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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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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始肃,烟雨纷飞,湖面一片凄缈,拢将得看不见那跨在湖上的堤了。堤岸遍植的垂柳几乎剔光了叶,仅留数绺干黄。一幡酒旗在风中招摇,湖旁酒铺子愈冷生意愈好。
酒家,再给两壶温过的西施酒欸。
来了。酒客的吆喝唤醒了望着湖雾发愣的柳儿。
熟客对柳儿她爷柳老儿笑说,喝西施酒看小西施,“西施双子”可成了你这酒铺的活招牌了。
大叔您卤犍子吃多了,真就油嘴滑舌起来!柳儿芙蓉托生似的脸蛋微起薄红。一句话引得堂上众客都笑了。
柳家酒铺酿的好酒远近驰名,非仅熟客,打城里过去的旅人都要绕路来喝上几杯。柳儿又生得水灵姣好,活脱是块会走会说的招牌,人人称她“小西施”。前儿她亲酿了新酒,尚未取名,请客人小尝时大获好评,一句赞誉“小西施酿的酒”,便成了酒名“西施酒”了。
夕阳照得湖波粼粼,天渐渐黑了,酒铺打了烊,老小两人吃过饭,柳儿带着装了西施酒和几碟小菜的竹篮,掩手掩脚地偷出门。
一路急行至一撮民房中的某户,掩上的窗缝透出黄光,掀窗看去,一名男子就灯而坐,几上摊着一本书,正咀嚼细读。屋内架上满满的书册。
阿凡,柳儿轻唤。
柳儿!快进来,外头凉。男子江凡起身开门。
给你带酒提神来了,柳儿笑说。
江凡说,便没有酒,妳来我就有精神了。
这江凡长柳儿两年,两人打小一处儿长大,感情极好,最是知心。江凡好读,手不释卷,立志进京考取功名,为此寒窗苦读。十八岁上的初次乡试正遇父母因故双亡,心思受打击而落第,处理过后事复又重新埋首研学,并自行料理日常琐事至今。柳儿仗着家开酒铺,天天拎酒提菜往江凡处跑,一日不见,便觉百事不顺。
江凡喝一阵读一阵,柳儿只陪着啜几口,不吵扰他,拿着鸡撢子清理书架。撢着,翻着,一页页都是艰涩难懂的文字,她只粗浅会几个字,全是江凡教给她的。他说的什么四书五经,于她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今年乡试江凡中举,城里着实放炮祝贺,柳儿虽替他欢喜,心中却又难开心。明年春天他要离乡去赴会试,再考上便接着殿试,大半年都在外头便罢,要有幸上了进士,接受朝廷的指派赴任,可不一定能回来。
忽听江凡说,我已顾了船家,过几天打点好行囊,我就上京待考去了。
柳儿一愣。才入秋呢,不是明春才考吗?
傻丫头,入了冬北方河水结冰,船可不能行了。大家都是提前进京待考的,不早些上去,怕找不到庙坊收留人的。
柳儿执着鸡撢子的手还举在半空,呆了半晌仍找不到一句话来回江凡。回神走到江凡身旁坐下说,我给你磨墨。
柳儿想,自己再没几天墨好研了。
美好的脸蛋在灯下映着晕黄,纵然荆钗布裙依然掩不住她丽质天生,想若着上华服金钗,便要艳倾朝代。江凡动情地握住她研墨的手。
等我回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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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朔朔,江水湍流,这艘客舟即将载走她的执念,去到那千里之外的不识之城。
柳儿问,冬衣带了没有?
穿着呢,江凡拍拍身上笑着。
北方不比南方,可别冷着了。这里有些酒食,路上好吃,别饿着了。柳儿递过竹篮,又从怀里拿出一只绣绿荷囊塞在他手里。这是我攒起来的碎银,拿着用吧。
江凡要将荷囊推回。那不成,我怎能拿妳的家用?
柳儿垂首低声道,还分什么你我吗?
