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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虾蟆陵附近人烟稀少,景色虽谈不上秀美却也有几分别致的韵味。
      彼时阿怜仍名阿圆。
      双亲早逝,唯留了她和幼弟在虾蟆陵的破屋里扶持长大。
      家里有门亲戚住在长安城内,开了间小小的铺子用以维持生计。他顾念旧情接了阿圆姐弟入城定居,使他们还不至于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阿圆和幼弟阿永都觉得这样很好,但仿佛受到命运的操控,那一日,姐弟二人被那亲戚带上街,阿圆邂逅了琵琶,阿永看见将军策马而过,披风飞扬。

      (二)
      教坊里头的穆元永,名声初显,琵琶一曲千金难求。
      那日路人告诉阿圆,这一曲应为穆先生所奏,竟让他们也听见了,真是可遇不可求。
      那琵琶的乐声呵,在阿圆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直教她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再三思量,她终辞别了亲戚与幼弟,踏入教坊。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护院问。
      “我来求穆先生教我琵琶。”阿圆的表情虔诚又狂热,语气中满满的志在必得。
      护院嗤笑:“自前些时日穆先生成名以来,求穆先生收徒者多如过江之鲫,他们最后都灰溜溜地离开了。穆先生曾言不许拦人,我们便放你进去。只是穆先生平日极少出门,许多人即使进去了亦不曾见过穆先生一面。你可莫要后悔了。”
      阿圆眼睛熠熠生辉:“我不悔。”

      (三)
      及至穆元永院前,阿圆并未似旁人那般在院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而是硬挺挺地跪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如此几日过后她再难撑下去,穆元永却自院里出来,搀她起身,语气淡淡:“且更名为阿怜罢。”
      而后阿怜在坊内得一小间住下,每日只随穆元永学习,旁的事从不曾关心。她天分甚佳,穆元永待她日益和善。而于阿怜,这种温和态度则好似悬崖彼岸的诱人花朵,她步步前行,脚下迷雾丛生难觅前路。

      (四)
      院里头有株桃树,因着春风的日日吹拂长出花苞。阿怜房间窗口正对着它,每日盼着开了满树桃花好折朵来别在发间。
      这日阿怜生辰,桃花悄然开了满树。阿怜从房内推开窗往外看,只觉这桃花开得极艳,一时竟看呆了去。又见桃树下那人披了件青色的袍子正攀折桃花,白玉般的脸颊因满树桃花灼灼竟也似染上桃红。阿怜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只觉天地间唯余那人,正专注折了花枝来,脸上浮现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的神色。
      不可……
      阿怜回过神来,心中恐慌,忙关了窗;又听见门外脚步声近,便取了琵琶作上弦状。然她此刻满面嫣红,心如鹿撞,手指在弦上几番滑过,不似以往般令它淌出乐曲,只掉出几个零落音符。她颓然捂住脸,任那弦于空气中微颤。亏得今日为她生辰穆元永特许她不必上学,这才不至令她暴露了心思。
      她本欲强压绮念练习琵琶,每触及时却总又想起穆元永在桃树下的那一幕,总也静不下心来。她便搁下琵琶在房内寻了卷经史,倚在窗边心不在焉的看。
      至那晚霞漫天之时好友柳儿来寻,阿怜才忆起昨日穆元永言为她庆祝生辰。
      阿怜忙央柳儿使众人再待她片刻,自己躲入屋内打开衣箱满心纠结,最后终挑了件桃红色的半臂,对镜随手描了眉,便下了楼。
      柳儿早在楼下候着,见她下来笑嘻嘻挽了她臂,二人一道往后院去了。
      人不多,只穆元永,她,柳儿及后厨的刘老三四人罢了。穆元永和刘老三二人正开了坛桑落酒对饮,见她并着柳儿过来便不喝了。刘老三笑哈哈地招呼她们吃菜,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此乃他毕生手艺之精华,同穆元永的琵琶曲一般千金难求。
      几人嘻嘻哈哈地吃菜,阿怜与柳儿更是以茶代酒装模作样与刘老三行酒令。穆元永含笑望他们胡闹把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扔之脑后,自己举着酒杯悠悠的抿着。当阿怜注意到时,穆元永几乎饮尽了几坛子的酒。
      “穆先生!”刘老三看见他酡红的脸,惊得蹦起来,“我去煮醒酒汤——”说着便奔向了厨房。柳儿亦有些讶异,张口欲言最终还是告辞回房。
      一时间,桃树下只余阿怜与穆元永二人,气氛带了些暧昧不明。
      可穆元永却忽的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般,脸上不断淌下泪来,叫阿怜看得心里亦是生生的疼。
      穆元永抬头,眼神锐利如昔。
      “阿怜,取我的琵琶来。”
      “…是。”
      阿怜去取来了琵琶,听他弹。
      调子悲怆凄然,阿怜因从未曾听他弹过,此刻听得很专注。然琵琶声中又夹了他的咳嗽声,听得直叫人心酸。
      一曲终罢,穆元永脸上的酡红消了些。他见阿怜呆坐着流泪,笑道:“莫哭。我已命不久矣,不日便赴得黄泉。我有一友,于琵琶上造诣更甚于我。我为你央了他来,日后便由他教你。”
      阿怜又慌又惊,一叠声喊着去延请名医,却不知如何去找寻,泪珠子落得更多了。
      “阿怜,我知你极爱琵琶---”
      “我不要琵琶,”阿怜哑声道,“先生,只要你健健康康活着,长命百岁。”
      “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穆元永哭笑不得,又咳了下。这次咳得有点狠,竟连血也咳了出来。
      “穆先生---”阿怜失声叫道。
      穆元永摆摆手,“无碍。”言罢又看向阿怜身后,笑容一如今晨于桃树下般温柔,“你来啦。”
      阿怜看得分明,那脸上的温柔里掺着丝丝的爱恋,心下一惊又落下泪来。陌生的男子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带着些许怒气:“刘老三送来的醒酒汤都凉了,我若不来你明早头疼咳莫要喊我。”他一边说着,一边越过阿怜身边去揪住穆元永。
      穆元永苦笑着按住他的手,转移话题道:“阿保,这是阿怜,于琵琶上天分甚高---”
      “闭嘴!”曹保咬牙切齿,“穆元永,记住,你会好起来的,别整甚么托孤的事,我不会同意。”又瞪向阿怜,“还不快走。”阿怜悄望了穆元永一眼,见他点头方离去。
      ——不可。这是真的不可了。

