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广莫之野

1、青黄

　　1.
　　2004年的生日，我18岁。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你对我说“苏青青，我觉得我应该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以及说这句话时的淡然神态。过了那一天，我开始了我的高三生活。而过了那一天，你也真的离开了这个你生活了27年的地方。

　　2.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会给我很多温暖。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妈吵架已经不会再避开我了。他们在客厅吵得火热，我躲进房间里。他们不知道虽然隔了一道门，可是听的人却比吵的更痛。我随便抓起一件大衣就冲了出去。

　　南方的平安夜没有雪，可是风却寒得很。我将大衣裹紧了一些，想着我该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我刚上初中的时候，还是很流行游戏厅的。早就听班上的男生讲过这种娱乐场所，他们讲起游戏厅便能神情奕奕侃侃而谈，好像这就是人间的天堂。我路过一家游戏厅，看到门口的招牌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心中憧憬着里面的世界应该也是五颜六色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里面音乐刺耳，光线弥乱，声音嘈杂。我饶了一圈，果然大部分是男生。随便找到一台没人用的机子坐下来，可是在那台机器面前捣鼓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玩。突然觉得肩膀一沉，脖子后面有一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陌生气息。我转头，看到两个头发金黄的年轻男子站在我的身后，而且贴的很近，其中一个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个搭着我的肩膀的男人见我回头，笑得痞痞的对我说：“小妹妹会不会玩？要不要哥哥教你呀？”他一开口我更是觉得那股气息让我反胃。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并吼道：“离我远一点！”金毛笑得更欢了：“小妹妹，哥哥也是好心好意。叫一声哥，就原谅你的没礼貌了。”另外一个男的附和地低笑着，我的太阳穴开始发胀，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将金毛往后使劲推了一下。他没有防备，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嗞嘴叫了一声：“妈的！”然后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抓住我的左臂将我整个人往凳子上用力一甩并朝我吼：“你个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我的左臂上立刻传来一阵刺痛，接着痛感蔓延到全身。后来他骂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我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就好像今天晚上我理应承受这样一场暴风雨一样，只是场所从家里换到了游戏厅。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察觉到周围变得安静了，抬起早已经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你站在傍边像太阳神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见我没有反应，你抓起我的左臂拉我走。左臂上的痛感再次传来，我以为你和金毛是一伙的又大叫起来，你回头吼我：“你是猪吗！”我愣住了，任由你将我拉走。事实证明你和金毛并不是一伙的，你买了药酒，把我带到江边。我们坐在花坛边，你抓起我的左臂给我擦药酒，擦得毫不温柔，特别用力。我忍住不叫出声音，你看我疼的脸都变形了，终于放松了一直绷着的脸，微笑着说：“擦药酒一定要用力，要擦到发热才会好得快。”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笑我也想笑，就完全忘记了手臂的疼痛。“我叫苏青青”，我主动跟你自我介绍。“黄子誉”，你简单的回应我。我突然心情大好，开始扯话题：“今天谢谢你拔刀相救啊英雄！
　　“我在那个游戏厅工作。”
　　我想起来了，你在前台收银，一直带着耳机听歌。
　　“那你是因为我砸了你的场子，希望我快点从那里消失才救我的吗？”
　　“因为你像我的妹妹。”
　　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你接着说：“你还上小学吧？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来这种地方撒野。”
　　“我上初一了好吗！还有，是那个金毛先来惹我的。不过你也喜欢对你妹妹这样说教吗？”
　　“我和她不住在一起，爸妈离婚后她跟妈妈走了。”
　　这个答案又把我给惊住了。
　　“你怎么那么喜欢发愣啊。快回家吧，你爸妈肯定急死了。”
　　我的语气马上阴冷下来：“我不回。我爸妈应该也快要离婚了吧。”
　　你应该想不到我会这样回答。看你不说话，我接着说：“看你在收银台的时候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你在听什么歌？”
　　“ 《海阔天空》，我很喜欢黄家驹。”
　　“你教我唱吧？”

