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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烟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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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个晚上之后,我仍然记得那颗橘红色烟火在我镜片上狂舞时我心中隐隐摇曳的不安。但我不可能知道,第二天等待我的、将会是被这颗“烟火”所决定的命运,以及我今后要一直守护这个男人这件事情。】
第二天,月图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有什么事已经“晚了”。不,确切地说他还在梦乡里的时候潜意识就已经告诉他,晚了:
四处的楼道里都充满了电视的声音,人们似乎都开着各家的门,互相之间在就什么事情进行着交谈。这在这栋近乎冷漠到对门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的大楼里实在是非比寻常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更胜于坚冰——如果说有什么能打破它的话——月图猛地从堆在房间一角的被褥里坐了起来——那就只有“恐慌”了。
月图打开了电视。并不需要他多费事,几乎每一个频道都播放着同样的新闻。
“……原来不是烟火啊。”像整理自己的思路一般,月图喃喃地说着。
“你说什么?”还一半埋没在水床垫中的男人打着哈欠。
“帝都市立第十二中学——我的学校,昨晚被炸了。”
男人深枣色的半西装外套挂在墙上。
他穿着浅栗色的上衫,坐在布满暖意的地板上和月图讨论着当前的形势。
“半夜十二点被炸的,也就是说没什么伤亡咯?”
“死亡121人,受伤67人。”
“什——么?”
“我的学校是有住宿部的,况且昨天零点的时候,还有走读部的高三学生在教学楼里上晚自习。”看到男人的表情,月图略一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黄油逆卷面包,“不要那么惊讶嘛,我的学校虽然说不是数一数二,不过好歹也是市里数一数二备选的名校,除夕夜还在‘加班’的情况可是很寻常的。”
但男人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男人看着低头默默咬面包的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似乎刚想回答,电话铃声响了。“抱歉。”少年站起了身。
“啊……小春老师!”男人听到隔壁隐约传来少年应答的声音。“对、对,我没事,昨天没留在学校上晚自习……”一阵良久的沉默。然后是少年闷闷的声音:
“老师……不要哭了。”
“所以说,托爆炸犯的福,我三天后不用上学了。十有八九我们高中剩下学生的高考也会被延期,并给我们使用相对带有安慰性质的备用试卷——这在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在受灾最重的几个县城有过先例。”
“天啊,你们春节只歇三天嘛……不对!我说你,”男人像盯怪物般盯住少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少年一时没有回答。
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站在原地。
“那,是说什么的时候呢。”
“老师刚才告诉我说,我们班的学生死了十一个,其中就包括你昨天见过的那个想要报图书管理学的眼镜班长,那个女生暗恋我很久了。她送给我的手雕巧克力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没好意思吃。前年雕得是正在融化的浮动冰山、去年的是微缩型的外星飞船,因为今年的大年初一就是情人节、也就是今天,我已经在冰箱里事先留出了放今年的巧克力的位置……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少年就这样在男人对面滑坐下来,就这样继续说:
“我一会还要去复习,而且现在还有另一个巨大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现在最好开始说正事吧。”
月图所说的正事是,帝都十二中爆炸案的犯人已经被确定了。被学校的监控器所摄下的犯人的影像经过恢复,也已经在全国各地的新闻上进行循环播放了。
“要看看犯人的脸吗?”月图说,笑着把电视播到正在放犯人影像的频道,“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脸呢。”
“你……”男人颤抖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学校闭路电视中穿着黑色帽衫戴着黑色棒球帽,开着小型工程卡车伪装成施工人员把大量盐类炸弹偷渡入学校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坐在月图面前的——男人自己!
“还行,画面分辨率不是很高,侧脸、而且这不管是化妆成你还是CG效果,都没把你那一头显眼的金发做进去,不然昨天看到我把你带回来的人已经都找上门来了。”男人颤抖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冷静地条分缕析,“我说你……”他艰难地说,“……就不怀疑我吗?”
“怎么了?”月图故意地把眼皮一翻,“怎么说得好像你挺希望我不怀疑似的?这下子我就有杀掉你的动机了,不是挺好吗?”
