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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许一霖直接被禁了足。

      许老爷站在院子里放了话,在他们回桃花坞之前,再不许少爷出门。一家子下人站在庭院里,头顶上的一株松树为底下这一溜的人遮着日头。

      家人们聚拢时就低头听着,散了就各自在自己的旮旯角落里交头接耳,他们一致认为许老爷这声吩咐纯属多余,小少爷还在喝药呢,要出门也不能够呀。

      每日里,厨房按着医嘱,一日三餐地把煎熬好的中药装盒子送过来,一路的药味熏得人直犯恶心。川清的厨娘怕小少爷怵这味道,特意在盒子里放了碟蜜饯,给许一霖喝完药甜甜口用。

      许一霖一次都没吃过,全赏了人。

      许一霖喝药既不叫苦,也不嫌腥,他从不闹事拖延,等温度适中了就端起碗来,半碗一口,两口饮尽。

      干干脆脆,利落非常。

      自小在桃花坞,他就是最让医生放心的一个病人。

      许一霖并不知道他被禁了足,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每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喝药,休息。许老爷似乎料定了这个儿子没胆子和自己作对,他吩咐了家人看住少爷后,就又奔忙到生意上去了。

      只是他虽然禁得了许一霖,却禁不到秦兆煜头上。

      等许一霖汤药喝到第八碗的时候,仆人过来通报,秦家二少爷来了。

      秦兆煜是正经递帖子上门的。门房接到那拜帖,连忙往里面通报,许老爷不在家,此时许一霖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他匆匆换了身衣服,就往门厅迎出去。

      秦兆煜一身长衫,背着手站在厅堂里看着挂在门上的一副门联,后面跟着一名随从帮他拿着帽子。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午后的阳光在这厅堂里撒下一地白光,秦兆煜侧过来的半边脸,眉色淡淡,眼睫绒长,眯着的眼睛里像是盛了一道金光。

      他看了眼许一霖,慢声问:“身体好了?”

      许一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

      秦兆煜在客座上坐了下来,他的那个随从将见面礼送了过去,旁边的管家上前接过。许一霖道了声谢。他从未单独接待过客人,不禁有些惶惶然,他只知礼数,但经过礼数之后要怎么寒暄,怎么待客,完全是一窍不通。他尽力回想着父亲说过的一些话,期期艾艾地开口:“谢谢您专门过来看望,上次惊到您了……”

      他想起上次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惊”到的这位秦二少,整个人蓦地红了起来,接下来的话完全说不下去了。

      秦兆煜看了他一眼。

      这时,管家送上来一杯茶,许一霖松了口气。他从管家手里接过那杯茶,递到秦兆煜桌前道:“家无好茶。这是从家乡带来的新茶,希望您别见怪。”

      许一霖手指有些发颤,他两手努力稳住茶托和钟盖,不让它们摇晃出声音。秦兆煜看着许一霖把茶盏放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关节圆润,指尖染了一丝淡淡的红,映着杯盏上雨过天晴的颜色。

      这是双非常好看的手,值得人多看几眼。

      秦兆煜就多看了几眼,他问:“我来之前,你在摆弄颜料?”

      许一霖一愣,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腹和手背上有一些青色,非常浅淡。他笑道:“啊,我在画风筝。”

      秦兆煜道:“风筝?”

      许一霖坐了下来,这般的聊天让他放松下来:“之前厨娘的小子过来玩,不小心跑到我的院子里来了。他想玩风筝,但都过了放风的季节了,也没得卖。我只好给他做一个,都画得差不多了。”

      秦兆煜饮了一口茶,味道不见得出色,但果然清香无比。

      许一霖说道:“不过今天没风,就算画好了也放不成。”

      秦兆煜问:“可以看一看吗?”

