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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命(下) ...


  •   三本木这座宅邸的主人北政所虽然年事渐高,却被看做是武断派的精神领袖,绝非一般女流之辈。淀夫人母子尽管高踞大阪城,也未必能与之分庭抗礼,从步入这里的时候,一期一振多少就能够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场。
      正如他在面前这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一样。
      “真是和平啊。”
      三日月缓声道。
      丰臣家正在度过被后世称为“天下分目之战”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文治派与武断派的裂痕已然十分明显,从大阪到江户再到佐和山城,空气里逐渐酝酿出紧张的气味,然而此时的京都仍一派风平浪静,仿佛从年初至年末那一连串□□的涟漪丝毫没有波及这里。
      二重门之外,能够看到庭中无声飞舞的雪花。一期一振与三日月宗近对面而坐,见对方在席上稍稍挪动双膝,换了个坐姿,悠闲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他不由得喉咙一紧。
      “莫不是您听见了什么风声?”
      “世间的争斗么,总是差不多的。”三日月说。“天下在强者手中流转,弱小之人则贵在能审时度势……不过,这些都是你我力所不及的事。与其焦灼于今后,倒不如享受当下的良辰美景。”
      “话虽如此,倘若能知晓未来,多少能做些心情的准备。”
      “看来你是不喜欢被未知之事所惊吓的类型啊。”
      “也不是,三日月大人,我知道身为刀剑常常无法左右自身的命运,所以我更期待那些能够用这双手切实实现的事情。”
      “那么你期待些什么?”
      “……”
      一期一振低头不语,用香筷轻轻搅动着炉内的银灰。这确实问住了他。要说心中祈盼之事,一期一振其实也并不明了。他是认真的性子,只觉得日子不可虚度,作为兄长也好,作为刀剑也好,总要为别人派上些用场才令他安心。现世享乐的哲学大概不适合他。
      “也许是,能够守护一些什么东西吧。”一期一振轻声道。
      “唔……你很了不起呢。”
      然而三日月凝视着他的神色中有一丝微妙的怜悯,正是这种神色,从以前起就时常让一期一振感到疑惑和轻微的不安。
      青年将炭埋入松软的灰中,一点点打着香筋,只听三日月又说:“看见你,我便回想起在大阪城的那段热闹日子,不过今后大概是回不去了罢。令人怜惜啊,像今日这样的时光委实不多。”
      他缓和了心绪,柔声道:“只要天下泰平,我想大家彼此碰面的机缘总不会绝。兴许哪天就又聚在一起了呢?”
      “哈哈哈,为了那一天,看来爷爷我还得好好保重身子骨。”
      “像您这样的宝刀,一定会长命千岁的。”
      一期一振小心地夹起银叶放在火窗上,然后掇出香片。沁人心脾的香气冲入鼻中。他用手拢住香炉,膝行两步,恭谨递送给三日月。对方接过来靠近鼻端,轻轻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笑了。
      “有如冬日结冰时的芬芳,是黑方之香吧。”
      “不愧是三日月大人。”
      “竟然像模像样地做起这等风雅之事来了,实在有趣。”三日月放下香炉,“虽说没想要模仿达官贵人的游戏,不过爷爷我最喜欢让可爱的年轻人这样照顾啦。”
      一期一振与他相识也不止一两天,对他的口舌之癖早已见怪不怪。“接下来还有何吩咐?需要我去沏茶来吗。”
      “多谢。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起一件事来。”三日月心平气和地说,“今早我不慎将主人所赐的一件玉佩掉在了后面庭院里,能否拜托一期君顺便帮我找找看?”
      “啊?”
      被誉为天下五剑的男子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上了年纪眼力不佳,俯身寻得久了腰也痛,我想或许还是请年轻人来帮忙比较好……如何?”
