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迷雾 ...
-
晋都皋阳,自八年前蓝田王平定犬戎之乱班师回朝后便再无如此盛大的稿赏三军的仪式。历时两年,西部犬戎再度兴起的兵事随着老可汗的重伤罹世后再度被瓦解。时任兵马大元帅的虎威将军严奎西出阳芷,过扎古,那林,取定州,布勒,直夺犬戎腹地中心莫措,以雷霆万钧之势驱逐犬戎余部,平定犬戎之乱。
肃帝欢欣,群臣鼓舞,百姓夹道朝贺。举国同欢稍稍冲淡了些许蓝田兵败的阴霾。
“末将严奎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严老将军快快请起。”见他满脸尘沙,眼角鬓发处仍有无尽的沧桑。司马肃感慨油生。
“昔年先皇在位,犬戎也是兵祸不断,当是时朕意欲领军挥师西出举族灭之,最后终不得愿。将军此役,甚慰朕心。”
“臣为晋将,为吾皇排忧解难实属分内之事。吾皇过誉,臣愧不敢当。”
“严将军何须过谦。此番大捷,朕定是要论功行赏的。颁旨。”他广袖一挥,身旁服侍的康禄立刻上前宣旨。
“兵马大元帅严奎今平定犬戎之乱,西出阳芷,为我大晋版图扩张再添功勋,此举此德居功至伟。朕遥感众将之功德特嘉奖于斯。严奎将军忠心不二,战功赫赫,才能绝绝,特加封为正一品辅国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赏黄金一万两。副将严畲及余下部将,各晋升一级,赏黄金一千两。钦此。”
“谢陛下隆恩。”
往后数日,歌舞宴席,自不必赘述。
冬至其后便是小寒,冬夜暖酒,秉烛西窗,实为知己者分外推崇之举。
辅国将军府深夜迎来的却是一位非凡的贵客,晋帝司马肃。携着寒意入府,并无大动阵仗,三人三马,轻身造访。
“未知陛下莅临,严奎罪该万死。”他想不到门童通传的黄老爷竟然就是乔装的肃帝,不由得暗暗惊了一把。
“不必客套,起身。”他携着严奎至窗台边的矮桌前坐下。“今夜前来,就是与卿秉烛夜话的。”
晋皇室虽久居中原,却免不了胡汉叨扰之苦,西边的犬戎,羌阗,匈奴轮番肆虐,俘汉人为奴,掠夺财帛牛羊,豫帝时期就曾三度派出古老侯爷进行镇压,战事一停就任命当时还是肃王的司马肃前去戍守。戍边数载,他早已熟悉西域部落的饮食生活习惯,回京后尤其戒不掉的就是对胡酒的嗜好。
“陛下请。”
肃帝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胡酒,就是要大碗才痛快。”从喉咙烧灼到胃,不由得让他念起了塞外孤烟,长河落日。
“这是犬戎王庭珍藏的佳酿。”严奎看着肃帝一脸沉思的样子,不由得也是兴致高昂。数十年的戎马生涯,情仇血汗,化作这一碗浓烈至极的胡酒,只消一口,便能叫你豪情万丈,情绪激荡。
“严卿,朕要谢你,一谢你担朕之忧,二谢你解民之困,三谢你一偿朕的夙愿。”
“陛下过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之责职。”虽是听到肃帝的谢辞,他却不敢生出傲慢之心。他放下手中酒盏,双手抱拳还之一礼。
肃帝打量着手里的酒盏,青铜质地,莲叶和田。
“莲者,清廉出淤泥而不染。”他缓缓把酒盏置于桌面,“严卿,朕可否信你?”
严奎赶忙放下手中酒盏,跪伏于地,“严家深受陛下隆恩。自当为君解忧,陛下此话老臣惶恐。”
“严卿起身,今晚朕孤身而至就是要来与你好好把酒话歌的。委实无需这些虚礼。”
“陛下请直言。”
“林之洋兵败蓝田,折损兵将二十万,赔进去一个平原四座城池,古离等人叛变。朝中现下阴霾正盛,朕苦无领军讨伐的将领。”他一口饮尽酒盏中的酒,接着说道,“当日出于权衡朕到底是重创了严家。”
“挑拨君臣之谊,我那侄儿确实罪该万死,陛下念及旧事前尘不予以全府治罪已是法外开恩。老臣莫不敢忘。”
“若是众臣皆有将军忠心,朕心必定天天清灵无琐事纷扰。可惜。”
“皇上但说无妨。”
“朕自知当日登基之时,许多人心中暗生了不少疑惑。以致先帝驾崩至今已有十数年,这些人仍然是顽固地不为朕所用。眼下局势,朕确实少了一位能推心置腹的良帅。不知太尉是否愿为朕解忧?”
