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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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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浅浅,学生们可听话?”
“都很懂事呢,周姨。”
学校几乎让我包揽了所有美术课。为了教会他们欣赏莫奈的抽象派,马里奥的具象派,以及怎样构图配色,几乎用完我接下来半辈子的口舌。
上课和作画耗光了精力和耐心,闲下来时我便是一副精神萎靡,心烦气躁的样子。不过,即便这样,周姨也并没有反感,始终微笑和我打招呼,邀我吃饭散步。四十五岁的她,性格温和开朗,相比起来我倒更像一个更年期女人。
我站在窗口一笔一笔描画海边风光,周姨在旁边啧啧赞叹:“真好看......画给谁?”
“一个美籍华人,我的客户,她找了很多人,也就只有我愿意专门跑来福建给她画。”我苦笑着摇摇头,毕竟,学生开的画室,接到一个好生意绝非易事。好在Ann是个很懂得体谅的客户,既没有催过进度,也不曾提出苛刻要求。相反,她时不时还问我,在泉州生活是否习惯,实习是否顺心,我们从商业关系变得越来越像朋友。
“该休息了,出去走走。”周姨说罢,便先去屋里收拾自己了。她很精致,衣服熨烫得笔挺,头发每过一阵都会修型,上班或出门必定画上淡妆,我曾听到她一边描眉一边轻语:“浅浅你知道嗬,他喜欢我描眉的样子呢。”
天色将暗,暮景旖旎。我们买了一些日用品,然后结账出门,慢慢地走着。
“浅浅,上次我们讲到了哪里?”
“噢,地震。”
一周后,周英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右手骨折需要时间修养,也就没上班。这些日子里,晴晴时常找她,乖乖的,从不添麻烦,还和大人们一起帮不少忙。
林棠路初夏去山东前,特地给周英准备了一大摞信封,都写好了地址贴上邮票。后来,晴晴也学周英给林棠路写信,五花八门的画,混着拼音和少数会写的字。写完了,就拿周英桌上的信封装起来,打开有她手臂粗的胶棒,小心贴好封口,踮起脚把信塞进邮筒里。
这是1990年的小寒时节,天气并不冷。新教学楼正在打地基,起初,晴晴总拉着周英去看,后来却不怎么出来了。周英纳闷地敲了敲传达室的门,开门的是晴晴,不足十平方的屋子里生着一个煎药的煤炉。病瘦的门卫站起身来问了声好,接着便不住咳嗽。晴晴一言不发,小手攥着一把蒲扇,轻轻地朝气口扇风,房间里充满了苦涩的药味。
新学期来了,周英从老家回学校上课。温暖的海风吹进校园里,新教学楼渐有雏形,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返校。
“晴晴,大哥哥也给你写信了,还有贺年卡呢!”周英隔了大老远就喊着,乓一声推开传达室的门,迎上来却是一张陌生面孔。“老师您找谁?”
新春时候,原先病重的门卫去世了。他是少年时南下逃荒讨生活的,这里并无半个亲戚。晴晴被送到了乡下外祖母家,然而这只是将就之计,如何拉扯大尚是问题。
傍晚散了学,周英依稀看见门外飘过一个身影,便惊愕地放下课本:“晴晴?”她追出门去想要叫住。晴晴依旧是系着青色围衣,头上扎着酱色毛线绳,只是脸色蜡黄,双颊瘦的凹下去。
“你一人走过来的?”周英看到她鞋和裤脚全是泥渍,从头绳里散出来的头发蓬得满头都是。晴晴不说话,只是哭,最后停在门卫室旁,蜷缩在墙根下哭得喘不过气来。周英蹲下来,紧紧抱住她,感觉到这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晴晴不哭,你还是要好好的,这么多人都喜欢你呢......大哥哥寄信过来了,还有贺年卡......喏,这是山东的照片,下雪好不好看?乖,哭肿了眼睛可不漂亮......”
6.
“晴晴后来怎么办的?”我一阵唏嘘。
“多亏棠路。威海部队附近有个很好的人家,不能生养,正想收容一个。棠路去说了一下,他们就来泉州谈妥了。”
“这么巧!”我感叹。
周姨抿了抿嘴,“她走的时候,我还真不习惯,那几年带得太亲了。”
“晴晴一定也舍不得你。”
“可不是。出发的时候,我还没开口,她先哭了。我跟棠路说,我不在这孩子身边,你得替我好好和她处着。”
“嘿嘿,怎么看都觉得你们仨才像一家子。”
“有心直口快的同事还跟我们说,喜欢这孩子,倒不如赶紧成家,自己生一个。那个年头听到这样的玩笑,我和棠路真是吓了一跳。”讲到这里,周姨早已不年轻的面庞依然微红,仿佛自己还停留在二十岁的光阴。
“我后来去山东,还见过她。”
一场小雨给盛夏的威海送来些许清凉。
林棠路和晴晴在车站等了一上午,却依旧没有等来晚点的列车。
“晴晴,累了吧?”
“不累。”晴晴努力挺直腰板。
她的眼睛比林棠路还尖,一下就从人群里认出了周英。等他也跑过去迎接时,晴晴早已抢着牵了周英的一只手,还通过口头霸权占走了另一只。林棠路苦笑着跟在后面,伶牙俐齿的晴晴发话了:“先来后到,是这么个规矩。看你提行李辛苦了,就把我的手给你牵着。”
于是,他们并作一排,晴晴走在最中间,三个人手拉着手一路载笑载言。
回到部队,周英就住在招待所。林棠路在宿舍架了一口小锅,晴晴提着有她一半高的竹篮,摇摇晃晃地帮忙买菜,他们时不时开上小灶给周英端过去。威海的海鲜便宜得吓人,新鲜的蚌壳鱼虾,只是放些葱姜简单一煮都格外鲜甜,完全不输泉州。山东的苹果和核桃都分外饱满可口,也是周英最喜欢的。
林棠路经常有任务,休息的时间很少,周英也不抱怨,静静等他。闲下来时,林棠路就带周英到处逛,偶尔会把晴晴也叫出来。石岛赤山的法华院、凤凰湖,圣水观的千年银杏、文人先迹。玩累了,接下来几天就在附近散散步。
阳光明媚,风过无声,他们相互依靠坐在海滩上。周英掏出梳子,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林棠路低头看着她:“英子,我还没给你梳过头呢。”梳子递了过来,林棠路握着木梳的手有些抖,原本是想轻轻梳理,却一不小心扯下来好几根,周英依旧笑着,什么也没说,像是感受不到痛。
他们相依偎着走在回去的路上,正说着话,晴晴突然从路口闪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两个人中间。英和林棠路蹲下来抚摸她的头,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垂着头神情低落。林棠路说:“我送你回家吧。”晴晴顿时趴在他肩上抽泣:“不回......”
他们把晴晴带到了招待所,烧了热水给她洗脸洗手,又从食堂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过来。晴晴正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我就知道会在这儿,”门外的一对夫妇声音温和,“晴晴,咱回家吧。不小心打破窗户,是小孩常有的事,别害怕。”
他们缓缓踱步进屋,晴晴怔怔地放下饭碗,有些迟疑。年轻夫妇朝林棠路和周英致意:“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才来没几个月,有点放不开,每天都小心翼翼的。”他们伸手把晴晴拢在怀里:“看到你的道歉条了。爸妈早做好了饭菜等你,现在回家当夜宵吧,哥哥姐姐也一起去。”
周英上前握住晴晴的手,朝她点点头。晴晴转头望了望林棠路和周英,又回头看了看养父养母,终于放下心,咧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