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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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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临安巷是极窄的,铺着洛阳坊间最寻常的青石。
只因走的人少,僻静之余,却生得一脉翠微,迢迢延进雨里。
绿衣少年玩味着眼前一川雨色,竟是百无聊赖。若从清晨小雨初落算起,他已然在此候了小半日。然,人未至,一巷春雨仍旧徐徐落着。
绿衣少年却也莫法,惟数着一户檐角坠下的雨滴,借度寂寥。
“寄生!”远远的,一个清润的嗓音忽叫出他的名字,绿衣少年瞬时便忘了刚才数到了哪里。
他回头一看,却见着了白衫的年轻人,带了两分笑容款款走来。
待得近了,绿衣少年却是轻笑着拱手,恭恭敬敬的称了句:“大师兄。”
年轻人颔首笑应,却问道:“你几时来的,阿杜可到了?”
桑寄生道:“有一阵了,二师兄还不曾见,恐是路上耽搁了。”
白芷却笑:“且不管他,你我年余未见,正好说说话。”说着径步临安巷,桑寄生便也慢慢跟了去。
“明日便是师父的三周年祭,你也近弱冠之年,今后有何打算?”白芷走在巷里,忽问道。
桑寄生跟在他身后,只见满天细雨飞落在他的肩头,却像盈盈抛洒的光阴,晶莹剔透里呈着许多年少光景———
那个爱极绿衣的少年,也爱名花美酒,也爱听雨高楼。
也曾取剑江湖,十步杀人,也曾立身明月清影里,蓦然回首。
却终究只是名藏身暗处的杀手,遭人痛恨而已。
桑寄生不由苦笑:“哪里有什么打算,从前做什么,如今便只照旧罢了。”
白芷皱眉道:“师父已故,散花楼也只剩得我们兄弟三人,却不必墨守成规,毕竟做杀手终非长久之计,眼下朝中局势清明,依为兄看,倒不如去考个功名,阿杜身在御史台,自然也有个照应。”
“江湖上‘白杜薛桑’四大阎罗的名头,曾让多少豪贵闻名骇然,而今,一个是坊间教书先生,一个是朝堂御史大人,唯我不甚有用,依旧浪迹江湖,倒要师兄们为我担忧,好不忏愧。”桑寄生说到此处,却话锋忽转,蓦然笑道:“好在漂泊江湖虽堪怜,却仍有那一二好处,我爱的便是这份无拘自在,大师兄的一番美意我却注定要辜负了。”
白芷闻言一怔,倒不为他肆意洒脱,婉拒自己一番筹谋,只因白杜薛桑,独不见薛。
这两年来,他仍处处有意避谈那人。
总有些人事,越是刻意忽略,那些个刻意,倒像是时刻不断的提醒,于是更愈铭记在心,所谓情之深处,即莫如此。
白芷一想未毕,遂起点破之意:“漂泊江湖何堪怜,仗剑策马任我行,三月茵生旧年陈,犹记故人到如今。”
春雨里的绿衣少年闻语猛然一惊,三月茵生旧年陈,茵陈,薛茵陈。
许久没听到过这两字,他好似浑然忘了那人的存在,却在此刻忽然想起。
这两字,就像一粒投落静水的石子,陡然激起一拨水纹,往事便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少年恍若站在水边,拼命的想要阻止这慢慢荡开的波光水影,却又毫无办法。
他眼见一身鲜红绯衣的少年,踏着流水清歌,翩然而来,就好像是春日里,最早盛开的那一支桃花,惊艳得引人侧目。
仿佛是很远的过去,他却恒久的记得。
住在散花楼最僻静角落的少年,有着玩世不恭的轻佻,有着杀手的冷酷,却也有待他十分细致的温情。
那时,他不过是八九岁孩童,入得师门最晚,上有三位师兄,大师兄白芷与二师兄杜仲闯荡江湖已是少见,年至垂暮的师父却一味迷心丹药炉火,只三师兄薛茵陈尚留师门,师父便将他交到这个红衣少年手中,代为管教。
红衣少年虽得师尊耳提面命,唯唯称是,转身便对他漠然不顾,专意练剑修技,尚是孩童的他,白天甚怕这个忽而飞天遁地,喜怒无常的红衣少年,到了夜间,才猛然发觉满目的漆黑更为可怖,吓得躲在被子里惊恐哭泣。
他已不记得,某天忽然醒来是在少年的怀里,某天忽然看到少年温和的笑意,某天少年开始教他屏息练功,从何时起,旁人眼中他们俨然一对慈师爱徒。
他却知道,那些个晨昏日落,比武论剑,策马相随,朝夕相对,弹指却过了十年。
人常说,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桑寄生从前不以为意,此刻忽才明白过来,不由怅然若失。
白芷见他郁然,却说道:“你这两年走的都是些偏远荒蛮所在,孑然一身纵酒他乡固然洒脱,只可惜这风华初露的年纪,却是个流落天涯伤心客,我和阿杜怎忍见你如此?”
