内根本没人愿意跟我说话。我刨好树洞只待冬深入住,更将自己跟外界的人划开距离。
      她对所有人笑(除了我),跟所有人打招呼(除了我),大家都被她温柔以待。也许她笑容的所及范围内偶尔有我的出场,但出演角色是在谢幕时那个连名字都不会报的背景布。
      11月气温骤降,整个人乏得很,太阳受了勾引跟了冷空气过日子,生活习惯趋同,连阳光也渐渐学会了制冷。套了件风衣,头发盘进鸭舌帽,在某个周日我老不情愿地拖着马上就要和被窝长在一起了的身体上街购置柴米油盐。
      步至长安街的时候顺便逛了一趟书店,窝在那里啃书一下忘了时间,等再站起身时,我抬眸瞥向了墙上钟表。糟糕!已经十点多了。跟店员大叔打了招呼,借走看了一半的书,袋子套在手腕上将手揣至兜内,左玻璃门半拉半掩——我探出的头正对上头发乱糟糟的她的眼睛。
      我吓得松开门把后退三步,玻璃门冷不丁了打在她脸上。她吃痛地向后趔趄,我又赶忙上前推开右边的门去拉她。结果她脚未完全收回,正正好不偏不倚磕在了我撞开的门角。
      ——这下要结下梁子了,绝对!
      我不安地在旁边来回走动,看着她捂着脚坐在地上低低□□。急中生智回店里借了大叔新买的口罩和墨镜,一副崭新面貌过去扶她,她好气又好笑地拍掉我伸过去的手:「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遮什么啊,不如连衣服一起换了。」
      惭愧极了,我反复搓着手掌刚才被她摸(拍)过的地方,站在那里惴惴然不敢说话。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因个子矮我半截而探究般抬头看向我墨镜后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穿我瞳仁里的喜忧参半。
      「欸——真是个有趣的人啊你。明明是个男生却这么胆小,怕我吃了你不成?」
      平时柔声细语的她此时略带嘲讽的语气让我倍感新鲜,我从没想到会被她以这样一种态度而注视……等等,男生?!
      确、确实,我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装扮,中性风衣,运动风棒球帽,十分可疑的墨镜加口罩,怎么看都不像个女的。我心一横,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对、对不起。」
      她并未听出什么端倪,仍是饶有兴致地打量我。随后握住我挂着袋子的手腕向外一拉,「别堵在门口了,外面人都进不来了。」
      袋子生得太过脆弱,硬是被她生生扯断了。《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和《自达尔文以来》两本书堪堪摔出地面,叠在我的脚上。她惊呼了一声,先我之前捡起了书本,掏出面巾纸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后递给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这袋子这么……欸,生物学的书啊,我偏偏对这方面很是苦手呢……」
      我接过来抱在怀里对她摇了摇头告诉她没关系。她松了口气,竖起食指抵在唇上,「那么咱俩就算扯平咯。刚才的事当作我们的秘密,不许跟书店老板通风报信喔?」
      她一双眉眼言笑晏晏,瞳孔里像有初雪在闪闪发光。
      ——我觉得我更加更加喜欢她了。
      睡不着。睡不着。我睡不着。
      我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光。整个脑子跑马灯似的不断回放白天的相遇、轻微的肢体接触和她最后那个定格在风中的表情。握着自己手腕反复回忆她手心的体温,然后又像十分钟前那样吃吃地笑了起来。
      而后前脚还在发愁自己的兴奋度影响到了睡眠,后脚闭上眼睛臆想了不到三分钟就突发进入了梦乡。意识是清晰的,腿脚是灵活的,张开握紧拳头也可简单做到收放自如,我伸手捏上自己的脸,甚至还有丁点的痛觉残留在颊边,都令我怀疑我现在是否真的身处自己的梦境之中。
      我在周围陌生的家具间穿梭,走到门边轻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不再留恋这比我自己家大几倍的豪宅,我坐电梯下了高层,徒步走出高档小区,才发现这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跟我家隔了三四条街,天城学府售楼区附近。
      路过公交牌,踮起脚研究了一下路线,又偏开头望见了街对面的书店——哦?不是我白天去的那家吗,和她初次邂逅的宝贵地点。
      我轻快地走了过去,虽然是在梦里但丝毫也不想浪费淘好书的机会,手刚覆上门把准备向里推,突然一股外力从里作用,我还没动门已被拉开了一半。刚想道谢,抬头一看心下立即吓得魂飞魄散。
      对面手也松开得猝不及防,未来及反应玻璃门正对我的鼻梁撞来,我低吟了一声倏地跌坐在地。里面的人又急着出来,去推另一边的门,我还没收回的脚被撞了个正着。
      天啊,天啊——
      我看见了——自己。
      那个一惊一乍面如土色地在我身边徘徊的,身着风衣,头戴帽子的可疑人物,不正是白天的我吗?!
