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苏玉雕》文非

1、喵

　　接桃花幻梦

　　屠苏离开桃花乡的时候，他已经十七岁了。
　　单薄的行囊中躺着一块玉雕。

　　离开之前，他去晴雪的墓前上了三柱香。之后默默长跪于地，眉眼低垂，风拂过来，吹地竹叶沙沙作响，褐色的泥土漫上些微的腥气。他开始长长地呼吸，把自己的躯体拧成一个十分不自然的姿势，全身绷地紧紧，也咬紧了牙关。
　　不知过了多久，屠苏才慢慢地站起来，走近墓碑，手缓慢地抚上墓碑上蜿蜒的纹路，嘴唇抿紧了，半晌，低沉的声音方才平缓地响了起来。
　　“晴雪，我要离开此地。”
　　“我大概……不会回来。勿念，珍重。”
　　其实墓穴当中并没有晴雪的尸身。晴雪衰亡，殒命之时，身体化作了飞灵，散入天地之间，遍寻不得。于是屠苏只能做了衣冠冢，把晴雪身前所用一一放入，收拾的时候发现了那一对娃娃，停了停，还是一起放入。
　　晴雪的死对桃花乡中的人算是一件大事，下葬那天，来了许多人要为其扶灵。只是屠苏遵从晴雪遗愿，不厚葬，于是也闭门辞谢了许多的客人。有些人就开始说一些莫须有的闲话，他自是不理。守灵结束之后，他才又开始出门。并且似乎在置办行囊，将要远行。
　　叶婆婆听闻此事之后亲自上门劝其不要远行，但屠苏当时静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叶婆婆，屠苏已经没有亲人了。”

　　三日之后
　　屠苏穿着一身颇为陈旧的衣服，带着翔三爷穿行在全然陌生的街道里。
　　他这时正在街边的面铺里吃面。云雾一般的面条中卧着大小牛肉若干，兼之刚出锅的那一阵热气时撒上零星的葱花，香气铺面而来。
　　但他却像是颇有些畏惧，拿着筷子迟疑着挑动了一根面条，卷起来塞入口中，默默地咀嚼。他咀嚼地也颇用力，也不知是在与何物较劲，自顾自地以这种吃力的方式吃着这碗汤面。
　　翔三爷咕咕叫了几声，俯下头来，叼走了一块牛肉。屠苏顿了顿，抚摸了一把翔三爷的皮毛，接着开始挑自己碗里的牛肉。翔三爷眯眯眼，头在他脸上蹭了蹭，屠苏又去抚摸翔三爷的头，另一只手接着挑牛肉。
　　正巧在这刻，他邻桌坐下了几人。他们也叫了面，在那里絮絮地说着话。
　　“师兄，我听说这昆仑山可是一个修仙的好地方，这是真是假啊？。”
　　“的确是真。”那人似是笑了一笑，“其实三百年前，昆仑山上有个修仙门派，叫做……嗯……天墉城。天墉城那时极负盛名，载入名字的半仙不少出于此派，后来世上灵气减少，所有修仙门派也都渐渐衰弱了。后来天灾降临，世上修仙门派皆不复存在，现在昆仑山上的天墉城，大抵是后来有人重新……”
　　他话未及说完，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哐当，硬生生地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回头看去，只见邻桌那位相貌秀致的小哥此时此刻正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筷子已然断裂，一支躺在桌子上孤零零地，另一支也不知落到何方。
　　屠苏看看自己出血的手指，眼底一时晦暗，他把手指放入口中吸吮，翔三爷又碰一碰他，眼睛温润地看着他。
　　“我没事。”他顿顿，看着翔三爷说。
　　他沉默着将面吃完。他吃的太慢，到了后来，面条已是凉了，他还是一一将其吃掉，喝了一口汤，接着孤身远行，再不复还。
　　从此往后，再不复还。

　　他其实没有法力了，不过世间妖魔也已十之去九，余下来的，也大多没有了攻击力。
　　这样倒是省下许多功夫。
　　天气转凉，屠苏穿起了厚一点的衣服，将自己的面容潜藏在风帽之中。风吹地衣衫猎猎，有时会带来深切的寒意。
　　但是夜晚时分，他时常会出来，手里抚弄那尊玉雕，玉雕作个长条，边缘处是令人惊叹的流畅的线条。有丝线穿孔置于其上，光华流转处，显得温情脉脉。屠苏时常抚弄，玉雕早已变得光滑温润。
　　有些时日，他跟随着商队，走过漫漫的长路。其中有个商队里跟随了个擅弹琴曲的琴师。他有时会请那人弹琴，那人并不会弹沧海龙吟，他就用叶子吹出曲调，但是到他们分离之时，琴师也只是得其声，而不得其意。
　　世上万事，大抵不能相同。他一直都知道。
　　就好比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百里屠苏。
　　某个晚上，他把玉雕拿出来，旁边的人看见了。
　　“百里小哥，你这是……一把琴……是吧？”
　　屠苏幽深看那人一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能否……让我看一看呢，百里小哥？”
　　“不行。”
　　“此是故人之物，故人已死。”
　　但是那个人贼眉鼠眼并未褪去，反倒浮上另一种兴味。屠苏心下只觉烦恶，自顾自地先回去睡了。
　　夜里他也警觉，当时就把人给捉住，交给商队处置。只是他自己拿着玉雕，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从此再没有跟过任何商队。任何时候都是一人。

　　飘零久了，有时候也会觉得疲累。
　　有时会想到以前。
　　晴雪走时，把他叫到床前，把这个玉雕交给他。
　　她甚至觉得自己抱歉:“……屠苏，我……也不能陪你了呢……”声音像叹息一般。
　　但他却是看着那个玉雕，恍然大悟自己为何一直没有找到它。他的眼神变了变，看向伏在床榻上的这个人，久违地难过起来。
　　晴雪最后还是温柔地笑着的:“……屠苏……你一直……都在找它吧……真是对不起……我替你保管了这么久……知道你找它……却是现在才给你。”
　　“……晴雪。不用对不起。”他说。
　　“……”晴雪眼睛困倦地睁不开，仍是笑。她拉住屠苏的手，放到颊边。“屠苏……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一遭。为你自己。也……请为了我。”
　　屠苏顿了顿，低声应道:“我会的。”
　　晴雪终是笑着流下了眼泪。
　　而后他走出桃花乡。答应晴雪好好活一遭，看世间枯荣，经人间冷暖。
　　只是他自知，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再具有强烈的意义了。

　　玉雕后来还是失落。
　　沙漠里有马贼，在他病地怏怏的时候，袭击了他。
　　他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脚，强行提气，斩杀了一众马贼。夜中冰凉的风带走身体上的温度，他站在原地，待喘息平定，再行收拾。
　　这就发现玉雕彻底不见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全身都冰冷了一瞬。接着赶紧去找，翻遍了所有的地方，还是没有发现，他的手脚不自觉地颤抖，再去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他当即脱力般地跪了下来，吹了一夜的风，身体早就冰凉透顶，他身上还有病，后来的这几天就没有睡过好觉了，梦里总有个声音回旋似的。
　　待病好时，这一个月也就过去了。
　　他于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后来他自己试着找了块玉雕。雕地时候总是想着以前，青玉坛那一夜的琴声。可惜没有雕完。人也去了。
　　他这一世未到而立而亡。

　　别人给他下了葬。墓穴里有未完的那块玉雕。
　　他紧紧握着它。

　　再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故事也变作了烟尘，竟皆逸散。
　　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