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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誓约 ...

  •   居庸关内城的正中央,有一处石砌的高台,周围阶梯状层层升高,原本是居庸关内一个重要的瞭望亭,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士兵值守,守护着北部边防。可自从大靖立国,居庸关不再是边境关塞,那石台就已经废弃了,常常有江湖艺人在上面卖艺,赚一些打赏钱。

      这会儿那高台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客们时不时高声叫好,但里面是个什么模样,谁都看不见。

      离得近了,零零落落的锣鼓声,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从高台上传来,只听一个人清唱道:“……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惶惶的寄……”

      原来唱的是一曲《西厢》。

      正是那离别的一场,凄凄凉凉婉转多情,直让人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那声音又清澈又缠绵,生生把听众的一颗心都吊了起来,一时间叫好起哄都听不见了,只闻那声音越来越清越,到高处一个婉转,然后戛然而止。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辛自诩听得眯起了眼睛,随手拍拍旁边人的肩膀:“小羊羔,你听过梨园苏成香的戏没?”

      咦?这肩膀似乎矮了点儿?

      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拍了叶大夫——上回给闵旸诊脉那书生。因为那书生看病的确有两把刷子,队伍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去看,几乎是药到病除,所以大伙儿都尊敬地叫他叶大夫。至于他的本名,竟无人知道了。

      辛自诩一路上拍惯了闵旸,手劲儿使得并不小,没想到那叶大夫竟似毫无所觉,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高台的方向出神。

      “喂,你怎么了?”

      那模样就像被什么勾住了魂儿,虽然台上那卖艺的唱得确实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叶大夫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那唱曲儿的……是我一个故人。”

      他话还没说完,曲同非就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插嘴道:“既然是故人,那就去见啊。喔,进不去啊,看我的!”说完他脱下已经烂成布条的衣服,上面满是泥垢血迹和汗渍,因为久不清洗凝结成块,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他一边甩着一边大吼:“虱子!虱子!喂!小心虱子蹿你身上啦!”

      他旁边的人捂着鼻子纷纷退散,人群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给他留下了一条通道,他朝后面比了个“搞定”的手势,一马当先往看台前走去。

      叶大夫仍然站在那里,遥遥望着高台的方向。

      辛自诩推了他一把:“去呀!”

      可还没等叶大夫过去,台上那个在散乱的锣鼓声中清唱的黑衣人一下子把目光转向了他们,然后刚起头的一段调子蓦然停了。

      那戏子几乎是飞快地从看台上跳下来,飞跑过来,扑进了叶大夫怀里。

      锣鼓骤停,二胡拖了两个奇怪的长音,也偃旗息鼓了。一时间高台上下,集市一样的居庸城中心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用力地拥抱。

      那戏子好一会儿才从他怀里出来:“为什么不等我?”

      叶大夫脸上的表情十分奇特,想是想哭,又像是在笑:“为什么追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同时落音,戏子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我说话,有一句是一句,向无诳语!我既然说过要和你在一起,是富贵是贫贱、是生是死,都不会改变!”

      围观人群瞬间大哗。

      还以为是久别重逢,闹了半天是一对兔子。瞬间有人赞叹有人咋舌有人嘲笑,闹哄哄乱成一团。

      辛自诩的目光落在那戏子脸上,诧异道:“苏成香?”

      穆海、曲同非几个人显然也认出了苏成香,同声惊呼起来。

      苏成香朝他们一笑:“一路上多谢你们照顾他了。”

      众人各怀心事尴尬点头。

      他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苏成香不是别人,而是京师梨园最出名的旦角,几乎红透了半边天。

      一般唱旦角的戏子,也就风光那么几年,过些年年龄稍大,嗓子养不好便要走音,若是侥幸没走音,有时候也会长走了形,不得不改行做更下等的行当。

      可苏成香是个例外。他自打十五岁一支《梧桐雨》唱红了梨园,一口气就红了十来年,嗓子始终那么清亮,而且越长越是倾国倾城。

      作为一棵永不凋零的摇钱树,梨园当家的几乎拿他当祖宗供起来了。京中高官富商逢年过节娶亲做寿请戏班子,总要请到苏成香来,才算是有面子。所以苏成香虽然只是个戏子,却颇有些“尊贵”起来,平素连辛自诩这个王爷也不怎么瞧在眼里。

      可风头无两的苏成香,竟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小城里,要跟着一个获罪的穷书生私奔?

      开什么玩笑啊!

      别说一个穷书生不可能让他过好日子,单说这一路艰难险阻,说不准到不了极北连命都送了,你说图什么?

