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绘铅笔

1、傻子

　　他是一个傻子，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傻子。
　　村里人嫌他，厌他，恶他，他全不知道；小孩子骂他，打他，捡地上的石子扔他，他也不在意，只是咧开嘴“咯咯咯”地笑着。因为他感觉不到别人的恶意。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傻子”。因为他不知道他这样就是“傻子”。
　　虽然傻子不招人待见，不过所幸老天爷眷顾于他，让他有个疼他护他的爷爷。爷爷也是个不太招人待见的老头，整日里懒懒散散，还最喜欢臭美，被人背地里骂成“懒汉”。爷爷说，他这辈子除了疼过傻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傻子嘴上说不出什么，但他心里知道爷爷的好。夏天的冰棍，冬天的棉被，新麦打面做出来的馍馍，雨天一双结实耐穿的雨鞋，背着堂兄弟塞给他的冰糖块块。他没有受过所谓的教育，自然也不会被“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束缚。他的世界永远不会有对错，唯有血缘深深植进了灵魂，难以割舍。
　　小村庄的生活条件虽不如城市讲究，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极重排场，比如，白事。村里这天做白事，办白事的人家一早请来了戏班，搭好戏台，是要唱一天才行的。偏巧傻子最爱凑热闹，这样的热闹他怎么会错过？“孝子”家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傻子。正午时日头正盛，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农村人白事讲排场，排场越大，来的人越多，说明死去的人生前越富贵，人缘越好。所以这大的排场，棺材里的老爷子见了，走得必定更安详。
　　哭丧着的氤氲好久的气氛总让人觉得不自在，傻子也注意到了不同，看着不远处一群男人“嗡嗡”地哭着，他才想起今天是死了人的，死了人是要哭的。傻子忽然冲到牌位前，“扑通”跪了下去，嘴里还大喊着“我的二大爷啊，你咋走了……”“孝子”一看,顿时被傻子的阵仗吓坏了，生怕他冲撞了棺材里的老爷子，急急忙忙地去拉他，让他远离牌位。被傻子这么一闹，“孝子”脸上挂不住面，却又不好在死去的老爷子面前发火，就遣家里那口子把傻子轰了出去，让傻子爷爷赶紧把他弄回家。
　　傻子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被爷爷带到家。爷爷看着他，不禁嗔怒道：“你这傻小子，都怪你，好好地一顿吃席就这么没了。本来今天还想带你在那儿开顿荤呢？这下好了，还得给你下面条，唉唉唉，我说你什么好呀……”傻子不知道怎么接爷爷的话茬，兀自地怔在原地，估摸着又去天外神游了。爷爷抄起门口挂着的烟杆子，轻轻地往傻子头上敲了一下，“傻小子，去烧锅去，咱们下面条喝。”
　　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可却没人陪他一辈子。
　　爷爷离开的时候，傻子大概十三岁，爷爷不再陪着他，不再能给他温暖。爷爷的葬礼和村里别的并无二致，除了留下未亡人——傻子。爷爷穿上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新衣，找人花了一辈子都不会花的妆容，然后轻轻的，轻轻地，被人用白布单盖过头顶。黑白的遗像里，爷爷睁着双眼，静静地笑。傻子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呆了，突地泪珠从眼中滑了出来，他开始叫喊，发疯似得叫喊，仿佛这样爷爷就能听得见，仿佛这样爷爷才能将他从人群中一眼认出。
　　白色的孝服，黑色庄重肃穆的灵堂，傻子一个人紧紧抱着放着爷爷遗像的桌子，嘴角不停地抽搐，泪水已经流干。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傻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的心情，比悲伤更深，比绝望稍浅。
　　爷爷的遗体被装进棺材里，傻子跪在地上仿佛虚脱，脸上的眼泪和鼻涕诉说着他的凄惨盛状。傻子的爹找来一块白布给他擦了脸，他马上要随抬棺材的队伍一路为爷爷引魂，看着爷爷入土为安。
　　丧事忙到了夜里3点多，傻子的爹准备休息，忽然发现傻子不见了。他急忙去傻子喜欢待的大马路、小河边、杨树林、后街寻找，结果都没有找到。最后终于在爷爷新筑的坟前找到了傻子，傻子搂着那块冰凉的刻着他爷爷的不认识的名字的石碑睡去了。原来，爷爷入土之后傻子就一直在旁边陪着他，没回家。傻子的爹将傻子推醒，拉着他要他回家。可傻子抓着那石碑死活不肯松手。傻子爹拗不过他，就只好陪着他。
　　自此之后，傻子好像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比以前更傻了。有事没事总爱往爷爷坟前跑，偶尔烧点纸钱，给他带点苹果、梨什么的，自己不吃，就放在坟前看水果变坏，发臭。
　　多年后，我无意间瞄到傻子跪在爷爷的遗像前，嘴里说着些我听不懂，但是爷爷能听懂的话。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他，真的想念他。爷爷，你应该很幸福吧，有一个人一直记挂着你，你不在了，也没有忘记你。我还记得你说过，你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好事，就是从没放弃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