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荒颜》蝶舞流觞

9、休夸此地分天下（2）

　　欧阳云飞正自奇怪她这话是对谁而说，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周围几张桌子的人全站了起来，手中各自握着兵器，将箫紫冰围在了中间。
　　客栈里的人见动了兵刃，一时大乱，争相逃了出去。唯独先前趴在桌上睡觉的老人依然在睡觉，仿佛不知外界发生的一切。而云飞也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
　　箫紫冰打量着那些人，道：“鬼鬼祟祟阴魂不散的跟了我几千里，真是惹人讨厌。”
　　一个青衫男子长剑当胸，道：“箫紫冰，你在西北犯下血案，这些年来横行无忌，今日，我们武林各派要你还给死伤的人一个公道！”
　　箫紫冰看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是君山派的。”又打量着其他的人，说道：“安乐帮，武当，少林，峨嵋，看来我的面子还真不小。”
　　一个少林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箫施主，请跟贫僧回到少林，让武林公审！”
　　箫紫冰嘴角微微冷笑，道：“公审？先问问我手中的剑吧！”
　　她身形一闪，手中玉箫前段忽然露出半截剑尖，直奔君山派的少年而去。
　　少年躲闪不及，肩头竟给刺了一剑，箫紫冰已经回到原位，冷笑道：“这种武功也敢喊着来还人公道？”
　　那少年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持剑欲冲上前去，身旁的红衣少女拦住了他，对箫紫冰道：“姑娘，你就跟大师回少林吧，我们也不想真的伤害你。”
　　箫紫冰看着那个少女，眼里竟有几许温柔，问道：“你是峨嵋派的？”
　　红衣少女回答道：“家师正是峨嵋掌门夜雨师太。”
　　箫紫冰的眼神里有一丝的混浊。随后又变成那样一种荒漠的气质，说：“不要浪费时间，你们一起上吧！”
　　这一群人开始围攻箫紫冰，欧阳云飞忍不住要上上前帮手，那个一直爬在桌子上的老人忽然按住了他，道：“走吧！”
　　欧阳云飞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股大力让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被老者拖着拽出了客栈。他有些惊异的打量着这个老者，知道遇到了深藏不露的高手，问道：“前辈为什么不让我帮她？”
　　老者道：“她横行无忌太久了，是该受点教训的时候了。”
　　欧阳云飞道：“可是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女子，岂不是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吗？”
　　老者悠然的道：“她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了，即使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欧阳云飞有些厌恶老者的冷漠，转身要返回客栈，这时客栈里传来一声惨叫，先前那个君山派的男子左手被斩断，血肉横飞，箫紫冰脸上有着一种诡异的笑容，眼睛里竟散发着深红色的光芒，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
　　这样的场景让欧阳云飞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
　　那个峨嵋派的女子期近了箫紫冰，箫紫冰一把抓住她的天灵盖，众人纷纷惊叫道：“小心！”
　　只是一瞬间，欧阳云飞发现箫紫冰眼里的深红色光芒淡了下去，她的手居然没有加力，然而峨嵋女子的长剑刺入她的肩胛骨直至没柄。
　　这一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围攻的人纷纷抢此先机，各路兵器一起向她身上招呼。峨嵋女子却犹自怔忡着，如此死里逃生，还自惊魂未定。
　　箫紫冰终于倒了下去，可是一瞬间，她似乎重新获得了力量，马上那个站了起来，飞身窜出了客栈，隐没在了黑暗中。
　　欧阳云飞默默地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可以杀了那个峨嵋派的女子，可是反而却为她所伤，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老者悠悠的说：“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变成魔鬼。她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
　　欧阳云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奇怪的看着他，然而老者没有解释，反而一个人离去了，嘴里兀自低吟着：“去休，去休，明早催熟黄米粥。”

　　箫紫冰一路奔逃着，伤口的剧痛让她一度跌倒，再爬起，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慢慢衰竭，还好有宫祈均的力量感应在支持着她继续逃亡。
　　如此狼狈的逃窜，如此深入骨髓的痛楚，恍惚已是多少年前？
　　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又隐藏着她多少不可诉说的痛苦？
　　她忽然觉得累了，想停下来了。一直这样的奔波，江湖漂零，天道无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的生命要这样的辛苦，要这样过早的露出坚硬的内核？
　　在这座城市里，她遭遇了一生的噩梦。生命同样被分成两部分，如同前世今生。
　　那一张张面孔不断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如同奔驰的野马。她22年的生命，竟长久的像一生一世。
　　没有力气了，真的无法再继续了。她这样想着，真的想放弃了。忽然体内一股急促的热流升起，仿佛愤怒地要叫醒她。
　　是宫祈均。一定是宫祈均感应到了她急速的衰竭，猜到她的一心求死。是的，她不能放弃，不能认输，因为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生命。正如她曾经对宫祈均说的一样，要好好的活下去，他们这样的互利共生，任何一个都没有权利这样死去。
　　活下去，就如同过去的22年一直努力做着的那样。
　　要好好的活~~~
　　这样无休止的奔跑着，她猛地止步，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是一条深涧，黑夜中看不清有多深，却是汩汩的流动着。
　　----上天，你是在惩罚我刚才那一瞬间的放弃吗？
　　周围出现了嘈杂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些人已经追来了。她已经走到了绝路。
　　峨嵋派的女子轻声说：“箫紫冰，你认输吧！跟我们回少林，少林一定会做出最公道的裁决。”
　　箫紫冰冷笑，这么多年了，她还真的会想小孩子一样相信什么公正的裁决吗？
　　君山派断了手的少年厉声道：“你这个妖女，你已经无路可逃了。今天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箫紫冰终于开口了，她冷冷的道：“你以为凭你们困的住我？”
　　蛾眉派的女子急道：“箫紫冰，你不要再困兽犹斗了。”
　　---困住我，你们还差得远呢！
　　箫紫冰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诡异的笑容，她忽然张开双臂，仿佛要回归天堂的仙子。
　　黄色丝巾在风中猎猎起舞，她猛地向后一仰，身子如同折翼的天使，坠向那深涧之中。

