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街生人勿近》抓住夏天的尾巴吃西瓜

100、古月旧事（七）

　　醒来后，晨昏楼内歌舞正盛。廊下七彩的走马灯被风拨转着，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花香。我忽地想起了梦中花瓣漫天的花林，子夜森林里亮若白昼的众神之宴边缘勃勃生长的花林，十里长风吹不尽，只将那柔软的粉色蕊瓣卷到仙神的发间，衣袖上，又或者掉进杯盏里。

　　廊前经过的画魅与我打招呼：“姑娘醒了啊，可是时候尚早，不过四更天，墨雪大人他们才歇下。”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自己随便走走。”

　　画魅笑了笑：“那姑娘随意。”

　　后来，我逛遍了晨昏楼的千门万户，于风格万千的旖旎景致中感叹着画师们的丹青妖术还有画功。

　　幽房雅殿，曲径相通，来到画室，那时十来画手正在填补一幅巨大的晨昏楼全景图，或是无中生有变造景致，或是修葺破损的墙园。另一边四五画师为那些新来的画魅描绘实体，应着她们的喜好妆点着，有的想画在深山里，有的想住在集镇人家，还有的想住进王宫，甚有的央求那画师画了墨雪在里面，此上所有不过妖术幻影云云无妨实际，画师自是有求必应。

　　晨昏楼的画师技艺要比人间的画师高超许多，所谓非凡可恰如其分来形容，画了千百来年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而月芒湮灭后古卷残余的灰烬被掺进颜料里，正由三名画师用于赶制那幅新的《赤水女子月夜图》，晴央他们打算将这幅图交给山神大人。

　　清晨的时候晨昏楼安静了下来，空空如也的楼里一夜未睡的我打着哈欠往门口溜达，竟又瞧见了那书生，开着半面窗子窥伺着这一幕的还有一只画魅，我猜好事者并不多而那个肯定就是明兰了，那时明兰一身水墨色的褶裙青色套褂倚在窗畔，见我瞧了她的方向，她便合上了窗子。

　　固然因为障眼法寻常人既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明兰，书生自是如此。

　　我出了晨昏楼的结界，凭空出现在书生的面前，此时竟还能看见他额前漂浮的阴气：“喂，你到底想做什么？”

　　书生有些惊吓但也急急地说：“我要见明兰。”

　　我眯缝着眼睛不怀好意道：“见了再伤她心吗？你这个负心汉。”

　　书生咂舌，许久道：“我不会再伤他心了，我想来赔礼道歉。”

　　“礼呢？”

　　书生眼睛忽地瞪大：“明兰会收吗？那好，你说，明兰要什么，是银两，还是新衣，又或者是首饰，只要她说我统统去买来。”

　　“你很多钱吗？”

　　书生：“我家乃是九里知州府上，并不缺银钱。”

　　十州富庶之最的九里，自是有钱的，我笑了笑：“明兰现在也不缺银钱，她要的东西你并给不起，就像从前你给不起一样。”

　　书生满脸菜色：“姑娘勿要羞辱小生了，此番我是诚心悔过。”

　　这时明兰已经站在门口了，只是他并看不见。

　　我收回余光，定定地与书生道：“明兰已死，人鬼殊途，所谓阴阳两隔，你并看不见她，即便是她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也无法触碰到。”

　　书生眼里乍现喜色：“明兰，你说明兰在我面前？明兰，对不起，你原谅我，原谅我，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天，明兰只是用淡淡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并未触动，大约心如死灰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她说：“告诉他好生对待家中的妻子，别再于此处徘徊了，怕是他千里之外的家中已经四处托人找寻他。”

　　我转述了明兰的话，书生听后却见癫狂：“不要，不要这样说，明兰，明兰，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明兰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过了，不仅仅是想求你原谅，我想你，想要你，明兰，我忘不掉你……”

　　听了这般露骨的表白，明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寒意深深的笑来，三个字轻巧地逸出唇边：“让他走。”

