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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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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蜀州有寺名临江,江名濯锦。
撑船的年轻人是家住清河坊的王六郎。
王六郎自小便在这条江上谋生,渡过的游子有许多,与他熟络的归人也不少,而此刻坐在船舱里的两位远客却是少见。
相貌自不必说,皆是一等一的好,料想戏里所谓才子佳人亦不过如此风采。
水路约有十来里,二人却只端端相对而坐,不发一语,任桨声回荡夹岸,一脉青山俱寂。
天近沉暮,青峰杳然,竹浆翻动一色水天光影,舱里光线也越发昏暗。
雨便是在这时落了起来。
顷刻一江烟雨弥透,遮却青峰,唯王六郎着了棕帽蓑衣,悠悠然撑着小船前行。
雨点啪啪的砸在乌篷顶上,舟中人凝视对坐女子,轻声问道:“朝雨,冷么?”
谢朝雨摇头道:“不过八月天气,一场秋雨怎见得冷,倒是你我此番远行未必值价。”末了却又说道:“你瞧,我怎么糊涂了,你是不取分文的。”
年轻人神色坦然,也未驳她,眼中反露出两分极浅淡的笑意,伸手解落蓬帘,且避漫天风雨。
山门外,小舟及岸。
一身微蓝襦裙的女子率先踏上江岸。山寺临江,青峰回转,脉息间尽是山川碧峰里溶透的草木味,浑然沾衣润发。
“公子,临江寺到了。”王六郎系好缆绳,朝船舱里的年轻人喊道。
便见小舟轻晃两下,着素衣的年轻人这才弯腰走出船舱,极客气的道谢,付了船钱,慢慢走上江岸。
雨后石径青苔遍生,谢朝雨仍走得极快,紧随其后的年轻人不禁笑道:“朝雨,你做甚么如此急迫,可是有狼在追你么?”
一地残雨湿红却在眼前,谢朝雨停身临江寺外,冷哼道:“可不是有狼在追我么!”
年轻人道:“你可是对张知县遣人暗处盯梢一事介怀?”
“不错,他既有求你,却又如此行径,我实在不屑!”谢朝雨神色不悦,略有些鄙薄道:“我此生最恨小人,若早知他为人疑心,又何必来谢他。”
“你也说他疑心,应知他身在官场,难免谨慎些,虽说他曾擒获盗贼救你出狱,一则是于你有恩,二则却是他为官一方的职责本分,然,到底不知我二人根底,你我远道相访,他盛情之外却不允许有一丝小心么?”
谢朝雨听得年轻人一番话,心下却并不认同:“官场上哪个不是老谋深算,他怎会不知你我根底?他若不知,岂非病急乱投医?”
谢朝雨说罢也不看他,即转身迈入山门,年轻人素知她秉性刚烈,却只极轻的一叹,缓步跟了上去。
临江寺建于初唐,到了这一代,香火依旧鼎盛,唯大殿壁上浮绘是经年日久的旧色,梁栋间亦不乏飞燕筑巢。
年轻人敛眉诚心在佛前叩首,与主持僧说明投宿之意,便由院僧领着二人在寺内空余厢房住下。
天色渐暗,厢房内点了烛火,年轻人坐在灯下,隽秀眉眼带了淡淡光晕,神情却极专注,他手中一支折断玉簪,烛火下闪着清润玉色光华。
谢朝雨见他看得出神,放下手中研读的案卷,说道:“李明月于公堂上承认杀死宋珙的金钗是己物,北里巷中也有人证实她曾扬言要杀宋珙,人证物证俱全,她却不肯画押,大堂之上直喊冤枉,且说自己醉酒卧榻,对同处一室的宋珙何时被杀毫不知情,此翻说词明显薄弱,不足取信于人,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李明月既无法证明自己清白,张梓衡为何只将她收监,难道仅因她喊了两句冤枉?”谢朝雨起身踱步道:“我可不认为我们的张大人有这般通情达理,明察秋毫。”
年轻人笑道:“依你之言,张县令托我查案是有意为李明月开脱,恐涉包庇之嫌,便连我也有份了?”
谢朝雨讥道:“他且不谈,你我还不知道么?别人只消一句话便能请你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他什么天大的好处。”
年轻人叹道:“若非你我欠他一分人情,又何苦来的?”
谢朝雨驳道:“什么人情我却不信,如你所说,这不过是他应尽的本分,他如此行径,还指望我感恩戴德么?”
谢朝雨转而骄傲道:“若这般算的话,前夜你到宋宅查勘,高墙深院的,没有我你如何进得去?你欠我的人情又该如何算?”