　　后来你随便教我唱了几句就把我赶回家了。回到家爸妈甚至没有发现我出去，不过也没关系了，至少我也暂时将他们忘记，甚至可以笑着睡着。

　　你应该没想到，那天晚之后我会经常去游戏厅找你，还死乞白赖的叫你哥哥。后来你换到别的地方工作，我搬到学校住集体宿舍。我们周末会见面，你教我滑旱冰，教我玩射击，教我唱粤语歌。夏天比赛吃冰激凌，我们都可以一口气吃五个。冬天去你的职工宿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烧烤，大家一起嘻嘻哈哈，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温暖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初中毕业了，我觉得这些细细碎碎的跟你一起的时间就是我初中三年所有的回忆。你的朋友私底下跟你开玩笑说我是你的小女朋友，其实我都知道，并且会窃喜；你跟大家解释说我只是妹妹我也我知道，我很失落。我只是嘴上叫你哥哥，你却真的把我当做是妹妹。

　　3.

　　高一的前半个学期，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依旧是住在集体宿舍。课程繁忙，一周六天课，只有星期天休息。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星期天，跑了许多地方，最后在一个小镇的边缘找到一间废旧的工厂。

　　12月24日，我谎称生病请了两天假，想在那天给你一个惊喜。当我背着一个大的双肩包拖着蛇皮袋子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还边笑边说我是一副要去流浪的样子。我也笑了，我就是想要跟你去流浪啊，不过只有两天一夜罢了。你开着你的摩托车，驮着我和蛇皮麻袋在我的指挥下出发了。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那个废旧的工厂。那是一排红砖平房，左边一个大的独立房间，没有门，里面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看上去以前像是用来堆货的地方。右边四个房间均有独立的门，中间两件锁头锁着，最右边的两间已经说不上是房间了，损毁得跟废墟差不多。前面的一块水泥地已经烂了大半，还能看见水泥的地方也是坑坑洼洼，只有两平方左右算是完整的一块。其他的地方全都长着半人高的荒草枯枝。这些荒草早已湮没了通往房子里的路，在寒风中孤独地飘动着。再往前一点有一片整齐的人种桉树林，尽管是冬天叶子仍然是绿的。桉树林与这红砖房的中间野生了一丛凌乱的大概半人高的带刺灌木，叶子已经枯败，短而扁的刺密布，裸露在寒风中孤傲凛然。而这丛灌木像是天然的屏障，把“桉树林”和“红砖房”隔成“人来人往”与“凄凉荒败”两个世界。你将摩托车停在这从灌木前对我翻白眼，我在你开口抱怨之前指了指桉树林尽头，说：“那边有进去的小路。”你半信半疑的又向前开了一点，看着你脸上一副像是被卖掉的表情我就想笑，心情更好了。不过这从灌木真是难搞，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才将车子开进红砖房区域。摩托车轧过荒草，生生开出了一条路。你将车子随意停在一个地方，我下车示意你将蛇皮袋拖进房间里并且死也不让你打开袋子。你侧坐在车上不动，这里的环境一眼就能看完，你疑惑：“这就是你给我的平安夜惊喜？”我也懒得去管那个蛇皮袋，找到一个石块坐下休息，看着远方颜色逐渐暗沉的天空，说：“等到天黑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兴奋又激动地打开蛇皮袋，里面装了一袋子满满的烟花，有三个大的36发的冲天烟花，其余的全都是细细的萤火棒，整整大半个蛇皮袋。那时候烟花对普通人家来说还是稀奇物，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面才会买几根萤火棒哄小孩子，大多都是带着小孩子去广场上看政府为庆贺新春统一放的较大规模的烟花。所以，当我打开袋子的时候，你的眼睛都大了，你怔怔地看着我，说道：“你哪来的那么多烟花？”