桑寄生听了,忽的一笑,道:“我何曾伤心,大师兄多虑了,我们兄弟难得相聚,须找个地方喝酒是正经。”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接道:“正好我来晚了,自罚三杯!”
桑寄生抬眼便见淡烟细雨里大步走来一人,玄衣青服,甚是魁梧。
却听白芷说道:“的确要罚,却要罚你不能喝酒,一旁冷坐便罢。”
桑寄生亦笑:“二师兄,可认罚?”杜仲走近过来,却是朝白芷爽朗笑道:“如何不认,你大师兄忒能算计,我若不认罚,他下次便不来了。”
说着又看了看眼前的绿衣少年,感慨道:“好个烟绿少年,这翩翩风姿,竟比你大师兄当年还要俊秀些。”桑寄生缓缓一笑,只极轻的摇头。
三人到齐,便一同走到临安巷外一条街上喝酒。
桑寄生隐约记得,午间酒肆里,人多喧哗,竹叶青酒醇厚醺醉,人也变得懒懒散散,他初时与二人小叙别情,过后只把酒笑听,两位师兄好像说了许多话,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末了却浑然不知,怎么回到的散花楼。
此刻醒来,雨已停了。故居旧宅里残留着旧年熟悉的气息,只半弯新月却浮在竹枝稍头,冷冷澈澈,俯瞰世人。
他坐起身来,却是一愣。低头看去,方无意触及的,是腰间那柄软剑。默默然解下剑,忽瞬间,一室清光乍现,如水斗月。剑名清光,出鞘无双。他不禁抚着那三寸剑锋,潋潋清光里,却蓦然呈现出红衣青年隽美的侧脸。
红衣青年忽的朝他将剑一抛,决然道,你走吧,这把清光剑也一并拿去,自此以后,当作陌路。
绿衣少年心中大震,他从未想到,曾待他极亲厚的师兄会说出这番话来。却一弯腰拾起脚边的软剑,犹自镇静问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红衣青年带了些许怜悯看他,冷笑道,你两位师兄所言皆实,我乃当今天子的胞弟淮安王,藏身散花楼只为笼络江湖高手,为我所用,而今师父已故,楼中众弟子更听我调遣,你与白芷杜仲三人既不肯随我起事,我念同门之谊,不与你们为难便是。
绿衣少年亲耳听他承认,似茫然失措,又如梦初醒。原来这许多年里,竟浑噩度日,从未相识一般,思前事,更觉万般飘渺,恍如隔世,当下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红衣青年说罢却不再看那少年,径自洒洒,飘然而去。洛河倒影里,绿衣少年静默转身。
清光映过,那些旧事便浮在光中,脉脉涌动。更漏人初静,他却沉在此间细细回想,谨与故人别———此去层云万里,飘渺孤鸿,前尘旧梦须不记,且逐江海寄余生。
2
夏至前,洛河便涨了水。水位似一夜间忽然灌满,没过低垂疏斜的杏枝,堪与河堤齐平。却有熟透的橙黄金杏被大雨浇淋一夜,折落水中,浮在河道里,顺着洛河流远。
坐在洛河岸垂钓的汉子,忽笑了笑,眼疾手快收了垂线,鱼篓里,滑润鲜活弹跳着两尾鳜鱼,墨背白肚,极是肥美。
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也似甚为满意,收好渔具,手提鱼篓,却沿着来时路径往回走。青石缝眼里积了夜里雨水,一脚踩去,积水猛地飞溅出来,这稍不留神儿的当口,便又湿了鞋。汉子却浑不在意,嗅着河岸湿润里裹挟的熟杏甘香,心下甚是愉悦。
坊间的鱼市紧挨着洛河,汉子三两步拐进市上,卖了一尾鱼,换了清酒和瓜果,才提着剩下的那尾鱼走回到院门前。自以为门里悄然无声,推门却见年轻人一身白衫,站在院中。
他便觉脸上灿然,拙拙问道:“你不是让学生们放假么,怎么起得这么早?”
