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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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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犹浅唱
山下,海湾,一年又一年,她就站在路口,一直,一直地等待下去......
1
汽车穿过大沙镇第四条街,向左拐,径直开下去。这是一条笔直的路,两旁繁华,高楼四起。
“为了我的画跑去泉州,真麻烦了。”微信里传来Ann的声音,她是我的客户,需要一幅装饰画挂在新房的客厅。
“哪里哪里,我刚好找到了这里的实习。”
“那敢情好,多谢了。”
“月底大概能画好,是寄给您么?”
“恩,国际邮件,”Ann顿了顿,“但愿不要伤到画,那里面可是我的故乡呢。”
汽车拐了个弯,来到我实习的地方。这是一座很旧的学校,操场、篮球架、教学楼,无一不带着时光的痕迹。
“温浅系侯(是吧)?辛苦了。”一进校门,就听到浓浓的闽南口音,侧过头来,看到一个慈祥和蔼的女士。后来才知道,这是校长亲自来迎接我。
“周校长,请问......”我走进办公室,打算问安排给我的教学任务。
“叫周姨就好,这里的年轻老师都这么叫的。”她拍拍我的背,一脸温和。
这次实习,必定是很辛苦的,如果不是学校离海近,我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让一个师大美术系学生来教初中小朋友,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短租的房子就在周姨家对门,我去串门过几回。周姨一人独居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那是学校十余年前分配的。尽管这样,她依然把家收拾得整洁温馨,地板纤尘不染,墙壁光洁如新。我十分喜欢那屋子,从正墙的大窗望去,对着远处大海。每次站在那窗前,似乎都感觉到潮湿而微咸的风迎面吹来。小房子果然是有别致的风味,只是,一个人住的话,还是显得空荡荡。
餐桌上的花瓶插了几枝我从楼下摘来的野姜花,碗筷整齐地摆在垫好餐巾的桌上,厨房传出青菜下进热油锅的噼啪声。周末放假,我便去周姨家,两人一起下厨吃饭。
熟络起来了,我们便会无话不谈。
2
他们的故事像是轻吟浅唱却戛然而止的诗篇,她不忍去读,却又时刻流连于芬芳的韵脚里。
那是1985年夏天,她刚十六岁。
他是十七岁的海军新兵,部队就在这小乡村的海港附近。从一次偶然的路遇起,她就开始了一段无比漫长的守望。周英赶海归来路过营地,总远远地站在海湾,伸着右手遮挡阳光,眼睛在队伍里寻找那个身影。她从来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直到有一次,她在路上折树叶玩,听到背后一句:“嗨,今天怎么没来?”意识到了不对劲,周英满脸失措,回过神便站起来,拼命往背离他的方向跑,脑子一片空白。
他觉得自己似乎冒犯到人家了,以至于她好几天都没出现在海湾。一个星期后,新兵们坐着厢棚车离开这里,他很是遗憾——这些日子他们未能有只言片语的谈笑。
第二年,十七岁的周英从师专毕业放假回乡,走到路口,不知是谁在身后叫住她,那声音脆生生的,干净利落。她蓦然回头,待看分明时,手里书本便应声而落。麦芽色的黄昏里,她对面站立的,正是一年前遇见的,那个熟悉身影。她一阵慌乱。
“你好。”他低下头望着她,轻轻微笑。
背后那夕阳仿佛燃烧起来一般,他们站在人声喧嚣的路口,彼此凝望无言。待周英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喉咙有些哽咽。他却笑得开朗率真,一双眼睛弯弯的。
新兵们外出训练一年,现在回来了,而且要在这里工作好阵子,听她这么说,她突然有一种心安的感觉,踏踏实实的。
他的名字是林棠路,据说他出生的时候,路两旁的海花开得灿烂。
“你的名字是周英,英也是花的意思,真巧。”他同她肩并肩走在浪潮将退的海岸,泥色的沙滩上留下两串足迹。
“林棠路......”周英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末了却又觉得好像很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很多年后,她在课堂上带学生念书时才知道,那是一句词,“凌波不过横塘路”——接下几句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明媚的午后,讲台下的孩子们咿咿呀呀读着,背着,她拿粉笔的手有些颤抖。命运总是由一个又一个残忍的巧合连缀而成,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好。周英转身板书时默默叹了口气。
重回到两人的年轻时光。那个傍晚,林棠路紧张地犹豫半天,终于问出那问题:“去年跟你说话,为什么要跑?”周英停下脚步,低着头,张了张嘴,却又没有说话。他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不要紧,现在不跑就好。你还在这儿,我也还在。”
新兵们刚刚回来,没什么要紧的事,而周英也从师专毕业了,暑假很久,九月份才去市里小学教书。他们时常在一起散步闲谈,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生活,清晨日暮,潮落潮起,在这些天却变得新鲜而令人愉快。他陪她早起去商店,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柜台高声嚷嚷,帮她系渔船,三两下拽紧实绳子交到她手里,一起挖土笋,在沙地上用手指轻轻刨小坑。
晚上,他们出来乘凉,炎热的暑气一入夜便败阵给清爽的晚风和微凉的月光。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他在外训练的经历,辛苦充实的军旅生活,她从小听到大的传说,蜈蚣阁六胜塔,一切都能成为谈论不绝的话题。
林棠路望着海面,聆听着久远年代的故事,周英给他唱了一段潮剧,声音很柔和,带着温软的闽南腔调。
“陈三和五娘,这故事叫《荔镜记》,去年听过。结局很好,两个人在一起的。”林棠路离周英只有不到半尺距离,感觉到晚风吹起她的头发,不时拂过自己的脸。
夜静悄悄的,海浪都沉默了声音。他侧过身,借月光看着她——她矜持地浅笑,眼睛里盛满同他一样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