“是,谢女侠武艺精湛,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我自叹弗如。”年轻人一脸温和笑意道。
谢朝雨得意道:“那是自然,要都和你似的只会耍耍嘴皮子,天下岂能不乱。”
年轻人笑而不恼,着手倒了一杯茶递与她,慢慢说道:“宋家的现场保存的倒也完好,官府封条未动,你我从侧窗翻入,地上的泥印、血迹与案卷所记无差,若非你无意踩到这支玉簪的碎屑,也发现不了这支断簪。”
“也是奇怪,宋珙的房间内,怎连盏烛台也没有,前夜若不是大好月色,怕要难倒我们了。”
年轻人眸色微动:“你可记得,仵作的验尸记录上曾写道,宋珙头部太阳穴被硬物所击致皮下出血,案卷上却并未提及此处。”
“你是说宋珙曾被烛台击中太阳穴?”谢朝雨疑惑道:“那凶手为何带走烛台,反而却留下杀人的金钗?不通,不通。”
年轻人见她皱眉,不由浮出温和笑意:“既然不通,便只得搁下,还说这支断簪,昨日重到宋宅,问及断簪,从丫头到仆人逐一问过,便只有宋管家提及此物恐李明月之物,而后又至狱中询问李明月,她却说非她所有。”
谢朝雨转言道:“不错,据查实,宋珙有商贾之富,为人风流,是明月楼的常客,亦是花魁李明月的入幕之宾,宋珙真心几许暂且不论,李明月欲从良人倒是不假,一个有心嫁,一个无心娶,因爱生恨痛下杀手的推断也似合乎情理,再加上旁人证词和那支沦为凶器的金钗,李明月蓄意杀人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只是,这支遗落在床边下的玉簪却非她物。”
年轻人道:“她既承认杀人凶器是她所有,说这玉簪非她物,想来也并非假话,你我到明月楼查访,重金利诱之下,亦无人识得其主,更有说此物小气的,没见过李明月佩戴,如此,那一夜应该还有第三人到过宋宅,进到宋珙的房间。”
“这个女人能在半夜进入宋珙的房间,想来也是和宋珙相熟的人,至少熟悉宋宅。”谢朝雨说到此处,亦是不解道:“我查过宋珙其人,一年前讨了个老婆,说是病死了,若说留恋花丛却与李明月厮磨日久,别的女人倒少耳闻,那又会是谁的?”
年轻人反问道:“你怎知那第三人便是个女人?”
谢朝雨道:“不是女人,未必是个男人带了玉簪去看宋珙,之后再栽赃给李明月,但既然杀人金钗在前,李明月已然无可抵赖,又何必多此一举?”
年轻人一笑,道:“确实是个女人,你忘了那地上的鞋泥印,那是一双女人的脚印。”
“你虽不信知县大人明察秋毫,但他便是发现这鞋印的怪异,才将案子压下的,他说
这些泥土极粘且有一种河塘似的腥味儿,宋珙鞋上没有,李明月的鞋也十分干净,故而存疑,这才写信请我前来。”
谢朝雨不屑道:“这便如何,他能派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们进明月楼,识得这点小破绽自然不在话下,幸而他知收敛,如若不然,哼!”
年轻人见她动气,便宽慰道:“你何必怄气,他便疑心你我,又有什么关系?旁人而已。”
“旁人疑心我又何妨,我只见不得有人疑心你。”谢朝雨不悦道。
年轻人温柔笑道:“只要你不疑心我,便再好也没有了。”
谢朝雨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却又说道:“既然确定是个女人,你可有头绪?”
年轻人摇头:“现在还说不好,我这几日四处走访,提起宋珙这人,也是毁誉参半,与他有过结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论起与他有关的女人,倒有不少人都提起他的妻子许秋瞑。”
“怎么说?”
“坊间传她死的不明不白,夫家将她薄葬在有名的乱坟岗里,半夜还有人看到她一身白衣,往宋家高宅走,故而,纷繁杂说里竟有一半倒说这起案子是冤鬼索命。”
谢朝雨听到此处,竟忍不住潇洒笑道:“君流照,你说起书来有板有眼,是哪里学来的?”
君流照却一副正经神色:“不见鬼,焉知鬼话与否?”顿了顿,才道:“我已探得这处乱坟岗便在临江寺附近,抄小路可至,不如今夜你我一道去捉鬼,如何?”
“哦,原来你竟有这般打算,难怪要甩开眼线来到临江寺,你既筹划万千,要我作甚?”谢朝雨望了眼天边悄然浮上的弦月,不禁佯斥道:“如此良夜,竟去捉鬼,也亏你想得出。”
君流照倒也知机,拱手施礼道:“我非有心欺瞒女侠,此事若无女侠相助,只怕千难万难,我一人怎应付得来?万望谢女侠不计前嫌,屈尊与我同去。”
谢朝雨负手踱步,笑而不语,半响才说道:“算你识趣,本女侠勉为其难和你走一趟好了。”
二
深夜山中,秋虫蛰伏,时断时续的低鸣似在脚下,又似藏在碧丛秋雾里,隐隐约约,起伏不定,只叫人辨不分明。两人相携走在山林野径上,半弦月色当空,浅浅映在两人肩头,茂密的野草,横生的树桠,遮掩得微弱光影似摇,长长远远的山路也仿若永无尽头。
“朝雨,可觉疲累?要不要歇一段?”君流照牵着谢朝雨迈过一道沟渠,询问道。
谢朝雨却不紧不慢的取笑道:“君流照,你对女子都是这般体贴的么?”