      我立刻低下头去假装捂着脚哀嚎,不敢抬头让她看见我的脸。可我突然又想到这是在梦里,在梦里以其他视角撞见自己应该……不奇怪吧?
      另一个「我」手足无措地在我旁边踱了好几圈,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店里,过了一会儿换上了口罩和墨镜全副武装地出来了,自以为很帅气地向我伸出了手。
      ……原来白天的我看起来是这么蠢的吗?
      我简直被自己气笑,没好气地说:「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遮什么啊,不如连衣服一起换了。」
      ——这句话好熟悉,熟悉到好像刚刚才听过一样……
      我又被自己吓到了。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装,鸭卵青的针织衫,灰色短裙黑色打底裤。余光瞥见齐肩的黑色短发——
      我,在梦里,变成了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第二天到学校异常得早,我忐忑地坐在座位等待着她的到来。在同学们一个个络绎抵达教室的期间,我在脑海里无数次地剖析着可怕的现状,又不停地向自己提出疑问:如果我在梦里变成了她,那梦里的另一个我是谁呢?
      我能够想到第一种可能性就是梦里的「我」只是个npc,单纯地重复着我白天的行为,而我本人则又以她的视角重温了一遍白天的相遇。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就是在我的梦里,她和我互换了。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想法、秘密,互相遇见又离开。
      天啊,如果真的是第二种情况,那她不就知道白天那个假娘炮男生的真实身份就是我了吗?!她会不会厌恶我?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以后更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我们连开始都没开始,就要这样结束了,我不要——
      在我面如平湖胸藏惊雷心下快要抓狂的时候,她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和拥上来的朋友们亲切地打着招呼。我连忙低头假装阅读课文,一边又竖起耳朵留意着她的言谈。
      没过一会儿她的声音消失了,周围议论声却扩大了。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谈到了白天她与我的会面和夜晚的梦中奇遇?大家都将觉得我奇怪了吗?觉得我恶心了吗?我名不见经传的高中三年就要毁在这上面了吗——
      胡思乱想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安定地站在我面前,温和的声音落在我的头顶。
      「早上好啊。」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断然不敢抬头。周围的窃窃私语紧密包裹着我把我裹成了茧,密不透风的氛围让我艰涩喘不来气。
      我喉头颤动,嗫嚅着,「早、早上好……」
      声音细若蚊蝇,我不确信是否能传入她的耳蜗。稍后大家踩着晨读铃声回了自己座位,我不知道她是第几个离开我桌前的。
      她第一次在学校里跟我说话了,还是以这么引人注目的方式。我压抑着心跳,脑中不断做着揣量:这是否跟昨日的相遇有那么一点关系呢?她是否也做了和我相同的梦,在梦里与讨厌的我互换身体了呢?
