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四章 莫寻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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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只是去山上看风景，没想到，我竟遇见了一生中，最美丽的风景。”——秦快意
阴山沁凉的晨风在树叶的缝隙中吹过，发出沙沙的浪涛之声。一只黑色的硬底武鞋碾压在了一片刚落在地面的绿叶上，发出细微的吱吱声，惊起了一群细小的飞虫。
一个人影，在红色的旭日下，拉出一道潇洒的轮廓，他的嘴角，微微噙着让人暖心的笑。仔细看，此人褐色的宽袖武袍下，是一件银色内衬，青色拳裤，一条蓝色的腰带整齐地围了三指宽的粗细，腰间，配了一把棕黑色的剑，剑柄上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葫芦，不过不能装酒，只能把玩。
踏山而上的人，长得很是俊俏。直挺的鼻子稍稍带钩，剑眉之下，内嵌的双眼皮将一双眼雕琢得十分深邃，青色的发带，将一绺中长的发丝绑了起来，显得随性而又温雅。
从山庄出来，一路游山玩水，路过阴山，还以为会是怎样阴森，却不想，这朝气蓬勃的样子，哪里跟这名字有半点关系！
阴山有鬼的传言，到底是何人散步出来的……
褐衣人好笑着叹了口气，拨开遮住视线的桑叶，却忽然看见远处的崖边，站着一个白色衣裳的鬼。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白鬼背对着他，看不出是男是女，但那一头倾泻下来的黑色长发，还有那似乎仅仅只是里衣的单薄长衫，随着晨风轻盈地舞动，飘然若仙。如果一个鬼能够带给人这样一个感觉的话，那它一定不是鬼。
褐衣人这么想着，棕色的瞳孔中，那一抹白色的身体，忽然微微向前一倾。
“喂！”褐衣人的轻功十分精湛，须臾之间，便闪身到了那白衣人的身后，人与声音几乎是同时到达。
二人相距，仅剩三步。
白衣人听到声音，只是顿了一下，便缓缓侧过脸来。
褐衣人忽然就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阴柔中带着稚气的少年的脸，在晨日下描绘出无可挑剔的轮廓。白皙的脸上，泪痕尚未干涸，脆弱而迷茫的表情，很难让人不起怜惜之心。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略微有些红肿，只是那眼中一蓝一紫的瞳色，在尚不明亮的天色中，闪着清冷而又妖艳的光芒。
见到如此特别的眼睛，褐衣人不知自己碰到的到底是人是鬼，但他向来洒脱，也并不惧怕，只是望了望少年脚下深不见底的山崖，手掂了掂腰间的葫芦，尽量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道：
“在下栖霞山庄秦快意，虽不知小弟你所经何事，但崖边太过危险，不如过来点，跟我讲讲可好？或许在下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少年的长发有一丝被风吹得贴在淡色的薄唇间，脸颊两侧，泛着一抹病态的殷红。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一把金色剑柄的长剑，在看到自己打量那把剑的时候，手指握得更加用力。
秦快意只见对方张了张唇，忽然间眼睛一闭，软倒摔下。
“喂！”
秦快意眼疾手快地接住人，立刻带离崖边，这时才发现怀中的身体滚烫，那纤细的腰，似乎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小弟！”
能接住，说明不是鬼怪。只是秦快意喊了数声，这少年依然没有睁眼，只怕是体温太高，烧晕过去了。然，即便失去意识，他紧抓着剑的手，依然没有松开。这把剑，一定对他很重要，他并没有将剑拿脱少年的手。
秦快意虽然对岐黄之术略有了解，平日里受伤也是自行处理，但怀中之人不但外伤崩裂，高烧不断，若是胡乱用药，恐怕会好心做坏事。这个时候，必须要找个大夫医治，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好在阴山是个十分好的位置，北面往西是紫阳宫，南面往西是落云谷，无论往哪边去，都能找到大夫。
虽说准盟主萧情与紫阳宫宫主白雪饮关系似乎不错，紫阳宫也是最近的去所，但毕竟一正一邪……自己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栖霞山庄，秦快意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往南处的落云谷去。
将少年背在身后，褐色的衣裳在空中翩飞，几步窜上石头，头朝下垂直往山崖之下坠去，看上去十分惊险。只是秦快意的脸上丝毫没有惧意，闭着眼享受了片刻坠落的感觉，半空中身子微微一斜，头与脚翩然调了个方向，轻盈落地。
江湖轻功排行榜中，年仅十七岁的“快意十三剑”秦快意跻身前十，其剑法也灵动如风，快如闪电。即使背后背着一个人，脚步依然没有丝毫滞留。从阴山崖下到落云谷，只用了半个时辰。
崖壁上用植株撰写的“落云谷”三个大字，在风中轻轻涌动。秦快意刚踏入谷口，一阵风铃声便回响在山谷之中，好似水晶碰撞的声音，冰冰凉凉，却又不带寒意。
也许是这风铃声太过悠扬，身后的人忽然猛地一震，秦快意只觉得肩膀上重量忽然轻了一轻，耳边便传来一个虚弱，却让人心底泛起涟漪的声音。
“这是何处？”
“落云谷啊。”
秦快意刚回答完毕，背后的人却忽然挣扎起来。