      (五)
      也不知穆元永如何劝了曹保,翌日竟是他来授课。阿怜不敢多问,只学得更用心。许是因她的勤奋,曹保也舒展了眉,不再凶神恶煞。
      穆元永所言果真不虚,曹保之才确在他之上。只阿怜仍时常惦念穆元永的身体状况,又因课业繁重,竟数日方去探一次。
      然穆元永的身体如他那日所言般日益虚弱。房间里的药味浓的教人头晕。
      秋风瑟瑟,穆元永终是去了。
      弥留之际,榻边唯曹保并阿怜二人。穆元永抚抚阿怜的头,仍在笑,“阿怜,你要好好地。”又执了曹保的手,望着他,眉眼里浸满了爱恋,让阿怜的心又酸又涩。曹保任他执着手,垂眸不语。
      “阿保,我挺害怕的。万一那边很冷该如何是好。”穆元永絮絮念着,“不如烧些棉衣物给我,也好御寒。”
      “好。”曹保应道。
      “阿保,留下我的琵琶可好?”
      “好。”
      “阿保,善才是不是又胖了?”
      “对,他说很想你。”
      “那告诉他,我会去他梦里找他玩的。”
      “……好。”
      “阿保……你在吗?”
      “我在。”
      “阿保,你在吗?”
      “我在。”
      “阿保……”
      “嗯。”
      穆元永的声音愈发的小,最后消失了。他脸上笑意仍存,分明是极其满足。曹保紧握他的手,低声道:“我在。”

      (六)
      阿怜至十三岁时琵琶学成,曹保便悄无声息地离去,再不见踪影。
      刘老三因儿子大喜辞别了众人归乡。
      第二年,比阿怜大上数岁的柳儿成了坊里的妈妈,脸上再难见真心笑容。阿怜与她说话,她却总反应淡淡,不复以往的热情。
      许是太累了,阿怜在心中为朋友对自己的冷淡开脱。
      阿怜十五,将登台献艺。
      许久不见的柳儿为阿怜取来华裳,使人为她绞面抹粉描眉上妆,又亲自为她挽了个髻,上面插了一朵桃花含苞待放。
      “阿怜,”柳儿拥住她,在她耳边叹气, “你且努力。”
      阿怜不明就里,抱着琵琶上了台。明明登台前仍担忧紧张,登台后却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望着台下惊艳的人群,她扯出一抹笑。
      “小女子阿怜,见过诸位郎君。”

      (七)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阿怜也曾艳传天下,才惊八方。只平日里运气不甚佳,几次都差点香消玉殒。
      弟弟阿永来寻她,只言自己要从军。阿怜迎望着阿永的面容有些恍惚,仿佛昨天她才辞别小小的他遇了穆元永,今日穆元永化作一杯黄土,阿永也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阿姊,我走了。”
      走了,都走了。
      柳儿与自己日渐生疏,后又在风韵仍存之时病逝。弥留之际,她榻前却只阿怜一人。她含笑对阿怜道:“阿怜,你要好好地。”仿若回到穆元永病榻前,两人所言分毫不差。
      柳儿言,当年她亦心悦穆元永,故日后常对阿怜使绊子。
      “那次从楼梯上失足摔下,是我动的手脚。”果然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有那次琴弦忽然断裂,出游落水……都是我。”
      柳儿抬眼望她:“你可恨我?”
      阿怜点头:“恨极。”
      柳儿露出一个浅浅的薄凉的笑容:“我真傻,你说是也不是?他心里只有那人,我们一开始便失去了机会。”
      阿怜不语,从柳儿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袂。
      “我快死了。”柳儿气若游丝。
      “我认识的柳儿,很早便死了。”
      相识之人皆已离自己而去,最后空余一个曾名动天下的,今已人老珠黄的阿怜。
      那年仍有数人,忆着自己昔年的风姿上门差伐柯来提亲,只一人是共伐柯前来。他是个商贾,相貌平平,家财不丰。
      也罢。
      那商贾与她饮了合卺酒。又问:“你为何嫁与我?”
      阿怜浅笑,一种说不出的凄婉在她笑容里流转:“你较他人更在意我。”
      那商贾哑然,小心翼翼抚她脸颊。
      而阿怜有句话仍未出口:更因你姓穆。

      (八)
      商人重利轻别离,真真是所言非虚。
      商贾固然敬爱她,但因生计总出门远行,余她在浔阳江旁等候。他怕她无聊,特将一艘船固定在江边,只供她得空便上去坐坐,权当游乐。
      那晚她取了琵琶登船,坐在舱中放空思绪,忆起少时穆元永所授,手下亦弹了出来。
      穆先生,曹先生,柳儿,刘老三---
      阿弟---
      她的曲忽的停了,有人邀她往船上助兴,并云欲结交自己。阿怜又笑,终还是以琵琶半遮面上了对方的船。
      “敢问这位娘子如何称呼?”一人问。
      阿怜缓缓答:“阿圆。”不要你怜,只求团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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