      下课接水我排在她后面;上课交作业我把本子叠在她上方;吃午饭我坐在她斜对面;体育课跑步我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一寸。我窃听着她同朋友的交谈,互相分享的小秘密,对天气的抱怨,明星八卦的不置可否。比以往更加疯狂、更加渴望、更加地……
      遗憾的是一整天下来我并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一句有关于我的事情。连昨天她上街的所见所闻即使除去我的出场她也全然闭口不提。我郁闷至极,也只好在她值完日后离开了人已经所剩无几的班级,不再假装做作业而刻意逗留。
      晚上洗漱完毕,少了些胡思乱想的由头,阖上双眼很快见了周公。
      我又做梦了。同样的真实无比、感受真切,却又朦胧虚幻、混沌不明,让我感觉似梦似醒,像在四维空间飘荡一般。
      今天的她在校服内套了一件缥色的长袖衬衫,跟白天如出一辙。我挽起袖口,生怕给她弄脏了,又规规矩矩捏下一个毛球,轻轻放在桌角,打算下课扔进班后的垃圾桶里。
      朋友们一个个聚来我身边,我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用余光瞟见慢慢向我接近的另一个「我」。果然,她在我后面落了座,趴在桌上假寐,实质在探听我与同伴的聊天内容。如果这个「我」此时体内真的是她的话,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在她的身体里?她是在按兵不动等我先开口吗?还是在顾忌着什么不能与我发生接触?
      ——假使如此,我又该摆出什么态度啊?
      细想了下,总之最后我还是决定先不要与别人谈起此事最为妥当。安安稳稳在梦中度过一天后,早上六点的闹铃把我从她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我浑身疲乏,感觉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明明人在床上,眼睛闭着,没有夜游,没有打鼾,没有噩梦,身体却一点得到休息的迹象都没有。
      我好整以暇地过着白天被人无视,夜晚众星捧月的生活,神经衰竭愈演愈烈,丝毫得不到缓解。我寤寐思服,昼夜交替,对她的喜欢却是更上一层。
      白天的我们像不相识的陌生人,除了偶尔的眼神交流外没有丝毫接触。夜晚我安静地待在她的体内,无时不刻地关注着另一个「我」,就像白天虎视眈眈盯着她的自己。

      后来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体育测试我摔倒后又接连被两个人踩了两脚磕掉了牙的时候。我痛得呲牙咧嘴,鼻歪眼斜,张开血盆大口(字面意思上的)一声声哀叫着。踩了我的两个同学在一旁连连道歉,说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太低她们只顾着最后一圈的冲刺了根本没注意到我摔倒。受到伤害我的心痛极,悲愤盖过了已经疼到麻木的牙床。
      体育老师还未被人通知,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边和年轻女教师侃大山一边给冲过终点的学生们掐表。她是第一批抵达终点的人,坐在草坪上歇息。在我跌倒的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刚要扶起我,我背后就中了那堪载着两个年轻少女体重的两脚。
      我倒在尘土飞扬的跑道,嘴唇疼得颤抖,一个字都吐不出。她和身边几个人一齐将我拉起,紧张地问我是否站得起来,能否坚持走到医务室。我的脸感受着来自她掌心的轻柔擦拭与抚摸,打心底里庆幸她并没有嫌我脏乱,嫌我狼狈,一激动竟把眼泪给生生挤了出来。
      「很疼吗?看起来非常疼啊……实在不行的话——」她拍了拍旁边的朋友,「你快去通知老师,让老师背她去医务室吧,你看她都疼成这个样子了……」
      抵达医务室,简单处理了一下我躺在床上睡下了,却是什么梦都没有做。不知多久后被口腔疼醒,额头布满冷汗。我浑身酸痛艰难地坐了起来,一扭头发现她就坐在旁边,半个身子趴在隔壁床上睡着了。
      意识到她一直守在这里甚至没有去上接下来的课,我伸出手背抹了抹眼睛,一时心情复杂,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放学后她又陪我去牙科诊所看了看,替我支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又送我回家。我心中一股热流直冲向心室,鼻头发红,眼眶渐渐蓄满了泪。她见状立马掏出纸巾塞给我,「喂喂不许再哭啦!虽然我知道你很疼,但是你想嘛,五官是相通的,你一哭,牵动了这里,嘴里是不是就更痛了?」