　　你的反应让我很满意，我得意地笑着：“当然是买的啊，存了好久的钱呢！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你把一个大的搬到空地上点燃，五秒钟后黑色的天幕马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火花。你仰着头，五彩的颜色映在你的脸上，让你的脸也熠熠发光。我盯着你看，被你发现了，你打趣道：“你怎么那么喜欢盯着我看啊？”“因为你长得好看啊！”说完我有些害羞，马上仰头看向天空。36发烟花，每绽放一朵，我就在心里偷偷地说一次“黄子誉我喜欢你”。这一个很快就放完了，我不过瘾，接着放第二个。第二个很快也放完了，还有一个我要留到十二点再放。外面吹风很冷，你把摩托车开到房子里，车灯亮着，把黑漆漆的房间打亮。我在地板上的裂缝里插上萤火棒，然后点燃。裂缝蜿蜒没有规则，地上到处都插着萤火棒，房间顿时变得犹如星海一般灿烂。你侧坐在摩托车上，面带微笑，银白中略带金黄的火光照进你的眼睛里，你的瞳孔一闪一闪。我多想在此刻走上前去摸摸你的脸，静静地看着你的眼睛，直到彼此瞳孔里发出的光交汇在一起。这便是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里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童话故事。

　　萤火棒一根一根逐渐熄灭，直到房间里只剩下摩托车的亮光。我们找来两块石头坐下来，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收音机。当Beyond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激动了，忙抢过我的收音机无比惊喜的看着我，说：“你今天怎么变得那么神！”
　　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惊喜吧！”
　　我们手上拿着萤火棒，坐在石块上聊天。我高兴极了，挥着萤火棒乱舞，火光在空中留下黑色的轨迹，轨迹很快又消失。一支灭了又接着点一支。
　　“想放烟花在小区里就可以啊，怎么找了个那么偏僻的地方？”
　　“小区里小孩子太多了，不想给别人看到。”女人就是这么自私的，我只想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和你放一整夜的烟花。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烟花与你，我都不想与别人分享。
　　你续点上一支萤火棒，笑着说：“真幼稚！”
　　“你才幼稚！”我虽然嘴上强硬，但是心里是赞同你的，是啊，真是挺幼稚的。可是却很幸福。
　　你看向门外的无尽黑暗，眼神变得悠远，手上的萤火棒灭了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拿着剩下的半截铁支，突然说：“我爸计划着要再婚。我很久没有回家了，今年过年也懒得回去。”
　　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一时有点语塞：“那你···那你去哪儿过年呢？”
　　你转头看着我笑：“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交女朋友了，去她家过。”
　　“什么？你交女朋友了？什么时候？”
　　“嗯，没多久。”

　　我知道我的表情在那一刻有些僵硬，可是那已经是那个情况下我可以做到的做好的伪装了。好在十二点到了，我拿起最后一个36发的烟花跑了出去，边跑边叫道：“这个烟花我要一个人看，你别出来！”

　　盛大的烟花再一次点亮了夜空。我仰着头，可是这一次烟花照亮的不是我脸上的笑容，而是泪水。我就知道到会有这么一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并且来得这么猝不及防的时候，我真的只能落荒而逃。本来还在庆幸着你一直没有女朋友，那么我这个“小女朋友”就可以一直当下去。可是我错了，因为一开始、认识的第一天你就已经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烟花放完了，我红着眼泪回去，你被我吓到忙问我怎么了。我掩饰说爸妈就要离婚了很难过，所以哭了。后来我说不舒服你连夜把我送回家，原本两天一夜的计划提前结束。

　　后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面。我爸妈离婚后我跟妈妈住，搬出了学校宿舍；见过你女朋友一次，她长得很清秀；高二下学期学习开始特别忙碌我又搬回学校；你跟那个女生分手后我们又开始每周见一次······生活好像是循环的、一切又从头开始了一样，直到你跟我说你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虽然我知道你早就有了离开这里的打算，但是你却从没说过要去什么地方。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也再没联系过。高三一年我拼命学习，最后高考成绩不错，我去了一个北方的大学。从南到北，我觉得我走得一定比你远。

　　4.

