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齐偕

1、1

　　呐，你知道吗？仙人掌也是会怕热的。
　　1.迷途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无论是快被翻烂的黄历上那印的清楚明白的“不宜出行”的四个大字，还是在等车时头顶传来的像是乌鸦的呱呱乱叫，似乎都早已为如今这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结局埋好了伏笔。
　　林双放下卷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掌严严实实地捂住了那让她感到羞耻的鲜亮的“32分”。

　　林双打小就是一个好学生。
　　不，应该说，在她上小学时还是一个好学生。
　　虽然在老师的心目中关于好学生的定义，品行和学习往往是二八分的，但那时的林双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小学六年，老师对她的评价一直都是“虽然有些内向但却是一个聪明听话的好孩子”诸如此类的话语。
　　林双自己也觉得她以后会一直做个善良听话的好孩子。
　　直到毕业那年，她习惯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掀起了轻微的波澜。
　　林双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同他们一起搬到了外省租住。在发展更快也更加繁华的二线城市里，父母为林双寻到了当地最好的一所中学去读书。不过，好中学之所以好，不只是因为它的师资力量优于其它，还有就是它对生源挑选的严苛程度。那所中学不只看学生的统考成绩，还要对报考它的学生进行英语口语面试。
　　自小便没有语言天赋的林双只好以“笨鸟先飞，不快也光”的俗语勉励自己，连着背了好几个晚上的单词，看到自己头晕眼花为止。还把父母特意买给自己的英语磁带在耳边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遍，到最后几乎做梦都是李明和Danny的那点破事。
　　到了面试那天早上，她出门时，脚步都是飘忽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尽力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够多了，却不知事事都败在一个“以为”上。
　　以为，以为，自以为是。
　　自己对自己的认可有时也是一种懈怠。
　　无论是12岁的自己还是16岁的自己，都是那么的自以为是。
　　那时的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四位监考老师面前，死死的盯着卷子上零星的几个提示字眼，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句子。似乎已经能感觉到老师对她所展现的“口语能力”的不满，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腿也有些发软，最后，好想连牙齿也要上下磕动起来。她努力集中精神，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不一定要是个多么彰显水准的高级词汇，哪怕随便乱说一个单词，只要能打破这让她害怕的沉默就好。
　　她微张着嘴，被压抑的声音正试图冲破喉咙。
　　这时，铃声欢快地响起。
　　“时间到，你可以离开了。”其中一个老师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道。
　　她颓然地合上了方才微微张开的嘴，将试卷交回到老师的手里后，便低着头离开了。
　　她想逃离这里，可身后仿佛嘲笑般的铃声却紧追着她，不依不饶。
　　她的耳朵在发烫，脸也在发烫，眼睛那里更是烫得她要涌出泪来。
　　她以为她会就这样带着羞耻的记忆永远离开这里，却没想到自己会带着更加羞耻的烙印回到这里。

　　林双也是后来才明白自己面试不成功实是件情有可原的事的。
　　小地方和大城市毕竟是存在差距的。
　　她那戴了六年的“好学生”头衔其实只是个无异于“鸡头”的称号。等到真上了那所据说是本市最好中学的学校，她才知道自己的实力勉勉强强只能当个“凤尾”。
　　可毕竟是个曾经拥有过无上荣光的人，林双一开始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做尾巴的命运的。所以一开始的她也是个勤奋上进的有志青少年的。不过物质的能量是守恒的，永动鸟是违背科学原理的。林双始终不是那些热血漫画里仅凭一丝信念就能绝地反攻的逆天主角，她就是一个普通人，上进了一段时间发现无果后也渐渐接受了自己不上不下的成绩和命运，开始自由放任起来。

　　然后......
　　然后一切就好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中考时她超常发挥，分数竟刚好触摸到了A中的分数线。
　　其实之前她一直属意的高中是B中，一是因为A中她压根考不上，二是因为她更喜欢B中轻松的氛围。
　　可是这次不一样，她已经有了上A中的能力，还有就是他，也打算上A中。
　　2.迷茫
　　林双兴冲冲地划掉课桌上圆珠笔写下的“B中”两个字，拿出黑色水笔在旁边写上了大大的“A中”。
　　父母也为林双感到高兴，自己的孩子有能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这本身就是件值得夸耀的好事。他们把林双的那些叔叔伯伯，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长辈都通知了个遍。虽然还未尘埃落定，但也是八九不离十，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一次家庭聚会中，长辈们要林双说说能考上A中自己有什么感想，林双举起茶杯敬向林父，虽然不习惯当众发言的她显得有几分拘束，但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信：“爸，我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去求任何人，花一分钱！”
　　林父与她碰杯，声音一如往日正经严肃：“这可是你打的保证！”她看到脸上已满是风霜的父亲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握着杯的手还在微微打颤。