      我乖乖地点头,被她牵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临分开前她在口袋里窸窸窣窣掏了半天,最终拿出来了一颗太妃糖递给我:「甜的东西最能治愈人心了,你吃了之后心情就会好些。」
      我握紧攥着太妃糖的手心,嘶哑着一句一顿地回复道:「没有你甜。」
      心下给自己的满分情话点了个赞,一抬眸,眼睛却粘在她的笑脸上揭不下来了。
      她被我逗笑,站在风里披着夕阳洒落的光,唇角勾起刚刚好的幅度。她凑近我,突然轻轻地在我颊边啄了一口。我脸庞瞬间烧红,她却是笑得更好看了,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那这样吧,下次等你的牙不疼了,我就亲这里好不好?」
      她用食指点了一下我的嘴。
      至此,我已完全沦陷。

      当天晚上我怀着担心她要体会一遍我失去牙齿的痛楚的心情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又回到了校内微风拂面的操场。喘着气、顶着风、流着汗,我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在老师按下的秒表的同时第二个冲过了终点。
      我惊觉了什么,在草坪坐下歇息,转头眯起眼睛向对面跑道看去。这个时点,是在「我」身体里的她马上就要摔倒的时间。眼看着她马上就要踢到那块裸露出来的石头而导致失去平衡,我赶忙站了起来朝那边迈出了步子。可还没跑两步,她就已经面朝下重重栽了下去,后面两个势头正足比着速度的女生前后跑了过来。
      糟了,点倒是掐得不早不晚,但是我忘了把自己从这里跑过去的时间给算进去了!
      我继续迈着沉重的双腿跑过去,喘着粗气用力扶起她拉向一旁。后面那两个女生如期而至,一人一脚毫不犹豫堪堪踩在了她的背上。
      天煞的,到底没有躲过去——!
      脸上汗混着血,又加上两行清泪,我才知道原来从旁看我当时的样子是如此惨烈。一想到现在是她在我体内承受着这份痛苦,我就心疼得不得了,赶忙伸手轻轻擦向了她脸颊沾上的尘土和血渍。
      在医务室守着她,但还是没能抵挡朦胧的睡意。怕占了她的地方,我趴去对面的床上打算小憩一下。结果一睡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时她正用一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眼神盯着我看。意识到我醒来了,又立刻偏过头去,促局不安、扭扭捏捏地张了张嘴又闭上,想向我道谢却害羞到说不出口。
      我从来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一面,还是通过我的身体表现出来的。顿时满足又欣喜,用手撑着下巴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你真可爱。」
      她惊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耳朵红到像是不小心蹭上了染发剂。
      啊啊,真可爱……!
      自那之后我们的友谊迅速升温,她从来不顾及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和指指点点,该怎么和我谈笑风生还怎么样。不逾越、无差池、我们似乎天造地设,全世界唱着欢乐颂将我们推在一起。我们一起摘树莓,嚼在嘴里变身烈焰红唇;一起烤饼干,咬着硬如磐石的实在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不知名物质;一起做功课,生物英文相撞,化学政治共舞。我喜欢她,我太过于喜欢她,我想我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日常蒙蔽双眼,自我意识过剩地认为她也会喜欢我。
      我每天在白昼体验着自己从未想过能收获的恩赐,夜晚用她的身体对「我」的示意浅尝辄止。日子恣睢过久,危机感离家出走,孤独人标签页脚撕裂;警惕性胎死腹中,好奇观成就一本厚实的著作,我却无权翻看。它们背离了我,被鸟兽叼走,在浑浊的云罅间寻觅着新的宿主。
      我越来越沉溺其中,沉溺这日夜颠倒醉生梦死的能力,沉溺这愈发虚幻的却又确实是现状的生活。我有时甚至会向自己发问,我真的存在于现世吗?我会不会也是走失在他人的梦境的一个梦靥者?