      虽然心存疑虑,一期一振毕竟还是无法拒绝长者的请求。
      “请交给我吧。”
      三日月微微欠身,“那就有劳了……”
      他用宽袍大袖掩住嘴角。一期一振十分怀疑,这是为了藏住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
      站在庭院里的时候,一期一振的怀疑增加了不止一倍。他环顾着空旷无人、覆满白雪的偌大园子,不知从何下手。
      唉,真的在这里吗……
      想想三日月也没理由无缘无故这样对待自己,或许还是先走走看的好,运气好的话就能很快找到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一期一振便踏进没至脚踝的雪里去,埋下身提起精神仔细搜寻。过了好一会,眼看天色向晚,他不由得为难起来。
      一边思忖着要不要回去再详细问问三日月,一期一振沿着院墙踅行,正凝眉注视脚边,突然头顶上哗啦一声响。
      “哇啊——!!!”
      他未及防备,一大团松软冰凉的东西倾泻而下,浇了他一头一肩。一期一振不由闭上眼睛抬手去挡,结果脚底一滑,径自跌坐到雪窝里。
      “这是……”他一边拂去头发上的落雪,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声音钻进了他耳朵里。
      “嘿嘿,怎么样,中招了吧!谁让你——咦?”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因为盯着雪地太久而产生了幻觉。角门上方的墙头上,越过梅树枝桠,他看到有谁翘着双腿坐在那里:白衣、银发,轮廓模糊而明艳,周身一尘不染,犹如雪幻化成的神灵;然而眼睛是和自己一样的金色,里面充满了和自己一样的惊愕。
      “您是谁?!”
      “这、这是我想问的!!”对方似乎脸红了,“三日月叫我来这里,我还以为……”
      “等等,您认识三日月大人?他让我到这里帮他……”
      紧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
      ——该不会是被耍了吧。
      某种尴尬的气氛迅速扩散开来,一期一振爬起身,拍打着膝上的雪,不速之客沉默了片刻,咳嗽一声,再度开口了。
      “抱歉抱歉,都怪那个坏心眼的老爷子,我弄错人啦。你也是刀剑的付丧神么,叫什么名字?”
      “在下是粟田口吉光所锻太刀,名叫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
      不知为何,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念出来,他心头忽地一跳,几乎忘却了残雪在颈间逐渐融化。那位却笑了,眼眸亮晶晶的映着雪光。
      “我是鹤丸国永。”

      “您能先从墙上下来吗,鹤丸殿。这样子太可疑了。”
      鹤丸吐了吐舌头。“对不起,这里是极限了。”
      受灵力和主命所限,刀剑的付丧神无法自由离开指定的场所。一期一振自己不能走出这座宅院,而鹤丸似乎也一样不能闯进来。一期一振忽然意识到,尽管他们这样面对面,却是无法向彼此再近一步了。
      “我的主上恰好上京来办差,就在这附近住,便趁机过来找熟人叙叙旧。三日月昨天说他有办法比我更能让我吃惊,我不服气,心想来个先发制人,结果……这倒真是叫我吃惊了。”
      “原来是这样。”
      大概三日月早料到鹤丸会埋伏在此处作弄他,所以才叫自己来这里当“替死鬼”吧。但一期一振并没有为此生气,反倒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墙头上的鹤丸。
      “我听三日月大人说他有位爱恶作剧的旧识,该不会就是鹤丸殿吧。”
      “他是这么说我的?多嘴的老爷子,不如我们一起晾着他作为报复吧。”
      于是他们维持着这奇妙的姿势对话,谈起彼此认识的刀剑,谈着从前的经历,鹤丸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容却如云烟一般让一期一振觉得浮夸。但一期一振看着鹤丸,心里觉得羡慕,鹤丸身上有种天马行空的东西,那是一期一振所缺少的,让他的心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起来。
      直到一期一振察觉脖颈快要变僵,寒气侵透了衣裳,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下来。他侧转过身,正犹豫着是否要就此告别,鹤丸叫住了他。
      “呐,一期,问你个问题。”
      “?”
      “虽说我们眼下同属于丰臣家麾下,倘若丰臣氏败亡,你有想过自己会怎样吗?”
      一期一振愣了。
      “那时……或许就听天由命,随主人一同入土朽坏了吧。”他坦然答道。
      “你不怕吗?”