　　下午的时候，幕布拉下，教室里的多媒体设备被打开。
　　班长点开了在校园网上下载的成绩单，那上面是班内的成绩排名。
　　林双的视力不太好，但因为个子比较高被分到了后排。原来一直陪伴她的眼镜似乎已经无法追上她视力恶化的脚步，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在她眼中只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点而已。
　　尽管如此，她仍试图在那群黑点中分辨出她的名字，好像要尽力挽回什么。
　　31,32...49,50...56,57,58.
　　58名！
　　其实什么也不能挽回。
　　二卷的成绩都已惨淡到不忍直视的地步，你还能指望那些轻飘飘的选择题会让你绝处逢生吗？
　　林双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抬头向窗外望去。
　　窗外种着一排法国梧桐，叶子翠绿翠绿的。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种熠熠的光芒。
　　已经戴了二十多年眼镜的爸爸曾经劝还没有戴上眼镜的她要多看看绿色植物，说是对她的视力有好处。爸爸的话是有道理的，她的眼睛果然没有刚刚那么酸涩了。
　　细想起来，爸爸好像对她说过许多有道理的话。
　　可那时，她为什么没有去听呢？
　　3.迷藏
　　除去林双的主观想法，客观来看，今天虽然不是个好日子，但却有个好天气。
　　林双随手扯了张废纸，拿出自动笔，开始一心一意画小人，她无聊或者心烦的时候总爱干这个。
　　正在给那画上姑且能称之为“美人”的东西画肩膀的时候，几个打闹的男生跑过，撞倒了她摞的整齐的课本，也碰歪了她的胳膊，在“美人”的脸上留下了一条从下巴斜贯鬓角的口子。
　　那几个人连句敷衍的“对不起”都没留下，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滚向了教室的另一边，继续打闹。
　　待林双将书重新摆好，皱着眉打算将那已经是残次品的“丑八怪”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时，左前方的位置，隐隐传来女生压抑而又清晰的啜泣声。
　　真奇怪，班上明明这么热闹，那人的哭声不该是被淹没在别人欢乐的海洋中吗？为什么还是有许多人仿佛受到什么特殊的心灵感应一般，都跑过去安慰她？只是啜泣而已，要是哇哇大哭的话，会不会全班都被她吓住？林双有些恶意的想。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种心情是在嫉妒还是别的什么的。
　　这次考试班上大部分人都进步了。但有进步就绝对有退步。林双和那名哭泣着的女生同为退步大军中的一员，但退步和退步也是不一样的。林双是从40名退到了58名，那个女生是从第6名退到了第24名。
　　好像人们总会习惯性的先去关注失利的强者。大概是因为那人很少受过大的挫折，原本顺风顺水的路上突生的一个小波澜实在是折损傲气，而这也让他们的落寞显得十分惹人怜爱。
　　可是那些一路坎坷的人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人生一路低迷，人们都觉得对这种习惯碰壁打击的人给予安慰，已不过是件画蛇添足的事了呢？
　　林双撇开头，不想再看那副“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画面。她觉得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压抑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退步了，同样退了18名，为什么她连一句告诫都没有听到？但她又清晰的知道，“有人安慰”这种事和受打击程度是不挂钩的，却不完全明白。
　　总之，一切都很乱，这类问题她总不能认真思考到最后，说不出一二三四，答不出子丑寅卯。
　　她只是本能的觉得自己是讨厌这类画面的，索性眼不见为净，她趴在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返校领录取通知书时，林双发现自己的课桌上空无一物，那上面被涂改的不彻底的“B中”隐约可见，旁边黑色水笔写上的“A中”已经被蹭成一团黑。
　　她开始以为是老师忘了把通知书给她，或者是打算当众将通知书颁发给她，表扬一下她这个“一跃入龙门”的中等生。
　　但从头到尾，老师都没有出现，已成陌路的同学拿了各自的纸片后迫不及待地走了。最后只剩她一人，还傻傻的在座位上等着。
　　等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林母的电话已急急地打了过来。她按下接听键后，只听到对面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具体的内容她实在不愿记起，那时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信息在不停回荡。
　　好像是说，因为今年报考A中的人太多了，所以分数线比往年高了二十分。
　　而她，已经被放弃了。

　　醒来时，教室空荡荡的只剩下林双一人。她看了一眼表，突然想起这节课是体育课。她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听到了适时响起的铃声。

　　刚上初中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林双一直努力让自己融入那个班级。她小心翼翼，近乎讨好地对待每一个主动与她说话的人。不过，好像一切都做了无用功。
　　那时，她暗恋班上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是当时班上的第一名，她也曾以“要与他比肩同高”来勉励自己努力学习。甚至在得知他要去A中，她竟也不自量力的想要考上A中。
　　然后，一切就好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失去美丽羽毛的寒鸦只是一只丑陋的寒鸦，更何况连虚假的羽毛都没有。
　　她明明在父母舍弃脸面四处托人找关系让自己上初中时就已经发过誓的，再也不要让他们因自己而低声下气。
　　但历史再一次在自己的眼前重演，清楚明白，上面写着，都是你的错。
　　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坏的一个孩子。

　　耳边不断响起的铃声似乎正在催促她赶快离开，林双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
　　她，突然不想去上这节课了。
　　别人不知道，也不会在意，几年前那个被pass掉的女生的羞愧无助。一切还没开始，她还没来得及努力，就已经结束了。
　　她以为是自己太过被动，所以初中时尝试过向他人主动示好，却依旧不是个受待见的人。上了高中后，她失去了曾经可笑的努力上进，结果殊途同归。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在意这些了，那也只是骗骗自己罢了。
　　同样是沉默在角落里，有的人会被那些爱他的人们细心找到，用心爱护，有的人却连选择都没有的被遗忘。
　　林双再次看向窗外那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的树叶，它们绿的好像能沁出水来。阳光依旧温暖，盯久了却有些刺眼。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手指间的缝隙渐渐湿润，无人的教室里，她开始放声哭泣。

　　我真怕有一天，习惯了不受重视，连自己都会忽视自己。
　　4.仙人掌
　　呐，你知道吗？仙人掌也是怕热的。
　　烈日一样可以将它们烤干，缺水一样可以使它们枯死。
　　它们只是比普通的植物更耐旱一些，却又比普通的植物长得不讨喜些罢了。
　　林双每次考砸的时候总会重新想起那些让她感到痛苦的记忆。可除了疼痛再无其他。第二天她就会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睡觉，继续整日玩乐，继续无所事事。
　　我曾以为她是强颜欢笑，或是已经麻木，可她的笑容，除了“没心没肺”，我再也找不出其他形容词。
　　最后只能得出结论，她这样的人或许是不适合做朋友的。
　　无法靠近，只能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