严奎猛然间抬起头看着肃帝,在司马肃与司马豫仍为皇子的时候,他便是教习他们武艺的师傅。时隔多年,这是再次在他口中听到的一声熟悉的【太尉】。
“当年,我与皇兄和远...皇嫂,一起在将军身边学习兵法,不想已是前尘旧梦再难回了。”远之,远之。他有些失落地咽下那盏酒,眉头轻皱。
严奎清明的双目此刻也是蒙上一层灰般的阴郁。这三个孩子,尤其远之,一直是当做自己孩子教习般的用心的,他此生无婚配,早当了这三人是自己的子侄,可惜当年的那场兵祸,确实巧得让人不得不多加联想。可是眼下的局势,也由不得再行耽搁了,韩昱对习之的爱重他自是懂的,想必他早已把当年的丧妻之恨加诸在司马肃身上,不死不休。如此这般,恐怕对于江山对于社稷都会是一场浩劫。想到这,他不由得起身在司马肃面前跪下行礼道,“陛下,臣自请为南下讨伐逆贼主帅,此番定要连本带利要那汴梁叛贼斩尽杀绝,以雪我大晋王朝之耻。”
看到严奎眼中激昂的斗志他不由得也斗志满满地举起杯说道,“那朕就以烈酒一杯,在此替代天下臣民谢过将军忠毅仁厚。待爱卿取下汴梁,朕定然晋封爱卿为镇南王,划蓝田及汴梁数关为卿封地。”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前朝先祖用热血打下的江山,老臣断不敢觊觎。但求有生之年,以手中晋剑护佑我王疆土,此愿足矣。”他微微一笑,心里翻涌而过的却尽是往日画面。
辅国将军府中小寒夜的雪似乎在推心置腹的君臣同乐中变得不那么寒冷,而主宰着三大政权的其中之二,丞相府与大司马府中的冰雪却是久久未化。有稍许不同的是,丞相府中的雪冰冷刺骨,大司马府中未眠人却是倚窗对月独酌,风雅至极。
同样的云诡波谲也同样笼罩着汴梁关冰雪漫漫的天。当夜,代元帅韩子元因涉及密杀太傅一案,被削帅位软禁,由韩韶平领兵护送囚车回汴梁,子乾暂执帅印。
子乾得知内里乾坤便也坦然接过。
韶平一行行至凤鸣谷,怒火难平的少衡领着几个家丁拦住去路。
“元帅,今日我定要斩杀韩子元为父亲报仇。刀剑无眼,请您让开。”
“阿衡,太傅的死扑朔迷离,当下大哥也只是有嫌疑,并非证据确凿!”
“元帅,我当下只问一句,让是不让?”眼神苍凉无比,声音如水般的死寂。
“我若是不让呢?你是否筹措着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韩韶平,我爹因你而死,你怎能如此若无其事?”
“我若无其事?”她冷笑,翻身下马走至少衡身边,“我不求你理解,但求你顾念昔日之谊,让我通行。”
“阿衡,我不想与你动手。”
少衡有些发抖,但顷刻便回复平静,挥剑出鞘,直刺向她。
见她不躲,只得狼狈收回攻势。
“为何不躲?”
“因为这一剑是你挥出来的。”她定定地看着他,“你不会伤害我。”走至少衡跟前,她转身吩咐道,“你们全速前进,直接把大公子送去我交代的地方。”
“权当是你我相识一场最后的话别,阿衡,你可原陪我走走?”
少衡并无回答,却转身命令部队原地等候。
只身前往。
天还是一样的天,景致却早已不同。
“这是我们共同打下的疆土。”她笑着看向一脸怒色却稍显茫然的少衡。
许久,他的声音才缓缓吐出。
“就在这谷后的城墙上,我当初问你的问题,你的回答,我依旧历历在目。”他的眼光收回,眼眸里却盛满忧愁。
“我对你的命令从不犹豫,即便是即刻赴死我也定不推托。可是那是我的父亲,你又是否真正在乎过我们这群陪你入死出生的汴梁军将?或是?你只是当我们是你权倾一域的…踏脚石?”
风吹得脸有些发疼,可是她无法确定疼的究竟是脸还是心。她努力想要重拾声音,却只是久久才憋出一句,“原来,我们的误会竟已这样深。”闲杂人等误会她,她根本不屑解释,而她在乎的,她自信他们必定懂她。可当下面对少衡的质问,她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在战场上如何杀段分明如何运筹帷幄,在情感这一隅,她仍是莽撞如孩童,她待着为亲朋礼遇为上宾的,向来不会用言语去表露,她的感情一向深藏内里不外露,眼下这种局面与她而言,甚至比攻过檀城直面镇守江宁的严奎更让她难以举步。
见她的不知所措,少衡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异样,很快便恢复如初,这在平时肯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可现下她方寸已乱早已无暇顾及。他却仍未打算放过她似的说道,“元帅现已得古离,收狄铮,又得二公子全力相助。我们梁家人,怕是早已被元帅弃若敝履了吧。”
打蛇打七寸,像是算准了韶平的心性,他转身就走,不再逗留。果不其然,在他走后,韶平眼眶蓄满的泪水终究滑落,她抬起手粗鲁掖干。
“不管你信是不信,我待梁家人待一干汴梁军将,一如既往。”所有准备解释的话都被少衡适才的一番言语冲散溃烂到再也拼不成章节,原以为必能得体谅的举措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伤人至深,即便亲如同胞怕是也无法抵挡这种疏忽怠慢。
风声萧萧,她的声响早已湮没在其中,而他依旧背影簌簌,愣是不带一言半语的离开。
多年以后,当这一幕沦为众人下酒谈资,韶平除了谩骂几声梁少衡,倒也无任何气愤之感。感觉那也是一道成长的印记,虽刻骨却好在并无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