年轻人瞟了眼他手中提的杂物,目光却落在他脚下一双湿透的草鞋上,不由冷声道:“你个蠢人,大清早去洛河钓鱼做什么?”
汉子闻语也不在意,只憨厚笑道:“我端午不能来看你,今日就当先过节了。”年轻人听了竟不再深究,一把夺过一堆食材,漠然道:“我懒得动,你换了鞋自己来做罢。”年轻人扔下话,提着东西便走,汉子微微一笑,却是跟了上去。
抄过竹刷,一击敲晕鱼头,刮鳞剖腹,细致的挖去腥膜内脏牙齿,舀清水反复冲洗,浮留空气里的鱼腥味已淡了许多,他忽抬头,便是一笑。却见口说懒得动的年轻人走到厨下,手中捏了两张荷叶进来。
他不禁想起那年渭水河上的两位少年。
初入江湖的同门师兄弟,比不得高楼纵酒的侠士豪爽,也无长安少年挥金如土的奢靡,只在长安城外渭水边上雇了条小船,借以容身。
七月仲夏时分,渭水上开了许多荷花,小舟泊在水中,掩身荷花丛里,几近不觉。少年留守舟上,剥着青蓬莲子,雨后的黄昏寂静得很,红妆翠盖里却有蛙声起伏,有清亮短促的,有低吟绵长的,还有那时断时续的,听来竟也悦耳。呆得久了竟觉困倦,便枕剑静卧,只任小舟随波轻晃漂浮。
忽的却是一个水花高溅,砸在他衣上,瞬时便湿了旧衫。
回得神来,水边的白衣少年却在叫他阿杜。他连忙爬起来,撑船靠岸。及岸,白衣少年却是一脸冷淡道,让你守船,怎不系揽绳却睡着了,你个蠢人。
他无言以驳,却想他在外走了一日,恐怕饿了,憨憨笑道,你莫气,且搭个火,我去捉鱼来。
渭水里鱼虾丰富,有时便只躺在舟里,却有河虾掀水弹落在舟头。他径自取剑,下水抓鱼,等白衣少年在岸上搭好一堆篝火,他每每已叉了五六条鱼上岸。
白衣少年见他上岸,执长剑穿了五六尾青鱼过来,竟笑道,你不惜剑,敢用师父铸的名剑叉鱼,师父要是晓得了,又要罚你扫遍散花楼三十七间院子。
他见少年笑如明月清风,却暗想,他有清风剑,少年爱吃鱼,这清风刺鱼,却十分相谐,哪管了那许多。
用荷叶裹鱼再放在火上烘烤,却是白衣少年出的主意。师兄的话他自然得遵从,遂采来荷叶,裹好鱼,并在外抹了湿泥面,扔到火上炙烤。待见土焦荷叶由青转褐,二人方取来吃。鱼肉入口,极酥嫩鲜美,带有荷叶清香,两人后便称此为荷叶鱼。
他最后将裹好的鱼搁入沸水,盖上盖子,却仍回想着渭水边上,那些个夕阳投染,晚风拂来,荷舟轻摆,仿似就在昨日。
须不多时,鱼已上桌。他见年轻人下箸取肉,过了会儿,才问道:“怎么样,好吃么?”年轻人淡淡应道:“还凑合,只比烤的差些滋味。”他闻言笑道:“下次你还搭火,我来烤。”年轻人没有说话,却极轻的点头。
过午,天色有些阴郁,乌云遮住光线,昏昏暗暗,反像到了日暮西下的光景。他换了青服官靴,一手牵马,与年轻人一道走着,洛河上遥遥起了烟色,河堤里,水位已降了寸许,周遭仍是湿气重重,凉凉的透人衣裳。
“这天不对,恐还要落场大雨,你回去吧,免得挨雨。”他说着,又禁扭头看了看年轻人,只见他白衫如旧,却像那临风细竹,隽逸磊落。
“不妨事,我再送你一程。”年轻人眉眼清秀,却是望着那一条洛水,说道:“寄生留下的清光剑,我埋在了老三住过的院里,我的清霜和你的清风尚在,他带走的是清影,什么时候,也把风霜一并埋了吧。”
年轻人说埋剑,他自然明白,他也喜爱这种坊间闲散生活,比起每日在御史台官僚间相互排挤算计,时时提防飞来的明枪暗剑,实在轻松自在许多,倒不是没有萌生退意的时候,只是时机不到,他还须忍耐。
年轻人却又说道:“我劝寄生为官,是想借此让他忘掉从前,他人年轻,应有一番作为,而今却希望你也过那寻常百姓的生活,有些人事朝夕即变,有抓得住的,有抓不住的,我却也有茫然的时候。”