君流照亦笑:“你本是我的未婚妻,合该如此。”
谢朝雨讥道:“避重就轻,倒难为你了。”
君流照不禁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谢朝雨佯怒道:“你这是在拐弯抹角的骂我眼瞎么?”
君流照和然笑意:“谢女侠作派高洁如月,我怎敢讥讽?”
“知道便好。”谢朝雨也不回头,径带了两分笑意往前走去。
两人约行了三四里路,走过一片小树林,便是一片荒芜坟岗。
歪斜的墓碑倾倒在野草成片的土丘上,映着连绵远缀的墨色山影,别有一番凄凉。
“唉,这么多的坟墓,哪一座才是许秋瞑的?”谢朝雨站在坟地,她没料到此处虽偏僻,却是密集的坟墓野草早遮了路径,脚下也不知是踩在谁家亡人骨上。
君流照思忖道:“宋家好歹是一方富贾,便说是薄葬也比寻常人家要好些吧,总是有块墓碑的,不妨仔细看看。”
两人摸索一番,便是谢朝雨先发现了许秋瞑的坟墓。
却见碑上刻有贤妻许氏之墓,旁有夫宋珙镌刻字样。
“应该便是此处了。”君流照俯身看了看,墓穴经风历雨坟顶便只剩一层薄土,四周便是连片的杂草,便连墓碑也被遮掩。
夜风一吹,阴沉沉的坟林好似有孤鸦在枯枝叫嚣,谢朝雨忍不住四下望了望,确信无人,悠悠问道:“是你来,还是我来?”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君流照微微笑道。
谢朝雨了然道:“你既要捉鬼,不敲门怎知她在不在?”
“我也没有十分把握,既然来了,总得看一看。”君流照说罢,却走到墓前躬身拜了三拜。
谢朝雨不忍叹道:“唉,百无一用是书生,还是我来吧。”
“有劳谢女侠。”君流照淡淡一笑,说着便退开了两步。
谢朝雨站在墓旁,拔出腰间长剑,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然削尽坟顶泥土,露出一副漆黑棺木。
“下等杨木,棺材够轻的。”谢朝雨敲了敲棺盖,说道。
君流照站在墓旁,盯着棺材神色郑重道:“不妨开棺一看。”
“我并非倒斗的盗墓贼,主人莫怪。”谢朝雨说着,抬手横剑削断定棺的一众铁钉,朝棺盖正前方运力一推,棺内之物便一览无遗。
何来尸骨,不过两件旧衣,一把木梳。
竟是座空坟。
“宋珙为何要谎称发妻病故,设此空坟?”
“再者,许秋瞑未死,便极有可能是李明月之外唯一熟悉宋宅的女人,若现场遗留的玉簪为其她所有,那她为何夜入宋宅以致杀人?”谢朝雨收了长剑,越发疑惑:“看来一身白衣走进宋宅的并非女鬼,而是确有其人。”
君流照道:“卷宗上曾记,其妻许氏小字秋瞑,病逝于去岁春末,我略查其人,知其祖上乃是书香门第,到了这一代,家境却已衰败,其父许岫山好赌,输了薄田屋舍之后,便将唯一的女儿嫁到宋家,以做抵押,许秋瞑虽为宋珙正妻,却住在宋宅一处偏僻院落里,处境亦可窥见,若想离开宋宅也合情理。”
“倘若如此,宋珙寻而不获,为保全朱门颜面出此下策倒也说得过去,只而今忽然返回却不知何故,我且推想至此,来龙去脉也唯她能说清。”君流照掸尽衣上微尘,徐徐说道。
“房间内的脚印,玉簪,皆为她所留的话,她此刻又会在哪里?一个孤身女子离开深宅大院,娘家是不能回的,天高地阔,出城便是一条濯锦江,登舟而去,随处择岸而居是极有可能的。”
君流照叹道“不错,濯锦江之长,也不知她究竟藏身何处,便只有让县衙派人沿江查找。”
两人说着却沿着来时路径慢慢往回走。
月下草茎,一双影子相随交叠,引得林间秋虫唧唧长鸣不绝。
二
临江寺对岸有座清微观,掌门的女道是正一派第十三代传人,道号凌云。
观门曲径,绿痕苔深,清微观与临江寺一江之隔,却无人问津,偶然信步至此游人也会因观门外所立的界碑止步。,
王六郎识得字不多,但碑上所写的“清修之地,闲者免入”他却认得,只因他隔日便要往清微观送鲜蔬食用,故不在闲者之列。
挑着竹担,一阶阶穿过清微山门,王六郎从三清殿旁的一道小门直径走到后房厨下,将鲜蔬交给凌云道长门下最小的女弟子晴明。
王六郎挑着竹担欲往回走,心中暗忖,到底拉着晴明问道:“晴明,这两日来怎么没看到你二师姐?”