江凡这才收了,柳儿又说,我这一生只等你,变成了老婆婆也等,你一定要回来。
江凡一脸认真,柳儿,妳待我最好,妳看着,等我金榜题名了,定不辜负妳。
笑如花开,柳儿开心地点头,想着只要忍得一时寂寞,便能永久厮守了。
船家叫唤,江凡登上船,柳儿忍不住流下泪,对着愈来愈小的他不断挥手。
堤上柳条如她鬓发翻飞,对着东去的江水低诉倾不尽的思念。
雪来了,春融了,她想着他在方室里持书踱步的模样。
蟀鸣了,雁来了,她想着他在书桌前研墨书写的景象。
一年过去,雪,又来了。
*
江凡一路考上了举人,考上了贡士,而今,他已贵为状元郎了。摸着身上锦衣华服,他想起柳儿。她要穿上这等料子的衣服,谁也美不过她。
礼部尚书在自家府邸开筵设宴,进士及第的三位新科是宫中新宠,谁都来结交拜纳。礼部尚书尤其欣赏江凡,敬了他酒,技巧而微露意思地拉拢他,宫中势力壁垒分明,聪明人可得择瓜而切才好,瓜好籽肥,才能再生肥瓜啊。
江凡唯唯诺诺,皮里阳秋,礼部尚书又说,她闺女明月年方十七,模样好,又知书达礼,尚未觅得东床快婿。
江凡听得手心冒汗,忽然尚书召来了明月。是不如柳儿美,然而端庄大方,谈吐有礼,也是另一种好。
尚书又问,贤侄家乡可有人等着?
江凡想起了柳儿,想起了瓜,然后笑答:
没有。
*
夏柳飞絮几回,冬梅寒开数度。城里人人都说,小西施瘦成了病西施,比岸边柳树更不禁风。
小渡口望去,江面宽阔,客舟零星,来来去去,一双美目仍盼着那衣锦还乡的身影。
小娘子,一个系了马的旅人坐下吩咐道,来壶西施酒吧。
欸。柳儿送了酒上去,回身又望着远方渡口。
旅人赞着好酒,觑着柳儿。临走时低声问隔家店铺,那小娘子是谁家的?
未出阁呢,邻人答。
生得这副好模样,怎可能未得婚配?旅人讶道。
几年前她心上人入京赶考去了,从此音讯全无,她巴巴地等他回来呢,上门提亲的全赶回去了,邻人说。
真是个痴心的姑娘,旅人叹道,希望她终得所愿。
一天过去,柳儿收了店,夜里来到江凡旧居,坐在桌前出神。屋中纤尘不染,她每夜都到这里来坐,时时打扫。
寒鸦夜啼,唤醒神思,她起身拍了拍裙,吹熄了灯,掩上房门。
春花争艳累月,秋月冷照经年。柳家酒铺走了柳老儿,江凡赴京那年城里诞下的婴孩,如今已亭亭玉立。
柳家酒铺仍卖着西施酒,小西施仍遥望渡口,等着她的良人。
*
喀恰喀恰喀-喀-恰!醒木收得利落却温柔,说书人叹了口气。那些听他说书的客众们有的随他叹息,有的默然无语,有的泪潸满襟。
一个揩着眼睛的大姑娘问道:“最后,柳儿可等到了江凡?”
说书人道:“此项本镇轶事已不可考,小的只知柳儿一等十八年,尔后国家遇难,满城举家离乡避祸,柳儿下落不明,如今镇上重建数十年,是再无当年的柳家酒铺了。”
“都说女大当嫁,柳儿多半还是嫁给别人了。”有人道。
“西施终究等到了范蠡,或许柳儿已等到了她等的人。”
众人还在唏嘘嗟叹,谈论不休,坐在最后的一位老妪将茶钱放在桌上,缓缓起身,拄着拐杖蹒跚走开。
老妪沿着堤岸走,春柳拂着她的佝偻瘦削,她的雪眉银发。踽踽来到送往迎来的小渡口,夕阳余晖映得江面荡漾生金,柳尖儿像那时一样,仍挽着东流的水。
景如旧,人不留。
而江水,一去不回头。
(2009.01.13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