　　书生听完我的转述，冲着看不见的明兰声嘶竭力地哭着，极其窝囊：“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不要再离开我，明兰……是我错了，是我的错……”

　　书生的嚎啕中，明兰若带笑意地扇了扇手中的绣扇走了，并不理会书生在门口的失态，却惊动了颜如画出来。

　　颜如画深意地打量着两方：“看这样子怕是书生痴迷于与明兰的云雨交欢不能自制，日思夜想呢。”

　　那时我惊愕地皱起了眉：“颜姨，这算害人吗？”

　　颜如画摇摇头，几分笑意：“并算不上，又没有取他性命不是，于他的康健也无妨。此种媚术说来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相思折磨罢了，日后他再与旁的女子交合定会觉得房事索然无味，更加饥渴于得到明兰，持续几日、几月又或者几年吧。不过若是媚术用得深，那书生或可终此一生寝食难安，而至死不可得……”

　　我呆了片刻转身进了结界，极目眺望着楼内清寂的欢阁，不解道：“既然这么恨他，当初又为什么救他呢？”

　　颜如画笑了笑：“别人的爱恨哪里说得清，大抵是心有不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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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将画交还给了山神大人，即便是掺进了月芒的灵灰也丝毫没有月芒的气息了，看得出山神大人很悲伤，客气地说了声有心了便抱着卷轴转身走了。

　　我急急地唤着：“大人，仙笛，青玉仙笛还没还给您。”

　　掌门的山灵斜了眼睛，边合上门边说道：“你还真是没弄清楚吗，我们大人将仙笛送给你了，笨蛋。”

　　山灵哼了声关上了门，待到我们下了台阶回首探看时，深山中的山神殿已经隐于无形，曾经台阶前的禽兽悉数散去，分外安静。

　　我在路边摘了狗尾草在手上转着玩：“师傅，山灵在生我们的气。”

　　晴央侧脸温柔地笑了：“生气也正常，毕竟我们没能安然地带月芒回来，有负所托。”

　　“我要是知道玄神君会那样做，我定是会拦着的。”我咬着狗尾草，将青玉仙笛映着阳光看那通透的光晕：“不过山神大人真是大方呢，就这样送了仙笛。”

　　晴央笑了笑没有言语，我开心地跟在他身后沿着窄窄的山道下山去，有时候山风吹起晴央披散的长发拂到了我的脸上摩挲得痒痒的，退开一些距离待到风停了复又跟上去。

　　当时我想起了玄的背影，玄背着我跋涉穿行，他并没有道义需要去帮些什么，每每他总说无聊所致，但我想玄只是在掩饰他对凡尘之人的关心。

　　提灯也曾如此，在堕入那怨恨的深渊之前，善良地关心着那些迷失在黑夜里的凡子，倾听他们对于光明的渴望，来到他们身边带给他们光亮。如果不是我就是那最后的宿主，他应该早已完成了与妖怪的契约去了乌渊之底，在那无边的黑暗里梦见他的众神之宴满天花雨，那里的光亮曾是他的命。

　　不论是书生对明兰，还是凡子对提灯，看似软弱无力的人为什么能够有伤害别人的能力，在万千的思绪里我想起与我对视过的那双温暖的眼睛，那刻的共鸣，答案应该不在前者，而是后者那颗爱人之心。

　　就这样我与晴央走了，可古月国的事情并没有告一段落。不过这天下的人事，因缘际会，就是那么神奇。

　　那之后的几十年，当时地府的阎君因为在职审上被查出丢了封印地府冥玺的午女画而受到天庭追责，待职、减奉，期限是一千年。地府里派系纵横，出了这样的大事，有人暗地里使了绊子不让阎君再插手找回午女画的事情，希望借此让他不得翻身，所以他托了我帮他找回这幅画，也就是找回地府的冥玺。

　　调查中发现偷画的是一只乌鸦精，缘是它的主人南仙多年来心心念念想见到一位女子，可惜女子已过世，听闻那女子有一幅肖像灵画存留在世上，故此乌雀为了让她主人开心起来，便偷了世上这般的女子灵画挂到府中，可惜偷了上百幅都偷错了。

