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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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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那是我们上一次见面。回忆起来,总觉得是凭空一场梦。”
安静的海滨挺着几艘渔船。我和周姨从镇中心坐公交,颠簸了十几站来到这里,在一条几近荒芜的小径上徘徊。
“二十多年前,这一带就是我老家。92年底,这里建渔场,政府把我们都搬到了大沙镇。”周姨指点着四周,“我一开始在市中心小学上课,后来到了中学。96年的时候,父母身体不好,我就回大沙镇工作了。”
“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呢。”我四处打量周围,“周姨,我们现在去哪儿?”
“那个路口,我和棠路上次见面的地方,我有空就会来几次。那年说好的,在这儿等啊。”
所谓上次,其实已是二十二年前。别后那年秋天,他的回信突然中断,此后一连几个月,音信杳无。她又等了几个月,最终耐不住,只身来到威海,可是,如他之前所说,营地人去楼空。
从那以后,她能做的,唯有站在路口,独自一人等待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从渔场返回,又是一路颠簸。清晨出发,回来已快晌午。
学校附近的DHL站点已经上班,我要把画寄给Ann了。到了镇上,手机又有了信号,微信消息多了一个提醒。Ann已经按我吩咐,把地址姓名都发了过来。画画的任务完成,实习也即将告一段落,过几天我就该离开泉州,回师大忙毕业设计。
人影繁杂的快餐店里,我挂断网络电话,啃着早已凉了的汉堡。
心里躁动不安,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或许是因为别的。
海港,夕阳,重逢,荔镜记,野姜花,电报,盛夏,新春,航海实训,约定,离别......一个又一个词语从我脑海里飘过,渐渐梳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下午,我和周姨一起打扫房间,在她屋里小睡了一阵,做了一个朦胧的梦。
热风吹过静谧的港湾,临岸的浅海泛着粼粼波光。稀稀落落的行人从我身旁经过,说着闽南方言。
少年和少女执手站在岸边,然后一瞬便是很多年,早已成年的他们彼此相望,却无法再伸手触及,接着,一切消失在光影里。似乎,生命原本就是个渐行渐远的过程,清晨日暮,只消得一个转身。
我在沉沉的压抑中醒来。
“何必执着于一个人?周姨,这二十多年里,你也许应该试着寻找其他缘分。”我叹了口气。
被我突兀一问,周姨怔了怔,继而微笑回答:“缘分是找不到的,只有它来找你。”
“可是......”
“十六岁时,我们还互不认识,我在路边折树叶玩,他从后面下了我一跳,我不好意思地跑了,头也不回。”
“恩,您说过这个。”
“那天,我在用树叶折‘归子’玩,我们这儿的小游戏。把树叶按一定的角度折好,扔出去,不管扔再远,都会打转飞回来,”周姨停了停,缓缓仰起头,“我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不管去到多远的地方,最后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人在四十不惑之年,所有得不到的,都应不再会盼顾,所有留在身边的,都当珍惜清数。然而,周姨却仍停留在二十余岁的那片海湾,眺望着远方,念念不忘他们的承诺。
“周姨......”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犹豫不决。
10.
临走前一天,那个没有课的下午,我终于还是准备好了所有该说的话,轻轻推开了校长室的门。
“周姨,你们是在92年秋天失去联系的,对吧?”
接下来的故事,是您所不知道的,我也一直在考虑,应不应当让您知道。
1992年夏天,威海的部队营地已经只剩寥寥几人。林棠路决定,等到月底,志愿救援到期,再和这些人一起调走。由于救援有功,他们将升迁行政,而且可以选择要去的城市。
“晴晴,给你看一个东西。”林棠路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信封,“猜里面写的是什么?”
晴晴咯咯地笑着,一伸手就夺了过去,装作要撕开。
“哎哎,不能拆不能拆,这是要给你英子姐的。”林棠路眼疾手快地夺回来,“过几天就寄出去。等我回泉州,打算和她结婚喽。”
“在信里求婚么?”晴晴一副很懂的样子,“光一封信可不行,要有玫瑰花和戒指的。我在美国看到有男孩子求婚,摆了999朵玫瑰呢。”
半年前,晴晴就跟着父母去了美国定居。趁暑假,他们回来探亲几天,晴晴便忙着来营地找林棠路玩。
“对了,晴晴,你会写英文吧,在信封背面帮我写几句话?”90年代初,外来文艺作品越来越为人们所熟悉,用漂亮的花体英文写一句我爱你,是一件再浪漫不过的事情。
“我回去翻翻书,帮你抄几句短诗。”晴晴满口答应,“信先放我这里,你放心,绝不私拆!”9岁的她俨然像个小大人。
晴晴憋足了劲,用并不熟悉的花体字往信封上抄了几行泰戈尔的诗,然后写了一个大大的“Love”。
可是,那个信封,却再也没有交到林棠路的手里。
暴雨倾盆的夜晚,救援队被召集,参与一起特大海难的救援。触礁的游轮倾斜了一大半。队员们工作了整整一晚,幸存的游客一个接一个被转移到救生艇上。救援结束,大家即将撤离时,一个大浪打了下来,游轮像一片单薄的树叶,顷刻间消失在了无边的汪洋。
整个山东的报纸纷纷报道。可是,那时候的中国,没有互联网,没有微博,其他地方的人们并不知情。海难在省内沸沸扬扬了个把月,最终还是一天天冷却一下来,被人们忘记。陵园立了一块集体墓碑,林棠路的烈士勋章被寄回他的故乡——一个不知名的北方小城。
晴晴手里,一直保留着那封信,她和家人也曾回泉州寻找周英。可是,这些年,中国城市的变化实在太大,在偌大的泉州,她全然没有方向感,几次寻找,无功而返。
但她并不打算放弃,年幼的记忆里,她曾感动于林棠路和周英的点滴。即便当时只是个孩子,她也知道,那便是爱,是希望,是永恒。
11.
“说来,也是天意吧,”我一手撑着窗台,低垂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寄快递那天,Ann把她的中英文名都告诉了我。看到她的中文名叫做王晴晴,又想起是泉州人,我满头热血往上涌。”
周姨背对着我坐在桌前,我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与叹息,过了很久,她终于发话:
“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
我们彼此沉默,整个房间只剩下岁月,还有漫长的安静。
楼下突然响起开合车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楼梯间的急促脚步,伴随着年轻女人的轻唤:“温浅,英子姐!”
校长室的门被推开,晃眼的阳光猛地流泻进来,穿小西装的女人一动不动,静静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个泛黄的信封。
有那么几秒,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周姨站起身,缓缓向门口走去:“晴晴?”
“英子姐,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把棠路的信带过来了,那是他求婚的信啊。”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记忆,横渡了流水般的时光,在那一刻朝她们迎面扑来。
蓦然地,我脑海里响起《荔镜记》的唱词,原期朝夕能相见,谁知咫尺人分离,庭阶黄叶扫易尽,这场相思无尽期。
穿越了从前和现在,现实与期待,孤独与坚守,生与死,他的承诺与誓言,还是伴随着永不逝去的爱,来到这片微风回旋的海湾,回到了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