　　很多年之后，欧阳云飞依然记得这一刻的感受，即使面对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没有如此惊讶吧。这个纵横沙场的帝国战士，却如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忍不住发出了惊叫，居然要用力的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是怎样绝然而惨烈的女子！如同坠落人间的天使。

　　你看那蓝天如此美丽，总有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能在这一片蓝天下幸福生活。
　　是谁？是谁在说话？
　　萧紫冰觉得胸肋之间如火烧一样的疼痛，可是这话语，却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她不想再听见这声音，却连捂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空的碎片夹杂着剧烈的痛楚，纷涌而来，排山倒海。
　　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温柔的笑容，却是那么阴暗的森林，她缓缓回过头，迟疑的看着向她伸出的那双手，那个人，轻轻地，轻轻地说：“来，我带你回家。”
　　那年，那月，那人……
　　诉不尽的缱绻旖旎情怀，天如碧瓦，云淡风轻。
　　然后那张脸忽然扭曲，狰狞，他笑着，充满了不屑和鄙视，鲜血，弥漫开去，瞬间遮挡了她的视线。
　　这，漫长如烟的纷繁记忆。

　　时间被定格在了12岁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漫长的如一生一世。她记得很多陌生的人，蒙着面，绑着她，问她：“那个东西在哪里？老庄主把它藏在哪里？”
　　她惶然恐惧，茫然的摇头。
　　她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们折磨她。他们用刀子划开她的肌肤，一寸一寸；他们鞭打她，没日没夜；她只是哭，畏缩：求你们不要打我 。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把她关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终年有着腐尸的味道。她在里面，不知道时光的流逝，不知道黑夜白天，只是悲伤着恐惧着如何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或者这只是个梦吧。一个恐怖的噩梦，就跟以前做过的噩梦一样，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可是，如此漫长的梦啊，仿佛过了几世几代，千年不醒。她有时迷惘，会不会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了呢？
　　在黑暗，饥饿中，她只能哭泣，嘤嘤隐忍，怕惊到看管她的人。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似乎有人在咒骂：“妈的，那些自称正派的人也太狠了点吧，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管死活了。”她有些懵懵懂懂，可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他们向她的亲人追要什么东西，以她为饵，可是她的亲人，拒绝了。
　　那一刻，她忽然不哭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她，连她的至亲至爱的人都放弃了她。她告诉自己，哭是没用的，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软弱到流泪。
　　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她发誓，这辈子要变得很强很强，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12岁，她已经出落得很美丽了。玲珑的曲线，光洁的脸庞，被抓之前，已经有很多男孩子跟在她后面，有意无意的搭讪了。
　　如此美丽的精灵，却坠落凡间。
　　后来她逃走了，后来她被营救了。她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可是，生活已经完全变样了。
　　她回去了，当父亲看到她右臂的守宫砂消失了的时候，那样的震怒，一辈子的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他说：“我情愿你死，也不想你这样不清不白的活着。”
　　可是，我用我自己的身体换回来的生命，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权利剥夺！
　　那是一段她一辈子不愿再提及的痛楚。她曾天真地以为不再想起就代表忘记，现在却蓦然惊觉，回忆还在那里停留，历久弥新，挫骨扬灰。

　　后来时空流转，沧海横流。她离家，学艺，步入江湖，只是弹指一瞬之间。
　　她对人没有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情感，只是冷冷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杀人，杀最狠的人。
　　“手中玉箫袖里剑，十步杀八人。”
　　她听到这话的时候，只有冷笑，她不相信她的速度只是十步杀八人。江湖人都说，她的速度不属于人间，她定是用自己的灵魂与魔鬼进行了交换。她当时想，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交换，她愿意。
　　可惜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要练就这样的武功，要忍受多少孤独。每天，每夜。
　　很多时候，她想放弃的时候，那个夏天如鬼魅一样缠绕着她的记忆。她永远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永远不要。
　　于是，努力。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强大到可以肆意杀人，她把她的所有痛苦，疯狂的报复给这个社会。她喜欢看人临时前痛苦的挣扎，辗转反侧。她找到当年囚禁她的那些人，屠杀他们的全家甚至全族，在鲜血里尝到复仇的快感。
　　可是，无论怎样的快感，始终挥散不去的，却还有着那样的寂寞。
　　寂寞如一缕青烟，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追随着她。
　　她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她。在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独自问天的寂寞。

　　她的胸口又开始疼了。仿佛一把刀绞在肋骨之间，眼前却映照着一张干净的脸。
　　宫祈均曾说：“即使在绝境中你也没有变成魔鬼，是不是因为那双没有杂质的眼睛！”

　　有人说，往事如烟。回忆是经过过滤的，剩下的都是玫瑰般绮丽的颜色。可是，为何她的回忆，却是这么痛楚难耐呢？为什么回忆里充斥着的却是血红的魅惑呢？
　　往事并不如烟。
　　一座城，一生伤心。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