晴明不过十来岁年纪,人却机敏,知他与师姐玉清是旧识,也不防备,便将心中苦恼说了出来:“我不知道呢,二师姐应该是在研习清微内经,叫她也不应,都不和我说话啦,我去告诉师父,师父也不管,还让我不要去扰她。”晴明说道最后却有些沮丧,小孩家的稚气显露无遗。
王六郎笑了笑,道:“你莫难过,我去与她说,让你师姐陪你说说话。”
王六郎从清微观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雨又起。
濯锦江上便只有他一人撑船而行。
“船家,船家。”王六郎寻声望去,却是一对年轻男女,待得近了,才看清面貌,竟然便是几日前渡过的两位远客。
谢朝雨竟也认出他来,走上船板,笑道:“原来是你,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王六郎朝两人揖手报了姓名,便渡船进城。
“六郎是哪里人?可熟悉沿江两岸的人家?”君流照悠悠问道。
“我乃清河人,这沿岸是极熟的,公子是要找人么?”
“我有位远房表妹,也是清河人,我二人路经此地,便想顺道看看她,奈何多年未有联络,无处可寻。”
“哦,这沿岸人家不少,不知公子的堂妹姓什名谁,兴许我知道呢。”
君流照道:“姓许,面貌清秀,孤身多年,惯爱独居,幼时便住在这沿江两岸,也不知如今到了何处。”
王六郎道:“渡船多年,这孤身的女子倒少见,公子莫愁,蜀州不大,沿江细细寻访,总能找到的。”
一江暮雨并不见收,船却已到了渡口。
船夫们在这般天气也早早收了工,许多船只都泊在这柳岸渡口上。
王六郎也泊好船,如往常一般走到杏花酒店,打了一壶酒,坐在角落里极慢的饮着。
秋雨打在瓦上,落在青石铺就的巷陌里,须臾便湿透了行人衣衫。
王六郎意兴微醺,唯看着店门前飘然而落的细雨出神。
“你小子在想什么?叫你半天都没听到。”岳老大熟络坐到王六郎对面,问道。
“大哥,怎么也来了这里?”王六郎回过神来,便给他倒酒,笑道:“嫂子有孕在身,你不在家守着,还出来喝酒?”
岳老大道:“说来话长,六郎你可听说了一件事,前些天富商宋珙被人给杀了。”
王六郎道:“街传巷议,倒是听过一些,怎么?”
岳老大叹了口气,说道:“他做的是商货买卖,这一死不打紧,可就蜀州除了他收购我们的锦缎贩到京都,再没有大更大的主顾了,许多商家的锦缎都积在手中,我也没有生意可做,你嫂子在家中待产,我不敢告诉她,又怕回去早了她起疑心,便只好到这里来找你喝酒啦。”
王六郎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么,你知道是谁杀死宋珙的么?”岳老大见王六郎摇头,笑道:“外面议论纷纷,都说是宋珙素日经商结下的仇人动的手,都是瞎说的,只有我知道是谁。”
王六郎也不接话,只是低头喝酒。
岳老大见他不信,洋洋说道:“我有个结义兄弟,和你一般年纪,就在衙门当差,他说的话岂会有假。”
“他说是个女人杀的,但现在又牵扯进另一个已经死了一年的女人。”
王六郎心中暗暗惊奇,问道:“官府已经查到凶手了么?死去一年的女人又是谁?”
岳老大得意的笑了起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才说道:“说起来,话就长了,你知道蜀州最美的女子是谁?便是北里巷明月楼的花魁,姓李,唤作明月,俗话说美人蛇蝎,一点不假。”
“宋珙是那烟花地的常客,与那李明月是惯相好的,那青楼女子大约动了真情,便想随宋珙从良,宋珙是何许人?他富甲一方,又怎会娶个烟花女子?之后恐是厌了李明月,转眼就娶了房出身正经的妻室,许多日子也不再上明月楼。”
“那李明月出身青楼,怎知竟还是个痴心人,寻欲短剑却没死成,便也死了心,只得又做起迎来送往的生意;哪知那宋珙的老婆也是个命薄的,不到一年便病死了,这一来,宋珙又去烟花地厮混,与那李明月续了旧情,朝朝暮暮的却把明月楼当作自家的地方,一住就是半年。”
“可那李明月是何等女子,一心想着嫁入宋家,脱去勾栏楚馆的贱籍,又怎肯罢休,百般心思,宋珙却不为所动,这才勾起了李明月的新仇旧恨,动了杀心。”
“八月初六那夜,她随宋珙回了宋宅,又提起赎身之事,那宋珙哪有真心,李明月怒从心起,趁宋珙醉酒拔下金钗直取其性命,才闹出这件沸沸扬扬的案子。”
王六郎听到此处,却又问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清,那怎么不见官府结案,还牵出另外的枝节?”