“我明白,你且等我。”他在年轻人面前总是笨拙,便只有许下这一句承诺,倒还利落些。他说完,即翻身上马,临别不忘嘱咐道:“快些回去吧,要落雨了。”却听年轻人一笑,嘲道:“你个蠢人,难不成御史台竟出了个婆婆妈妈的女人?”
他仍憨厚一笑,道了句保重,跨马扬鞭,一骑轻尘。
雨一时便落了下来,大团的雨点砸向青服,马背上的人却是笑容满面。
他忽的记起多年前,长安城里的雷雨天,他赶了马车停在一户宅院前,等着接应执行刺杀任务的白衣少年。
雨落得极大,白衣少年便那般湿衣束发,走进他眼里,他连忙抱了伞跑到少年跟前,要替他撑伞,却不及猛地听少年骂道:“你个蠢人,蠢到抱着伞跑,你不晓得撑了伞再过来么,当真蠢极了,蠢人!”
蠢人,马背上的人念着这两字,微笑着加鞭,一骑奔入雨落不断的浩茫天际。
3
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有座建元寺,年轻人一直记得。
他趁着月色,涉水而来,叩响山门,打算在此过夜。
寺里烛火微摇,经年的香火味却也极熟悉。引路的是个年纪相仿的青年和尚,话不多,待人却宽厚,因说近了端午,有香客陆续送来了香油,也有送米粽咸蛋的,而寺里僧众却少,尚存了许多,听年轻人说来长安探望故友,便送了他满满两食盒粽子咸蛋,并言可聊赠故人。
年轻人笑着道了谢,便在寺里住下。窗有花木清影,月色盈盈,这一夜却睡得十分熟。
清早醒来,却是个碧空万里的晴天。年轻人略一洗整,出了厢房,却忽的想起这建元寺里还有位老僧,便找到昨夜引路的青年,问道:“请问师傅,寺里可有位禅师,法号却不记得,只穿一件破布裟衣,待人极和善的。”
青年道:“施主说的,是万空师父,他一年前便圆寂了。”年轻人惊诧道:“怎么,竟不在世了?”青年却无哀意,反劝他:“众生皆是虚妄,万相为空,师父取号万空,于他而言,却并无生死。”
年轻人蓦然回想,却是那年冬天乘舟渡水,与阿仲来到建元寺。那老僧却在门前扫雪,叫他二人且等,待他将百阶落雪扫尽再行。老僧佝偻着身子,着了残破的僧衣,不知天寒,也不知疲倦似的,徐徐扫着青阶残雪。
那时家师身中丹药之毒,癫狂得认不出门下之徒,卧榻数日,已呈油尽灯枯之状,待他二人赶回洛阳,却未见得尊师遗容,心中仍有些悲切之情。
他而今故地重游,勾起往事,却不免怅然——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他本是蜀中唐门弟子,却立志游历天下,一朝到了洛阳。
听得洛阳散花楼中高手如云,楼主门徒众多,在江湖颇有威名,便隐了姓名,投入门下,以今后替散花楼杀人作为交换,拜师学艺。
散花楼主,也是他第二位师父,虽心机深沉,野心勃勃,待门下众徒倒也真心实意,至少,对他是倾其所学,收为头名入室弟子,教得一身本领,傲然江湖罕遇敌手,堪有要他继承散花楼的宏愿。
他虽学有所成,却无意接掌师门,只一边闲走江湖,倒杀了不少打过散花楼主意的人,思来也算报答师门了。却不想,白衣少年已在江湖声明鹊起,渐成所谓名门正派的眼中钉,想要抽身却是不易,这本是师父牵制他的一招暗棋,他并非不知。只不过,那时他才知晓,身在江湖不尽然都是快活自在的,迫不得已的人只怕要多得多。
那年,师父又收了一名入室弟子,名叫杜仲,自己便多了位年纪相仿的师弟,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了帮衬,孤身无援的时候倒少了些。但他只比杜仲大得半岁而已,故倒没有称他师弟,只唤作阿杜。