      窗外霪雨霏霏,堆烟杨柳被雨打得四下零落。远山含黛,雾气迷蒙,天气差到极点,我脑子也乱成一团。曼德拉说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我们胼手胝足走过日常,天高海阔,我还想继续走下去。以另一个身份。
      所以我打算今天就跟她摊牌。
      她笑着摆了摆手同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要向外走。我连忙叫住了她,舌头都不听使唤了,「那个,放学后在教室等我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她有些为难,困扰的表情我尽收眼底。但在我殷切眼神注视下,她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那你要尽量长话短说喔。」
      心脏揣在胸腔上下冲撞快要跳出来,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等着值日生打扫完毕。等班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黑板正上方的钟表指针堪堪指向了六点三十分。
      渐近的脚步声让我趋于平静的心跳又开始狂乱起来。她推开门探了探头,目光定格在我身上,随后径直向我靠近。
      「抱歉久等啦。」她一脸平静,「那,有什么事要说?」
      「嗯……」
      我嗫嚅着,手指交缠打着转,头要低进黄昏的余霞里。
      「好。」
      她说。
      「啊?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不管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即使我说交……」
      「好。」
      「……」
      剩下的时间里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心照不宣,却相顾无言。气氛尴尬到极点,我故意咳嗽了几声说回去吧,她仍然说好,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撑着一把伞沿着熟悉的道路比肩行走,一路无话。我心下复杂万分,虽说是表白「成功」了(话说这真的算是成功了吗?),但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今晚,我也要这样去回答她的表白吗?
      ——这真的是我的表白吗,还是她的?
      夜深入梦。回归她的身体,我拢了拢脖颈后的碎发,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窗外阳光正好,没有分毫要下雨的迹象。天气预报再也没人相信,像是了违了三次约后被抛弃的借贷者。
      我的脑门突突地跳着,总觉得心里有些急躁,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话题结束,气氛冷场,我趁机正准备借故抽身,后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身,是她,那个梦里的另一个「我」。
      ……她叫了我什么?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不是我的吗?
      不对,不对。我现在正在她的身体里,她却扮演的是我的角色。现在冠在我头上的姓与名都应该全然是她的,是她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录入的,是她家人殷切注视着她呱呱坠地时起的,含着深刻的内涵与寓意,无限的盼望与期许。
      从她口中吐出的怎么会是这么苍白无力、单薄肤浅、除了她全班人都避之不及的白昼的我的名字呢?
      我皱着眉回头,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她局促不安地说放学后在教室等她一下,她有话跟我说。
      你跟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好吧,那你要尽量长话短说喔。」
      她忙不迭点头,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通通映入我的瞳底。我收起狐疑,转身走出了班门,靠在走廊的墙壁反复做着深呼吸。
      试着同旁边两个女生闲聊,我尽量显得不那么突兀地切入了话题。
      「可能现在说这个有些奇怪,但能请你们把我的名字念一遍吗?」
      她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又互相对视了几眼,异口同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丑陋的、粗鄙的、不堪入耳的,白天的我的名字。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们舌尖弹起的字眼,应该拼凑成她的名字才对。怎么会,又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呢?
      「你们确定?你们确定吗?」我摇着其中一个女生的肩膀大声质问,她吓得缩紧了脖子:「当然确定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念错朋友的名字啦……」
      我拉着女生的手腕走向窗边,指向坐在班内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她:「那她的名字呢?她叫什么?」
      「嗯……她啊……虽然是一个班的,但是名字好像记不太住……叫什么来着?」女生挠了挠头发,扭头问向身侧同伴。同伴也歪着头想了一下,突然「啊」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好像是叫……。
      同样是那个不堪入耳的、丑陋的、粗鄙的,白天的我的名字。
      这两个名字在无数我和她一起哭一起笑的场景中渐渐重叠。
      我蹲在墙角捂着脑袋,从相遇那天开始,无数的白昼无数的黑夜,无数的现实无数的梦境悉数相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在旺盛的氧气中燃烧殆尽。
      我一直……喜欢着的人……到底是谁?
      从教室里传出了两刻钟的钟响,像核爆突然炸在了我的脑内。我浑身一颤,后脑猛地磕上了墙壁。
      吃痛地揉了半天,我的手顺着脖颈下滑,摸到了那颗微微凸起的肉痣。轻咬着嘴唇,我站了起来径直走向班门,靠近表情复杂紧盯着我的她。
      不,我。
      「好。」我说,「不管你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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