“你做什么，别动啊……”
“放我下来！”
这一声怒喝，倒是褪去了那病怏怏的样子，秦快意只是怔了一下，背后的少年却已然自己落了地。
“喂，小弟，你这烧有点厉害，我是要带你进落云谷求医的。”秦快意转过身来，却见那白衣少年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不用！”
落云谷，是莫轻尘，最不想来的地方。
秦快意身形一闪，眨眼之间便挡在少年的去路前面。
“小弟，你如此拒医可不行，我秦快意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此受折磨。”
“那你把眼睛闭上就行。”莫轻尘毫不客气的一句，将秦快意接下来的话都堵了回去。
看来这个孩子的脑袋一定是被烧糊涂了。秦快意一把抓住正要绕过自己的少年的手肘，岂料只是轻轻一拉，人便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喂！”秦快意立刻去查看少年的情况，“你看你，走路都不稳了，还是让莫回春大夫看一看，说不定一剂药下去，你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屁！”少年不知想起什么，脸色铁青，蓝紫双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我就算死了，也绝不要他救！”
“……”秦快意听闻此言，隐约觉得此少年必定有什么故事，尚未来得及问，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踩踏的声音太过清晰，而且时轻时重，说明来者的轻功并不是很熟练。
“好像有人来了呢。”秦快意轻轻地提醒了一句。
莫轻尘显然也听到了这个，熟悉到让他无法遁形的脚步声，双眸盈溢着慌乱，情绪也激动了起来——那是三月弦的脚步声。
“快走！”
“啊？”秦快意不明所以。
从落云谷出来的人，应当都不是坏人，但是此刻这个少年害怕到几乎有些颤抖的身体，让秦快意有些犹豫。
褐色的衣袖，忽然被白皙的手指拽住。
“带我离开这里，不要让他看见我！”少年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对秦快意说话，一蓝一紫的瞳孔中坚决的态度，还有这张让人无法拒绝任何要求的脸，终于使得秦快意妥协。
在三月弦前脚踏出谷口的时候，秦快意挑开前额被风吹乱的发丝，抱起莫轻尘一瞬间消失在谷口。须臾之间的一瞥，秦快意看清了那个从落云谷出来的人——那是一个与怀中之人年龄相仿的蓝衣少年。
“……”当三月弦听闻铃声出谷相询时，那二人早已离去，谷口空无一人，只有微风吹过谷间发出的呜呜声，还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绿色竹叶。三月弦怔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谷口，站了很久很久。
此时天已大亮，一圈巨大岩石围成空地内，褐色与白色两个身影正面对面静默而坐。风从石头的缝隙中吹进，带去白衣人脸上滚烫的温度，只是风过，那凉过一阵的地方，又开始回温，而且仿佛更加炽热。
“我说小弟，你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让我带你去找大夫吧。”秦快意在与对方对视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不用你管。”莫轻尘任凭自己的发丝挡住自己一半的视线，头歪在一边靠着龙吟剑，“你可以走了。”
“……”秦快意的剑眉往上一拢，皱了起来，“这可不行。”
别说让盟主知道他丢下一个病得差不多的孩子自己走掉，一定会受罚，就是被一直称作“少侠”的秦快意他自己，也无法就这么离开。
秦快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剑柄上小巧的葫芦甩了一甩，一步闪到莫轻尘身边，一手搭着对方的肩，试图将人强行抱起。
“别碰我！”
哪知对方仿佛情绪失控般，一个劲地挣脱秦快意的手，神情有些惊慌。秦快意只当少年不愿去看大夫，并未松手，转而抓住那少年的手腕。岂知挣扎之间，“撕拉”一声，少年的衣袖忽然破裂，白色的布料缓缓落地，一段白玉凝脂般的手臂，暴露在空中。
手臂上，现有明显的青紫痕迹，看上去不太像是磕碰出来的，反而有点像……
秦快意有些不敢想下去，只是盯着那手臂，怔了一怔。心中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闭上你的狗眼，谁准你看了！”
少年强迫自己镇定，抓着龙吟剑的手，却愈发颤抖，就连身下被忽略的某一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怪不得少年不愿去看大夫，秦快意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只是失神片刻，忽然身形一动，只是眨眼之间，少年身上忽然被披上了一件褐色的外衣，而秦快意依然站在原地，银白色的里衣十分晃眼。
“……”莫轻尘忍耐了许久，突然背过身去，抱着剑蹲下，将自己的膝盖整个抱住。褐色外衣上，被滴上了几滴透明的液体，扩散开来，如同墨色的花。
“……”秦快意哑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刺激到对方了，只好慢慢上前，也不敢碰他，只是把头凑了过去想看看对方的表情。
少年激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他抽了几声气，便毫不客气地拿那褐色的外衣一抹眼睛，转头便怒瞪秦快意：“看什么看，滚回去！”