杜仲心地仁厚,待他这位师兄却也极好,有时他会奇怪的认为,杜仲才是师兄,面对他的挖苦嘲讽又或冷言冷语,总是含笑接纳,并无半点怨言。
不过正因为他心地仁厚过余,才不适合做杀手。他见到自己杀人,竟会背过身去。
白芷那时方明白,为何师门单独交给阿杜的任务,他做的都不算利落,有两次还被人算计,负伤而回。只因他过于仁厚,却偏偏做了杀手,还与自己并称白杜,这江湖第二的称号竟不知如何得来的。
白芷想了几日,忽生一计,便向师父荐言让杜仲去考取功名,一来日后朝中有人照应,可观动静,二则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散花楼如今江湖独大,暗里也做了些黑市生意,敛财不少,若官府追查动起手来,倘若朝堂有人担保又或通风报信,想必也从容得多。
白芷如此一说,亦得到散花楼主首肯,暗中借力,总算为阿仲在御史台谋了个空缺。杜仲自此再不必握剑杀人,而他自己便又开始了独行江湖,没了阿仲的帮忙,做事依旧狠厉绝然,只沉暮归时,伫立小楼听雨观荷,微醉拍栏而歌的时候,举杯却无人和,唯凭空遥敬而已。
不久,师父收了第三名入室弟子,名唤薛茵陈。这位师弟却与阿仲的宅心仁厚大相径庭,冷血,孤僻,目中无人,同门中人多用阴鸷来形容他。但毋庸置疑的是,薛茵陈是个极有天赋又非常适合做杀手的人选,再过几年,便能游说师父将来可让薛茵陈执掌散花楼,如此,自己也好脱身。
可惜的是,他话还未来得及说,向来钟爱丹药妄想白日飞升的师父,却因炼丹走火入魔,性情大变,时好时坏,还阴差阳错收了个七八岁的孩子做第四名入室弟子,名叫桑寄生。
师父清醒的时候,也甚觉后悔,想他垂暮已老,也无力再亲传一身绝学,况且三位弟子里,也仅有自己得了他全部真传而已。师父便趁着清醒的时候,将桑寄生交到了薛茵陈手里,让他代授武艺。
白芷虽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把那孩子交给薛茵陈,心里揣度着,却也不赞同。
他印象里薛茵陈武功极好,日后也不在己之下,但其人孤傲阴冷,城府极深,未必教得好桑寄生,即便教得一招半式,只怕也不尽心,反会误了那孩子,落得一身阴郁性格也未可知。矛盾在于,他自身也不想揽个挑子,再者江湖上出色的人物已是不少,别人的命运如何,也不用自己来担心,遂便不再过问。
让他十分意外的是,薛茵陈却竟将那孩子教得极好,俨然成为散花楼中又一位名震江湖的少年杀手,性格倒也谦逊有礼,对他恭敬有加,见了面也总不忘口称一句大师兄,却是与薛茵陈截然不同。
而更让白芷刮目相看的,竟还是薛茵陈。
这浑身透着阴冷,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美丽少年,却竟是少时夭折的淮安王。
不久之后更由他引发一场变故——这个淮安王暗藏数万金银,网罗大批江湖高手,屯兵洛阳,欲谋策反,散花楼内千余门徒皆随他而去,适逢师父已病得极重,没两日便入了土,盛名江湖数十载的散花楼便不攻而亡。
白芷虽觉世事无常,但又庆幸,散花楼自此不存,他终究得偿所愿,退隐江湖,做了坊间寻常巷陌里的教书先生。
年轻人想来,而今却有些后悔,早年一时自作聪明,让杜仲入朝为官,他那样憨厚的人,想必到了官场只怕如履薄冰,难以称心。
若没有自己当初的谏言,这时候,他该在做什么呢?
那个蠢人,想来倒是自己亏欠他多些。
年轻人站在渭水畔远目,感怀旧事之余,却已解船,扬帆长安。