“……”男人不说话了。月图实在懒得再看他这副可怜样子,“我没法怀疑你啊。”他说,“监控录像上显示的这个时间,你正在我家水床上呼呼大睡呢,要说你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就是我自己嘛。”月图觉得好笑,男人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把你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分我点,我出去一趟。”他一边蹬上纯白色的三叶草,一边指了指男人放在屋子一角的、昨天虽然一直提着月图却似乎从没注意过的旅行箱。
“……”男人说。
“你囧什么囧啊!”月图跺了跺脚把鞋垫得更实了些,“反正一个像你这样被本家放逐的杀手在外边跑来跑去还拎着箱子不离手,里面装得肯定都是钱吧?”
“……”
“怎么了,不愿意分给我吗?”
“……切。”
“不愿意分的话,我可不帮你咯。”月图虚张声势地朝电视机挥挥手,“你看,你现在可是悬赏十万的全国一级通缉犯啊。如果我不帮你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哦?”
“……好了好了,你拿去好了,你拿去随便用不就行了嘛!”
“这还差不多。”月图强制性地把旅行箱推到男人面前,逼着他打开密码锁,然后从整齐的一捆一捆砌成长方体的钞票中抽出半卷,放进羽绒服贴身的兜里,“我可没说白白让你住啊,况且之后你肯定要在这儿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会儿会顺便给你带一些衣服回来的。”月图看到男人听他说到“你肯定要在这儿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时猛地一愣,仿佛很不相信似的,心里笑了笑。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出门之前他才没能阻止自己在最后一刻又把头伸进来和男人说:
“叉叉叉!”
“……你能不那么叫我么?”
“我要向你道歉。”
“啊?”
“我之前并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以为你这里出了问题,”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虽然太晚了,但我现在明白了,你说得都是事实——KFC确实存在。”
二月份的帝都还没有迎来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月图踩着电动独轮车悠闲地穿过城区,被西北风吹得像只早起的麻雀一样眯缝着眼。这种独轮车不知从什么时候流行起来,两三年前几乎达到人手一辆的高峰,又在一年前气悬浮滑板的冲击下销声匿迹……但月图骑它已经骑成了习惯,到现在都很难放手。他先到学校附近溜了一圈,那里的马路已经开放了,只是方圆至少一公里的地方都还拉着警戒线,可以看到附近待机的警车和工作人员。
月图滑行得像走步子的猫一样,速度很慢:看到KFC所做的事情之后,他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第一,既然KFC能轻易嫁祸给男人,却又为什么不索性让自己认为他是炸毁学校的凶手呢?只要把男人偷运炸弹进学校被摄像头拍到的时间设定成他没有和自己在一起的上午不就行了吗?
第二,既然都已经在学校的录像中留下了男人的脸,又为什么不留下一个清晰的呢?现在这个样子,除了自己恐怕很难有人能根据那个录像认出男人——这不就失去了作为通缉令原本的意义了么?——简直就好像那个录像是专门给自己一个人看的一样。
走着走着,月图放慢了速度。两个抱着步枪的青年谈笑风生着和月图擦肩而过,这在过去明明是非常罕见的景象——月图仰起头,去看他们正在看着并指点着兴奋地讨论的东西——那是车站牌上方用来播放新闻和广告的LED屏上不断翻滚的通缉令:
警方向全社会征集此人线索,一经发现,国民可立刻将其击毙,举报奖金:十万击毙奖金:一百万……
突然之间,简直像最后一张底牌被翻明了一样,上面的那个问题在月图心中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KFC……
原来你出得是这样一副牌。
接下来、月图走进学校对面的商业街,像不要钱一样在旗舰店里大把地抓着廉价又舒适的XL号优衣库内衣、T恤和牛仔裤;之后是服装店旁边的麦德龙,月图精心地挑选莴苣、咸菜和猫罐头……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那个时候的月图自以为摸清了KFC全部的牌型,他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底牌、或者所谓的、王牌,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家中等着他。
四十分钟后,当月图两手拎满东西用膝盖拼命地撞着门的时候,男人伸出手,一把薅住他脖子上的编织围巾把他扽进了房间。
“你干嘛——”月图大喊起来,但他没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了房间门口。
在他眼前,地板被打开了,下面露出了整齐的黑色枪把;冰箱的隔层被抽出来了,镣铐、电钻和链锯充满了那里冰冷的空间……
月图的家里、那个他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到抽屉里的一根火柴的家里,充满了陌生而危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