岳老大嘿嘿一笑:“这么,你算问对人了,这其中的弯弯绕也只有我知晓了。”
王六郎道:“怎么说?”
“这案子说简单,倒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全凭我们知县大人的一张嘴。”
岳老大呷了一口酒,说道:“我那兄弟说,知县大人在现场发现了一些泥土,觉得奇怪,便将李明月暂时收监,押后再审,还从成都府请来了一位年轻公子,说是什么探案神手,来帮助勘查。”
“这公子倒好,闲来无事,居然跑到临江寺那片的乱坟岗挖开了宋珙老婆的坟墓,说来也怪,那果真是座空坟,里面什么也没有,难怪总有人在传,看到过他死去的老婆半夜穿着白衣走进宋宅。”
“听着都渗人,也不知真假,累我那兄弟如今忙着四处找那宋珙的老婆……”
王六郎听得真切,知晓方才渡进城的两位远客,十有八九便是岳老大口中的神探,不觉一阵心惊肉跳。
“知县大人明知事实摆在眼前,却还要故弄玄虚,你知道是为什么?”岳老大说得兴起,却见王六郎带了些许茫然看他,这才叹道:“诶,你哪里知道,知县张大人和那李明月是有私交的。”
王六郎愣愣问道:“此话怎讲?”
岳老大不禁回首:“大约十年前,李明月还不是明月楼的花魁,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出落的倒也标致,知县也非知县,那时他还是个过路赶考的穷书生,两人在茶棚偶然遇到,李明月见他穷困,心生怜悯,便悄悄留了十两银锭给他,这番旧事知县大人如何能忘,便是为了这点小恩惠,他就要替李明月抹清杀人罪名,你说可不是凭他一张嘴么?”
“愣要找个死人顶罪,也要袒护那李明月,也真是奇了。”
王六郎心一沉,却是不信:“这等隐秘始末,大哥如何知晓,怕是唬我的吧?”
岳老大见他生疑,怒道:“我唬你做甚,你当你大哥是那般无事生非的混账?”
知岳老大动气,王六郎忙笑道:“大哥莫急,我不过好奇,大哥是如何知道这些个缘故的?”
回想起当年旧事,岳老大也忍不住感叹一番:“你当大哥是如何知晓的?”
“十年前,你大哥我便是在那渡口临街开茶棚的,那二人便是到我茶棚歇脚,我如何不知道,这天下除了我便再无一人更清楚这事。”
“大哥我先是街边开茶棚,眼看渡口船只稀少,渡口上每每挤满要渡水的人,便想着也学撑船去,后来才结识你小子,再后来又学做买卖,到如今也是摸爬滚打半生,才娶妻生子。”
岳老大说到此处,眼睛一亮,笑叹道:“你看我,说了半天,差点忘了正事。”
“六郎,六郎!”岳老大连声唤他,王六郎这才惊神道:“大哥,何事?”
“六郎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大哥要和你说件正经事,你可听好了。”
岳老大道:“前些时候,你嫂子说你也老大不小的,就琢磨要给你寻了个姑娘,这不……”
岳老大自顾说了一阵,惊觉王六郎还在走神,便推了他一把:“六郎,你是怎的,大哥和你说正事,你怎不听?”
“老何家有个闺女,今年满十六了,正好和你相配,你觉得怎样?”
“听到了……听到了……”王六郎喃喃说着,却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岳老大见他往外走却不拦他,只当他年轻人面薄,哈哈笑道:“这六郎,多大的人还面浅,得回去和他嫂子说说。”
王六郎一路跌跌荡荡,却是直奔渡口,解了船绳,直往清微观而去,大约越是心急,一江夜雨里,清微观更是无迹可寻。
“他这是做什么?怎跑的这般快。”谢朝雨撑伞走在夜雨中,二人方才吃过夜饭,从一条长巷出来,准备往县衙走,恰与王六郎擦肩而过。
当下便回头看了看这三两时辰里却遇见了两次的渡船人。
君流照莫名笑了笑,却问道:“朝雨,你看到他的眼睛了么?”
“怎么?”谢朝雨不解其意。
“他很着急,遇到我们,却不忘回头看我们一眼,更像惊弓之鸟。”
“他在怕什么?”
“他也是清河人。”
落过雨的院子尽是湿润花草,凋落的银杏叶铺了一层又一层。
谢朝雨翻过高墙,轻然跃下,径直往宋珙所居的院落走去。
君流照却坐在宋家花厅里,款款而谈:“久闻宋先生乃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宋家贵为一方富甲,宋先生亦是功不可没。”
“君公子过誉了,宋良不过是个家奴,哪敢居功。”
对坐的灰衣男子却别有一番感叹:“唉,也是天命,夫人死后,主人十分伤心,时常买醉,也不管生意经营,我曾劝主人远离那心如蛇蝎的女人,不要再上明月楼,主人却一意孤行,不想最后竟然遭了那贱人毒手,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君流照轻轻一叹,竟也似十分惋惜貌:“空有一番家业,却奈何英年早逝!”然,话锋一转,却问道:“不知宋夫人又是因何离世的?”