蠢人,你不回洛阳,我未必却不能到长安么,年轻人蔚然一笑,取剑下船。
4
薛茵陈走到洛河的时候,心中犹自疑惑,为何自己会抛下费尽心机得回的玉堂锦绣,回到这个曾客居十余载的洛阳城。
他很少有疑惑的时候,生在帝王家的人,从来都是心思缜密,精于算计。在他避祸当朝的十五年里,谁也不知道淮安王去了哪里,有人查抄他的王府,抓走他的心腹老仆严刑拷问,却一无所获,便只好当他病死在淮南,上奏天子,随便找具尸身草草安葬乱坟岗,便当是他淮安王此生归宿了。
他却如何能甘心,同样是皇家血脉,尊荣万身,岂容别人践踏?那时他年纪虽小,却继承了天家大气,更深谙隐忍之道,只这一命尚留,便能让龙椅上的人坐卧不安,换言之,一切仍有重来的机会。当他走出长安城门那一瞬,没有成功逃脱的喜悦,没有贵胄落魄的悲恸,心中异常平静,眼外看的也不是城外连天芳草,而是来日重返长安的希望。
而今看来,他那时收起皇家尊贵与傲骨,不惜扮作流民来到洛阳,改名换姓涉足江湖,苦心等待了十五年都是值得的。
他并不在乎苟且偷生四字的具体含义,也不在意同门对他的中伤误解,在别人眼中的性格孤僻,甚至阴鸷的少年,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勤奋刻苦,使得他在短短数年,便练就一身出色武艺,不到弱冠,却跻身江湖十大杀手排名,这既令同门刮目相看,也对他更加忌惮,除却师父的两位入室弟子,几乎无人敢和他说话,况论放肆之词。
在那些孤独无声的年月里,他不曾有过丝毫绝望,朝朝暮暮一心里装的,都是复仇,也正是这两字,陪他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低谷。
直到,那孩子忽然出现,终让他迈出漫漫黑夜,感受到了人世间最温暖明亮的阳光,陪他度过了人生里最温情难忘的十年。
那年三月,是他漂泊江湖的第三个年头,桃花开的十分繁艳,一山一水都是溶溶的桃花色。
连向来无心山光水色的少年,也忍不住驻足玩赏,踏水来去,横空斩落桃花雨。
一身红衣,舞剑长啸的薛茵陈不可谓不洒脱,而桃林里突兀钻出的小娃来,却让他不由皱眉,一个转身纵踏溪水,已是了无踪迹。
仿佛却是注定,当他回到独居小院,一向少见的师尊忽领着那孩子过来,指名要他代为传艺。他虽与师尊少言冷语,一身武艺多半也是翻遍师门武学典籍苦练而成,却因感念师尊当年收留点拨之情,倒并没有违逆。
自此后,身边便多了个跟屁虫似的小娃,这让他甚为心烦,不管他走到哪里,那孩子寻了路,总会跟来,也不说话,只眨眼看他。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他甚至没同那孩子讲过一句话,每在那孩子还未靠近的时候,便横剑相吓,那小娃倒也知趣,见他没有好脸色,一溜烟便跑了。
久了,方见他就躲,反倒不用他拔剑了。
春过不久便入了夏,夜晚天气闷热难耐,他如往常一般走到街上打酒,回到小院,一人邀月,对影成三,坐在院子半是乘凉,半是解愁的喝酒。
也不知喝到第几杯,微然醉意里,却忽听到门里传来断断续续,又极细小的哭声。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那晚却不知为何,便想推门看个究竟。也许是喝得多了的缘故吧,后来那孩子想起追问的时候,他便这样告诉他的。
门里隔着屏风,他绕过屏风,便见到一团东西躲在被子下面,颤颤巍巍的抖动。他酒量很好,半坛酒下肚也不至于醉,只见了这番情景,心下却是一软,连那微醺的醉意竟也一扫而空。