      许一霖一愣,不想秦兆煜会提出这个要求,下意识地就说:“可以的……”他转头对管家说:“许伯,麻烦您到我屋子里把……”

      秦兆煜打断他道:“不用拿来。刚画好的,还在晾,我过去看就行了。”

      这下厅堂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即使是许家的管家都不禁嘀咕这人不懂礼数,纵使是帅府的儿子,也没有第一次进门就要入后院的。

      秦兆煜已经站了起来,许一霖忙站起在前面为他引路。

      许家在川清的这座宅子并不算大,还不待走进许一霖的院子就闻到了一股药味。等进了院子就看到门前两株老松,一方石桌就在松下,上面摆着一个画好的风筝,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留声机的唱声,真是著名老生汪笑浓改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

      秦兆煜看了眼石桌旁眼巴巴举着那纸鸢的孩童,嘴角浮上一个笑,对许一霖说:“‘结伴儿童裤褶红’,你这还真是应景。”

      许一霖道:“只是欠了五丈风。”

      他走过去抚着那小孩的脑袋,慢慢劝道:“今天这个天不好放,这个给你,等天气好了再放。”

      秦兆煜走到跟前。许一霖画的风筝是京剧里秦叔宝的脸谱,那纸鸢做得非常精致,他从那个孩子的手里拿了过来,对许一霖道:“知道爷在川清的外号是什么吗?”

      许一霖睁大了眼,秦兆煜对着那脸谱冷笑道:“第一纨绔子。”

      他慢悠悠地扯着风筝线,道:“孔尚任少了那五丈风就放不上风筝,那是他不会玩。真正会玩的,总有本事叫它听话。”

      院子里并没有多少风,但那怎么都放不上去的纸鸢,在他的手上,就是那般乖顺地摇摇摆摆升了天。

      许一霖笑道:“我也不会。”

      那风筝越飞越高,他抬头道:“天下三百六十行,到了深处都是功夫。你一定练了许久?”

      秦兆煜并没有回答。

      练了多久?

      那应该是他六岁,父亲带着他和兄长外出。那正是个放风的好时候,一只纸鸢放得又高又稳,秦鹤笙随口赞了句,被他一直记在心里,回头就开始摆弄风筝。

      那会风季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他拿了风筝回来应该是琢磨了许久,惹得秦鹤笙骂他玩物丧志。结果他老子这一骂,他还就真赌上了一口气,到了后来,即使是无风的夏天,他也能把风筝弄到天上去。

      那个秦叔宝的脸谱悠悠地飞出了院子。

      那个厨娘的孩子一个劲地在地上蹦跶,闹着要要回风筝,秦兆煜把绳子往他手里一塞。那孩子拿着风筝哒哒地跑走了。

      他转过头看着许一霖道:“你是独子?”

      许一霖道:“是。”

      秦兆煜坐到院子的石凳上,他看着那天上的纸鸢开始失了精神,慢慢地落了下来:“独子是什么感觉?”

      许一霖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兆煜脸上泛上一丝冷笑:“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

      “你的父亲,带着礼物找到我家里去了,说是你在戏楼发病,多谢我帮忙照顾……他说他年老,家中只此一子,多谢我大恩……”

      “他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但话外的意思我知道,他以为是我强了你。他到我家去不过是去求我放了你而已。”

      秦兆煜抬头道:“许一霖,我听着这话的时候,突然很想和你换一换。你来当这帅府的二少,我去当这小家小门的儿子。”

      他问:“你换吗?”

      许一霖看着他,他极坚定的摇头道:“不换。”

      秦兆煜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道:“打扰这许久了,我该告辞了。”

      许一霖把他送出了门。

      他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步伐矫健上了停在门口的车,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风筝跟着太阳一起落到了墙上,他走进屋子,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个食盒。他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了一碗汤药。

      黑乌乌,气熏熏。

      换?

      不,他捧着这只碗想,不能换。

      他舍不得。

      唱机里汪笑浓的唱腔清越激昂,低回处曲折而起,他在那京戏的荡气回肠中仰头将药一口饮尽。

      青花的瓷碗在地上碎开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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