“夫人贯来体弱,操持家务又甚劳心,积劳成疾,勉强拖了月余已是不济,主人伤心,后事便是我一人操办的,而今主人遇难,偌大的家业,便只得交给年幼的小公子了。”
宋良哀叹道:“可怜他年纪尚小,便没了父亲,独居这深宅大院,竟越发沉默了。”
君流照难掩惊诧:“哦,倒不曾听闻,宋公子尚有遗孤,可否引来相见?”
却见宋良连连摆手,说道:“难怪公子不知,小公子本是孤儿,主人见他可怜便收作养子,自幼养在宋宅,外人不曾知晓,而他生性又孤僻,从不肯见生人,半年前才请了先生开蒙,自从主人遇害,更是怪癖,连我也不愿见了。”
“原来如此,也难怪,孩儿家不经事,既无父母,这日后便要倚靠宋先生教导了。”
宋良陡然话音高起:“自然责无旁贷,我必悉心教导,倾尽所学,教他继承宋家家业,方不愧主人。”宋良略顿了顿,像因此忽然想到什么,便带了几分试探道:“只是,不知公子何时才能查明真相,将那女人定罪,以慰我主人在天之灵?”
君流照了然一笑,竟似成竹在胸:“只在近日了,我已查出眉目,宋公子并非李明月所杀,而是另有其人。”
宋良先是一惊,继而已露喜色,迫切问道:“是谁,请公子将实情道来。”
君流照意味不明的低笑了一声,答道:“是个男人。”
宋良眉稍微跳:“什么,竟是个男人?是谁?”
君流照安抚道:“宋先生莫急,是狐狸便会露出尾巴,且拭目以待吧。”
君流照缓步走出宋宅,回身拱手道:“宋先生,告辞。”
“公子走好。”宋良目送他出了院门,回身喃喃道:“是么,是哪个男人。”
君流照出了宋宅,却择了条短巷,抄近路往泊船的渡口行去。
待到渡口,却早站了人在等他。
“你怎磨到此刻才来?让我好等。”谢朝雨带了些许骄傲,质道:“你是怕我失手么?”
“这么说,找到了?”君流照欣然笑意。
“那是自然,你看——”君流照接过包袱一看,蓝布青铜,果是一柄烛台。
谢朝雨得意道:“哎,君流照,你这眼下便又欠了我一份人情,看你何日方才还得清。”语末,眸中已是浮现畅然笑意。
君流照徐徐说道:“你不必担心,这一世总还长得很,容我慢慢还罢。”
语毕,抬眼往渡口上看去,问道:“还有一件,便是王六郎,可有见到?”
谢朝雨却不答,俯身捡了块碎石,扔进渡水中,眼见水波连连荡开,面上竟不知是喜还是怒,只轻叹道:“这人,不提也罢。”
“我本让张知县派人盯着他,哪知竟被他发现了,他大约害怕得很,拔腿便跑,跟他的那两个,便把他捉回了衙门。”
“到了堂上,张知县尚未开口,他倒干脆,一通全招,条条件件却说得分毫不差,张知县莫法,便只得将他下了狱,此刻怕四处找你呢。”
君流照不禁皱眉:“这张知县真是训人无方,派出去的暗探竟也莽撞,好好的一桩事,倒搅得乱了。”
谢朝雨却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爽朗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有什么稀奇。眼下,便唯有请君入瓮了。”
君流照听了,极轻的点头,便看渡口上往来的渔船,静默不语。
三
天色微明,濯锦江上还没有渡船。
清早的渡船统统系在柳茵成岸的渡口上,任水中鱼儿躲藏。
乌篷船遮着深蓝流苏帘子,这一只便是王六郎的渡船。
谢朝雨着了蓑衣,戴了斗笠,坐在船尾,浮漂一动,便收紧手中垂线,鱼儿上钩了。
“船家,快将船划来,我有要事,耽误不得。”岸上人四下看了看,偌大的渡口,便只有这一个船夫,不禁捏紧了肩上的包袱。
谢朝雨既不回望,也未应语,却慢慢的将船划到了他所在的岸堤下。
来人也似顾不得许多,瞟了附近两眼,便匆忙提衫上船。
撩开船帘却是一愣,不由得往舱外退了一步。
“宋先生,别来无恙。”独坐舟中的隽秀青年,笑意温文的望向来人。
“原来是君公子,不知公子在此,宋某冒昧了。”
来人一刻也不愿多待,言罢转身便要上岸,回头才惊觉船已离岸三尺,已然进退不得。
“宋先生,这是要往何处,不如坐下谈谈罢。”君流照见他站在帘外一动不动,便似极有耐心的说道:“宋先生以为,此刻还能走得了么,坐吧。”
宋良闻言一顿,果然跨进帘内,坐到君流照对面。
君流照当下直言道:“宋先生可知,你虽精心策算,却仍漏了那么一处。”
“是么,愿闻其详。”话既说开,他反倒安然如故。
“你身为管家,本住在宋珙隔壁,但凡宋珙房内动静,你最清楚。八月初六那晚,你见李明月随宋珙回了宋宅,心头怒气难消,更是辗转难眠。”
“公子真会说笑,我何来的怒气?”