　　乌鸦精要偷的那幅画便是《赤水女子月夜图》，它的主人南仙曾经是一位古月国的宫女在宫内饲养的鸟，而宫女并不是其他人，正是月芒。

　　说起来南仙与你也是故人，不知道你可还记得从前嫫嫴山里的那只老鸦？

　　（轻笑声。）

　　我从南仙那里打听才知道当年赤水山下那事件的全貌，当初我没忍心目睹的细节，还是没躲过。

　　血溅赤水，香消玉殒。
　　孤魂一缕，万马踏尸。

　　南仙飞落在月芒的尸身上，渡了仙气，前来收魂的鬼差没能等他完结超渡回生之术，打扰到南仙，就这样月芒活了，却是变作了那怨灵诈尸，杀了一众留下善后的将士和宫人，近百人，事后倏地化作黑烟入了那遗失在赤水河边血迹斑斑的画轴。

　　再后来，一团彩云聚了又散，手执囿魂法器的一位女冥神飞身落至赤水河边，缓缓走近，拾起了画卷，乌雀扑腾着翅膀消失在近晚的夜色中。

　　听闻当日那冥神遣走了鬼差，却并没有将画送回地府。那以后，于世间听闻月芒又犯下了数起杀伐祸事，业障深重。再后来不知道如何，那幅画卷终就落入了山神手中。

　　莲台飞升之后，南仙替你保管了宝珠链子，遗憾的是也因为那次与鬼差斗法遗失了，想来那珍宝又被鬼差们送予地府哪位高权大官，来日你要是想找回宝珠也难。

　　说回古月国的后文，赤水劫难之后，古月王并未悬崖勒马勤于政务，反而秘密重金修了连通王宫和王城之外的地宫暗道，得以与照煜夜夜私会，纵情声色不变，才有了后来的兰王篡位造反。

　　而当时那位蓝贵妃因为冤死宫中，本就戾气难消，见了这样薄情昏庸的古月王怒不可遏，几番试图杀死古月王，可并未成功。毕竟帝王将相，谁人不是累累尸骨上走过来的，杀气冲天，震慑万魂，蓝贵妃的魂魄无从接近，只得日日徘徊在赤水河边，那怨气不散之地，痛斥蓝家后代的愚忠。

　　赤水之畔冤魂游荡，乌鸦盘踞，水中也有巨兽袭人，商船沉没无数，眼见一条经贸要道日渐衰落。民不聊生，可古月王无心理会这些，于是君君臣臣，君君臣臣……再忠心的臣子也没有蓝贵妃的父亲那样的姿态，爱女被赐死，毫无怨言，还派了自己的儿子担了杀头的死罪，冒名王室与巫族联姻，更名换姓，坐守赤水，超渡亡魂，这一来便是世世代代。

　　只是，有了所谓王室的诚心之举，赤水的那些亡魂是可以渡化的，蓝贵妃却永远不会原谅这样的宗族，于赤水之畔永世徘徊。

　　那桩冤案始末如此，只是世人不知道乐坊舞姬月芒因为美色被照家相中送进宫，此前却曾与林溪久金风玉露诞下了一个女婴，只是当时月芒生产后人事不省，照家因此能够谎骗月芒孩子死掉了，月芒才在威逼利诱之下进了宫。

　　孩子本该秘密处死，负责处理孩子的嬷嬷心善，辗转将孩子送回了林府，只不过纵然林清宁以清廉著称，世俗教条下仍旧容忍不了这样无媒苟合的私生子，还是一个低贱婢子所生，遂将这孩子远送，养在本家一户没能生出孩子的侄子名下。

　　万幸，那孩子得了养父母的百般宠爱，健康成长，贤婿入赘，孩子冠以林姓，这样有了后来林家的子子孙孙。

　　可叹世事波折，朝代更迭，战祸、天灾，千百年后林氏子嗣渐渐稀薄，直到你这一代就只剩你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