　　北方的人性情豪爽；北方的四季分明；北方的风很干；北方的雨很少；北方很陌生。

　　大学里交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追的他，迎新晚会上他的一首《海阔天空》让我完全沦陷。第二个男朋友是玩重型机车的摩托车车手，很喜欢他带着我飙车时的感觉。大三之后没有谈恋爱，开始谋划未来，考虑就业。临近毕业的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妈妈让我回去发展，我打电话问你以前的朋友他们说你从来没有回去过，我反抗着妈妈的要求坚持外面打拼。我时常在想，你所追求的“海阔天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那么，现在你是找到了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所以再也不愿回头看看了吗？高考结束填志愿，我固执地坚持只要走得够远就可以走到外面的另外一个世界，去开始全新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有些人从进入你生命的那一秒钟起，就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心底与血肉融为一体。并且我用了整整四年来证明，这种血肉相溶的牵挂其实与环境无关，与距离无关。

　　毕业后还是留在了这个北方城市。刚开始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文员，一年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

　　认识尚杨是我在那里做销售的第二年。那个夏天的下午，尚杨过来看房子，我接待了他。带他看了一圈之后，我发现他是一个很细致的男人，这也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他没看多久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急着离开。他离开后我看到地上掉了一个名片夹，打开一看里面精致的小纸片上写着“尚杨”两个字，是某建材公司的经理。我拿着名片夹急忙跑去停车场，到停车场入口的时候他正打开车门要进去，我跑向他，边跑边喊：“尚杨！尚杨！”他听到喊声又从车子里面出来看着我奔跑的方向，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直直地看着我，错愕又惊喜。我很不好意思，忙把手中的名片夹递给他：“尚先生，您的东西掉了。”他道谢之后塞给我一张名片便急着离开。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来售楼处找我说要请我吃饭以表感谢，我没有推辞。之后他也经常约我一起吃饭，就这样我们渐渐熟络。因为他也是外地人，所以我们很聊得来。

　　很快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又是冬天。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他把我带到一个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餐厅的四周都是玻璃，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的雪在飞舞、旋转、飘落。餐厅里有小提琴伴奏，情侣们随着音乐跳舞，气氛很好。我和尚杨坐在靠边的座位，喝酒聊天。后来尚杨去洗手间，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单手撑头，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雪，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我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样，任由它流。心中默念：黄子誉，你知不知道，有多久了，我没有跟别人过过圣诞。好像从在郊区和你放烟花到现在，每一年的圣诞节我都坚持一个人。尚杨回到座位看见这样的我有点被吓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坐着。后来我跟他讲起了你，讲完我心底存放的关于你的全部回忆。尚杨说你一定也是喜欢我的，只是碍于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罢了。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而是根本不敢正视这种距离，就更别提去跨越了。我心想，或许吧，或许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遗憾的是，在你不敢正视我们之间的距离的时候，我也变得胆怯了。

　　吃完饭后尚杨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他跟我表白。我们站在厚厚的雪地上，他拉着我的手，无比真诚地对我说：“苏青青我喜欢你，非常喜欢。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在停车场你边跑边叫我的名字，我觉得顺耳得就像是我的老婆在叫我。也不怕你笑我，我当时真的是这样觉得的。那时候你跑过来站在我面前，脸红红的，还喘着气，很可爱。”

　　第二天早晨我给他发短信：尚杨，我们在一起吧。

　　5.

　　再次回到这个南方的城市，已经不觉得熟悉了。这次和尚杨一起回来，是为了我们的婚礼。因为异地的原因，我们决定在各自的老家各办一次。

　　黄子誉我回来了，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那么你又会以怎样的面貌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呢？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走过以前那间游戏厅的那条街，走过江边，走过我的初中高中，走过你原来职工宿舍的旧址·····所有的关于你的回忆从头播放了一遍，直到你离开，回忆的断点再由别人补上。这一个又一个的画面全都清晰无比。

　　回到家，尚杨和妈妈在写请柬。我拿了一张空白的写上你的名字，地址写的是你爸爸住的地方。黄子誉，对于这张请柬能不能到达你的手中，我不抱希望；如果真的到了你的手中之后你会不会来，我也不抱希望。

　　我只是，很想见你一面，以这种无力但又已经竭尽全力的方式。
　　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我们，以这种无力但又已经竭尽全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