“你在宋家兢兢业业二十年,与宋珙一道闯下这番家业,却只是个管家,你甘心么?”
“你并不甘心,悄悄将自己的儿子养在寻常人家,待到懂事便领到宋宅,谎称是个孤儿,巧言让宋珙将其收为养子,日后也好有个指望。”
“让你颇为意外的是,多年流连芳丛的宋珙竟会娶妻,这让你十分担忧,若日后再有个一儿半女,你处心积虑的送到宋珙身边的养子如何能安生?”
“一个许秋瞑尚且难容,若再有乐籍女子妄图染指,你又怎能不怒?”
君流照神色平和,不急不缓的说道:“一年前,许秋瞑离开宋家,此举正中你下怀,你乐得顺水推舟,却不料,宋珙竟会带李明月回宋宅。”
“你听得李明月与宋珙在房内喝酒,却因重提赎身之事与宋珙在争吵起来,你坐卧不安,担忧宋珙答应娶她进门,二人争执半响,房间内渐没了动静。”
“此时,藏在宋珙门外的许秋瞑,却推开了宋珙的房门,你大约听到动静不对,连忙起身去看,恰见到许秋瞑匆忙逃离的身影,却并没有去追,折身走进宋珙的房间,见李明月醉的不省人事,地上却躺了一人,便是宋珙,你一探鼻息,显然,许秋瞑并未将他砸死,只是砸晕而已,之后的事,却全因你一念之恶。”
“你一不做二不休,很快便想到了除去他二人的妙计,拔下李明月的金钗,便结果了宋珙性命,拿走那盏带血的烛台,不觉之间也帮了许秋瞑一个大忙,又将金钗留下,李明月醒来自然百口莫辩。”
“可是你没料到,许秋瞑在现场留下了江边的淤泥,与宋珙抓扯时,更遗落了发间一支玉簪,
当日,我曾问你可识得此物,你一口咬定乃李明月之物,这一时疏忽,才让我生疑,明月楼中尚无人识得此簪,你又怎会识得李明月之物,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在说谎。”
“那日我告诉你凶手是个男子,便是打草惊蛇,看你如何反应,你果然怕极了。”
“隔日,王六郎被抓捕归案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公堂之上他没有丝毫辩解,招出杀害宋珙详细经过,被判了死罪,你这才放了心。”
“怎么,今日又坐不住了?”君流照似笑非笑道:“宋先生此举为何?”
宋良避而不答,却听君流照一声极低的叹息,却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慌张,不过是发现居处外的假山池中少了一盏烛台而已。”
“你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底是心虚啊,这才去银号兑了银票,准备远走他乡,我所说可有错漏?”
“不错,我自认做的天衣无缝,却不想被你识破,”宋良不以为意,却竟洋洋笑道:“纵然你所言无差,但空口无凭,便只一把烛台便要定我的罪么?公堂之上,我抵死不认,你能奈我何?”
君流照神色如常,极温和的笑道:“我自然是不能的。”
君流照话音未落,却陡然听得一声大喝:“大胆恶徒,本官亲耳听闻,由不得你不认。”
船身重重的晃了几下,宋良一惊,茫然四顾间,两个捕快已闯了进来,轻易的将他擒住。
君流照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却见张县令立在紧挨的一条旧船上,向他拱手。
“多谢了,若无公子相助,怎能擒住这奸猾之徒。”张县令喜形于色,高声说道。
“不必言谢,此番也算扯平了。”
君流照意有所指的笑道,略一拱手:“在下告辞了。”
竹浆一撑,小船便顺江而流,转眼已离了渡口。
四
临江寺内有阙泉眼,泉水终年不绝,其味清洌回甘,少有人知。
君流照悠闲之至,守着沸水,拈了一撮茶叶放入壶中,泡了一壶花茶。
“宋夫人请坐,不必拘谨。”谢朝雨打量着这位极年轻的女子,眉目清秀,不可谓不美。
“我姓许。”侧座的女子语气清淡道。
君流照从善如流:“不知许姑娘到此,所谓何事?”
女子敛眉正色道:“求公子,放过六郎,宋珙是我所杀,与他人无关。”说着便要起身跪拜。谢朝雨喝止道:“不可,你有冤情可去公堂陈诉,为何到此?”