      “老实说,有那么一点……不过,听人们说,逝去之物还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相见,这样想来也就稍稍心安了。”
      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些幼稚的话,一期有些矜持地笑了。
      鹤丸看过来的眼神却叫他一惊。那眼神竟和三日月十分相像:那是仿佛哀怜般的神色,仿佛在叹息:这年轻的、未经人事的刀啊。但那怜悯似乎又并不只冲着一期一振,却也是为着鹤丸自己。仅仅一瞬,那张脸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
      “说起来,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一期一会’这个词呢。”
      “哈哈,经常被人这么讲呐。”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粟田口的后裔,但难得有缘相识,要是真的变成一期一会可太令人遗憾了。今天吓到你了真是抱歉,” 鹤丸抓起一捧雪,放在掌心灵巧地□□了几下。“喏,这个送给你吧。”
      他从墙头将手伸出,一期一振便探过手去,两人的指尖堪堪相触了。一期一振接过来,却是一只用雪捏成的小鸟。
      他再抬头看时,只见鹤丸轻轻挥了挥手,翻身一跃,便不见了。
      “啊、等……!”
      还不曾来得及说出道别的话。
      回到堂屋的时候,一期一振开始怀疑刚才的相遇是否只是一场梦。他看到三日月宗近坐在炉火旁垂首打瞌睡,便没有惊动,走到廊下去,独自望着那只雪做的小鸟陷入沉思。
      原来刀也可以有那样的神情啊。
      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期盼着什么,不是出于职能和责任,而是出于烂漫的本心。
      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一把刀。
      他忽然想到,还有许多未解的问题没有问鹤丸。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你对于未来是怎么想的呢?雪做的小鸟在掌中一点点融化。
      将这样容易消失的东西送给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
      转眼间半个月就过去了。皇居的秋色在一天天加深,一期一振每天都忍不住会计算,距离展出结束还有多长时间,而他也无法抑止每天去回忆自己和鹤丸在短暂的初见之后所经历的一切。
      那次相遇的半年之后,鹤丸在关原之战中下落不明。
      那次相遇的十六年之后,一期一振迎来了令他刻骨铭心的那场大火。
      而他们的重逢,却是在整整三百年之后了。
      三百年间,一期一振渐渐明白了当初自己的无知,现在他已懂得为何三日月和鹤丸都曾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空虚和寂灭,竟说想要守护什么,那愿望对刀剑来说,其实是最不现实的一个。有形之物,正如那雪做的鸟儿一样,太容易消失殆尽。
      而这三百年间,他开始时不时期待未知,期待不可预期的命运的惊吓,正如期待着能和那个白色的身影再度相见。
      “哇!”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炸响,一期一振吓得跳了起来。
      “鹤、鹤丸殿!你回来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不止一截,而那熟悉的人就在眼前,依旧是爽朗地笑着,一手叉腰,一脸满足地注视着他。
      “这是什么表情,当然会回来的啊。”
      一期一阵看着鹤丸的笑容,胸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夹杂着心痛。鹤丸还在说着,关于在国立博物馆的见闻、关于三日月的牢骚、还有大包平要捎给莺丸的什么,那些话语却只是轻飘飘地从他耳边拂过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期一振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埋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一期……?”
      感到鹤丸的手轻拍着自己的脊背,一期一振发出闷住的声音。
      “拜托,鹤丸殿,现在请别看我。”
      “为什么不让看,”鹤丸诧异,“俗话不是说小别胜新婚来着?我好不容易回来了——”
      “可是您是鹤呀。”一期一振咬住牙根,“对您来说,回到笼子里来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不。不是那样的。”
      鹤丸的手臂环了上来,一期一振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好久好久以前,我在某座下着雪的庭院里看见了一把漂亮得不得了的刀,从那时起,我就想着,要是能再看见一次就好了,就算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也好。你知道吗一期,我看着你的时候,不知怎的,感觉就像飞了很久的鸟看到了能够休憩的巢一样。”
      鹤丸说。
      “这里对我来说或许确实是个牢笼。但你不是。”
      “……”
      一期一振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答,还好鹤丸也没让他回答。
      “如果我们就这样再修炼个几百年,或许付丧神的灵力又会不同,到那时,没准就能自由行动了。你说,那时我们是不是就可以——”
      一期:“去向三日月大人道谢?”
      鹤丸:“去把三日月捉弄个够?”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秒,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这确实值得期待。
      ——而这也确实在近二百年之后得到了实现,在跨越时空的某座神奇的本丸里。当然,这次他们是一起去的。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天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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