对方红肿的眼睛，瞪起来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秦快意并没有退回去，只是挪到少年面前，以同样的姿势蹲下。
“你若是不想看大夫，至少得弄点药来吃吧？”
“落云谷那穿蓝衣服的小兄弟其实可以帮上忙的，你为什么要躲着呢？”
“难道你们有仇？”
秦快意之前的两个问题，莫轻尘都没有回答，直到问道第三个的时候，对方却莫名地开口了。
“他是我朋友。”淡淡的语气，看似情绪已经稳定。
“啊？”秦快意一愣，显然不能理解，“人家是你朋友，你不但不愿找他帮忙，甚至连面都不想见。我与你认识一个时辰不到，你却让我带你离开他。你这人真是……”
秦快意暂时找不出形容词，顿了半天只好作罢，轻轻叹了一声。
莫轻尘浓密的睫毛还带着些许水珠，眨一下，便晶莹几分。一蓝一紫的瞳孔中，满是暗沉。就因为是朋友，所以他坚决不会让三月弦，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他顿了许久，瞥了一眼秦快意，却道：“你不认识我，也不知我姓名，我的事情，你无论知道多少，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以后江湖不会再见，无所谓。”
“……”秦快意许是第一次听说这种逻辑，被噎得半天找不出别的话语来反驳。这下好，对方十分简单明了地表示，不想告诉他名字。秦快意承认，他有那么一点无奈。
“你如果不赶紧退烧，我觉得我们今后真的不会在江湖再见了……”
“……”莫轻尘抬眼望了望表情有点认真的秦快意，抿了抿唇，“我会医，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归林。”
“……”
风，强劲地从地面上刮上来，将二人的长袖往空中吊起。竹林中的叶拍浪，不同于一般的宽叶发出来的声音，自由宛如海面中央的潮汐，悠扬如同山林间浅唱的回声。
莫轻尘与秦快意一前一后站在那块写着“不归林”刻字的石碑上，那一笔一划，干净利索，柔韧有致，明显是出自功力浑厚人之手。
莫轻尘摸着上面的凹凸的笔画，指尖或粗糙或光滑的触感，化为阵阵回忆，流入到血液之中。他的鼻子，忽然一酸。
“不归林毒虫毒草繁多，你不必入内，在此等候。”
秦快意担心对方的身体状况，刚想说什么，却望见少年固执的背影，在竹林中渐渐远去。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靠着不归林的石碑，坐了下来，手一遍一遍地把玩着剑柄上的小葫芦，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欣赏着竹叶与风，奏出来的清歌。
时隔一个月不到，重回不归林，莫轻尘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一生。
那时候，莫轻尘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师父再也不会出现，自己会怎么样。
他只知道，莫言是天下间，最强大，也是最温柔的师父。他的肆无忌惮，他的无所畏惧，他的玩世不恭，全是因为，无论走到哪里，他相信，师父都会在他的身后。
这一天，他踏上空荡荡的不归林，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师父惨死，自己也遭人凌辱，仿佛这个世界，再也容不下他这么一个，渺小的生灵。
莫轻尘默默地与师父住过的竹屋对望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进去。从窗口往里望，那张空白的，只写了“尘儿”二字的信纸，依然纹丝不动地放在桌上。莫轻尘仿佛有种错觉，只觉得似乎今日，才是他将要离开不归林，出去历练的日子。
莫轻尘闭了闭眼，一蓝一紫的瞳孔泛着冷光。他来到自己的竹屋后方，棕黄色的泥土平整的看不出一丝异样。他慢慢地蹲下，忽然将手插进土中，将整块泥土翻了开来。下面的泥石，十分松软，似乎被挖掘过多次。
泥土底层，慢慢地显出了几捆卷轴，那是莫轻尘偷偷收藏的，师父的习武笔记，里面记载了师父欲教给他的武功招式，还有启用千竹杀阵的方法。
卷轴的下方，压着一个小木匣子。他记得，这是莫回春送给他的绝情蛊，他为了不让师父发现，也将之藏在了这个黄土之下。
打开匣子，里面两只绝情蛊见光而微微动了一动。
莫轻尘的蓝紫双眸，清冷如同犀利的剑锋。
据说师父在绝望之际，曾生吞一只绝情蛊。莫轻尘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卡住了两只绝情蛊。
莫可行、莫遥、莫回春，还有……白雪饮。加之吾身之痛楚，吾定积蓄百倍，尽数还之，让你们后悔，活在这个江湖！
莫轻尘将头一仰，指尖，已然空了，只是喉间，动了一动，似乎吞咽了什么。
时至日头西落，秦快意终于等到了出林的莫轻尘。他已换了一身白色衣裳，看上去似乎精神了许多，只是面无表情。那一双异色的瞳孔，不知为何，显得更加艳丽璀璨，却也更加沁凉如冰。
回望一步步走过的路，闻着一路熟悉到血液中的竹香，莫轻尘终于狠心转过头，迈开了沉重的第一步。
走吧，离开这里。
他说。
秦快意轻轻跟上。
斜阳之下，那白色孤单的背影，在风中翩然起舞，画出一道悲凉的弧度。凌乱的发丝，如同黑色的火焰，连同那千里一人行的身影，在竹林间投下了淅淅沥沥的暗光。
不归林，不归情。
不归，不归，胡不归？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四章 莫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