他走到竹床边,掀开被子,正对上那孩子哭得通红的眼睛,却忽觉那孩子像幼时养过的那只极喜爱的兔子,不由笑了笑。
那孩子哪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猛然看到他,往后缩了缩身子,吓得止了哭声。他伸手揉了揉小脑袋,柔软光滑的发间触感不禁让他心情大好,不觉放柔语调,笑问道,你在哭什么?
那孩子愣了愣,大概没想到平日惧怕的人,会笑得像记忆里的母亲一样亲切。
连日的恐惧委屈无助一时充到眼眶,顿时便如泪水决堤一般,嚎啕大哭。
他见状,一下便慌了起来。
他母亲早逝,虽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因身在皇家,有着各种利益牵系,难以交心,甚至抵触,幼时便是一人孤独成长,更没有与别的小孩相处过,也不明白这孩子见到自己为何会哭成这样。
是因为害怕么?又或是,不想见到自己?他试图揣测那孩子的心思,却觉无从下手。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哪怕当年逃家避祸,也没有这样慌乱过。任由那孩子哭得声高震耳,却无计可施,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正踌躇,却听那孩子哭诉道,我要哥哥抱。
那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像带了许多伤心,却字字清晰分明落在他耳中,敲在他心上。
他不禁一震,自己也有哥哥,还不止一位,可他们都是这么对待他这个弟弟的?百般算计,恨不得赶尽杀绝而已。
阴郁的记忆一晃而过,却并无以往的仇恨,心下反因那孩子的一句话柔软起来,笑如那一山一水的桃花,动人心魄。
缓缓张开双臂,姿势有些生疏的,将那孩子轻轻抱到怀里。
那名叫桑寄生的孩子,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抱过的人。
薛茵陈回想至此,与那孩子有关的旧事,便铺天盖地的袭来。
第一次亲吻他的额头,第一次被他逗笑,第一次打他手板心。
第一次教他落子,第一次在他的画中见到自己的模样,第一次带他游历江湖。
可也有第一次见他孤身寂然站在洛河水边。
流采绿衣,翩翩少年,却让他想到了那句伤心紫,断肠青。
一时竟百感交集,仿佛他才是洛河边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绿衣少年。
他不由摸向腰间,此时方才记起,作别江湖空怅然,清光俱与故人去。
那日留剑与他,看似断绝江湖生涯,焉知心中暗藏巧妙心思,却是生怕那人忘记自己。
一思及此,那些时常在心中浮动的情感,此刻竟按耐不住。
洛河岸,距散花楼还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走。薛茵陈忽的低头,回看来时路,却不记得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红衣青年忍不住轻声一叹,他已然明白此番重回洛阳所为何来。
——只因能再见到他,这极简单的缘由,便再相陪他十年又何妨。
——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