“我知公子来此是为查宋珙被杀一案,便要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与公子听,只求公子同张知县讲明,莫要冤枉了好人。”
君流照挑眉道:“你怎知我在此?”
“我与六郎本相约在渡口,预备离开蜀州,怎料他竟被人抓到县衙,替我顶下杀人罪名,我日前听他曾说过渡过两位到临江寺,便来试试。”
君流照不语,那女子便又接下去。
“我本清河人氏,家住在清河坊,与六郎比邻而居,父亲好赌,几年间,祖留的房屋田地皆输了出去,竟至父女无处容身,便是六郎收留才得以苟活,父亲立誓戒赌,却禁不住一群赌友算计,坐上赌桌,这次却连我也输了出去,要抵押给赌坊还债,后来父亲说,有人替他还清了赌债,要我嫁给那人,这人便是宋珙。”
“我嫁到宋家,过的并不如意,宋珙时常凌辱也罢了,凡事低人三分,连管家也对我十分酸刻。”
“这样的日子,我只过了大半年,就在去年春天,我逮到一个机会,便从宋宅逃了出来,直奔渡口,坐上小船。”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在江上飘了很久,并随意找了处岸口下船,却刚好遇到外出归来的凌云道长。”
“她见我孤身一人,流落至此,也不问缘由,便带我回了清微观,问我可愿学道修行,我为有个栖身之处,便应下了,拜她为师,道号玉清,自此住在清微观,学道清修。”
“六郎靠撑船为生,因识得凌云道长,清微观日常物用都托他转递,他偶然发现我在清微观藏身,便常来看我,并告知我父亲我未死的消息好叫他放心,我父亲得知消息大喜,却要我回家,要为我另寻一门亲事,我自是不依,专心学道。”
“后来,父亲却又托六郎带来消息,因他再去赌坊,竟被宋珙撞见,一顿好打,逼迫他签了卖身契,若是不从便告上公堂,让他吃官司,父亲要我想办法救他这一次,我便想偷回那张卖身契,送父亲远走他乡。”
“我没有告诉六郎,便悄悄离开清微观,坐船入城,我知道宋宅有个小门是从来不锁的,进了宋宅,我躲在以前住的偏院里,一直等到天黑,才走进他住的院子,准备找那张契约。”
“这时候,宋珙却醉醺醺带了个女人回来,我只好藏在暗处,等待时机,直到深夜,我见房里烛火熄灭,才推门进去。”
“我也不知契约究竟放在哪里,只有四处摸索寻找,却不小心碰翻了烛台,惊醒宋珙,他醉醺醺爬起来捉我,我被他拽住头发,一急便拿捡起烛台砸他,我非本意杀他,哪知他如此不禁用,一下便倒地不起,我又惊又怕,才慌忙沿着来路逃走。”
“前两日,六郎又来了清微观,要说件喜事给我听,原来是宋珙死了,我没有喜色,他便觉得奇怪,却并没有细问。”
“却在当夜,他又急忙忙的来到清微观寻我,他说他已得知消息,知县有意袒护李明月,更知我未死,衙门正在四处明察暗访的缉拿我做凶手,我不忍骗他,便告诉了他实情,宋珙确被我所杀,他沉默许久,便叫我与他一起远走高飞。”
“隔日我在清微观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来,一入城,才知他被抓到县衙,已经招供,替我顶杀人的罪名,我又怎能眼见他无辜送命。”
“我才是杀人真凶,求公子将我带至县衙,我愿听候发落。”
君流照悠然起身,一面颔首,一面踱步道:“你既认罪,我焉能不带你回县衙。”
语末,与首座上慢慢喝茶的谢朝雨交视一眼,眸似含笑,却又不着痕迹。
便听他徐徐开口:“不过,我且问你一句话,你想清楚,如实答我。”
“公子请问。”
“你是如何杀死宋珙,再说一遍。”
“是我在慌乱中用烛台将他砸死的。”女子极镇静的答道。
君流照似认真重复道:“果真如此?”
“自然如此。”女子虽不解其意,仍郑重应答。
君流照意味深长的一笑,徐徐说道:“好极了。”
谢朝雨放下清茶,径直拉起女子的手,温语道:“许姑娘,你且随我到山门外看看。”
许秋瞑不知其意,仍随她一步步走出临江寺。
待到山门前,却赫然看到王六郎憨然笑意。
江流之上烟波未散,雨后青峰更绿,便似一支细长的碧玉翠簪映在水中。
木钗挽着极素雅的发髻,年轻的女子却也是一身青色,行在此方青山碧水里,几乎辨不出形迹。
君流照远目一对渐行渐远的身影,却是一声轻叹:“好一双痴心人。”
谢朝雨弯腰解了舟绳,缓缓笑意:“这世间多的是痴心负人,终究还有一双不负痴心,的确难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君流照立身舟头,径念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小舟一动,青峰俱移。
唯清歌和着山鸟空啼,袅袅绕绕,响彻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