      还没等他们一伙儿大老爷们儿感慨完,就见苏成香一路拉着衣衫褴褛、满面风尘的叶大夫奔上高台:“刚才那曲儿没唱完,对不住各位,让我夫君给诸位唱首小曲儿赔罪如何?”

      叶大夫一脸无奈地笑着看他。

      看热闹有人起哄有人喝倒彩:“好!”

      苏成香摇着他的手:“就唱那首《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怎么样?”

      叶大夫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却仍旧专注地看着他,眼里带着宠溺的神色:“好!”说着他手一挥,乐师们七零八落地奏乐,他扬声唱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越,即便是唱这样奔放的曲子词,也自有一种含着墨香的温柔。

      苏成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唱完,才牵起他的手举过头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方才亲口对我说,要休且待青山烂、黄河枯。只要黄河不枯,青山不烂,你就不能再扔下我!”

      叶大夫:“……”

      围观的众人:“……”

      天色向晚,看热闹的看够了热闹,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起风了,黄昏时分的古城居庸,散去了白日的热闹喧嚣,颇有些冷清萧条。

      穆海带着他们宿在镇上一家客栈,他们洗了出京城的第一次澡,从水里出来的时候一个个感觉自己像条清新的白斩鸡,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钻进那乞丐一样的脏衣服里去了。

      但是客栈里不卖换洗的衣服,他们只好不甘不愿地套上那身又脏又破的衣服,跑到大堂里朝穆海要钱买衣服。

      ——经过辛自诩这些日子的折腾,穆海一退再退,简直威信全无,连犯人们都敢伸手朝牢头要钱了。

      简直不像话!

      穆海气得一拍桌子:“老子没钱!一共就给了那点儿公差费,填你们的嘴都不够,让你们洗个澡算老子有良心了!”

      辛自诩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玉佩,在手上掂了掂:“兄弟们,别难为穆大人了,都跟我出去遛遛,我给你们买衣服!”

      大家轰然叫好,三三两两地跟着辛自诩走了,最后大堂里只剩下一个气呼呼的穆海。叶大夫搂着他家小戏子的肩膀走过他面前,好心地问:“穆大人,一起去吧?”

      穆海正想顺着台阶下去,也跟着出去透透气儿,没想到他怀里那绝色美人说:“别难为穆大人了,他去了也没面子。是吧穆大人?”

      穆海:“……”

      穆大人怎样郁闷不提,只说他们一行人顺着夜色中的街道,慢慢散步。街边几个小店亮着昏黄的灯火,有卖小吃的,有卖各地物产的,还有药铺、点心铺、香粉铺之类的,都很简陋。但对于他们这些在荒山野岭跋涉了一个多月的人来说,真是像天堂一样。

      苏成香牵着叶大夫的袖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走。

      曲同非心直口快:“你放着京城好日子不过,跟着叶大夫,和我们这群糙老爷们一道喝西北风,我们都有点儿想不通啊。”

      苏成香满不在乎道:“我还能唱一辈子戏不成?碰到可心的人嫁了呗。既然嫁了,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着瞄了旁边的人一眼:“我还以为他能飞黄腾达呢,结果转眼就锒铛入狱,真够没出息的!”

      叶大夫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曲同非好奇得不行:“叶大哥是干什么的?”

      叶大夫自嘲地笑了笑:“书呆子吧。”

      曲同非笑:“叶大哥太过自谦了,最起码也应该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上回我嗓子疼得要命,叶大哥一副药下去,立马就好了。”说着伸出大拇指:“神医啊!”

      “神医?”苏成香嗤之以鼻,“他也就读过两天《本草纲目》,死记硬背了几样草药,算什么神医?”说着伸手羞他男人:“叶子瑜你也不知道脸红。”

      辛自诩突然回头,讶然:“叶子瑜?宣州才子叶子瑜?”

      叶大夫点点头:“才子不敢当。”

      曲同非他们可能不知道,但一直在人群外踽踽独行的傅恒春一双眼睛瞪大了:“叶子瑜?叶良玉?”

      叶子瑜恭敬一点头:“傅老师。”

      这叶子瑜字良玉,宣州府人,是大靖百年来不世出的才子,幼时师从已致仕的国子监祭酒孔方圆,七岁就中了秀才,十三岁成为宣州府最年轻的解元。不过真正让叶子瑜名扬天下的是他的诗词,清词丽句,如珠如玉,深受少年书生欢迎。书商们嗅到商机,争相刊刻诗词集,一时几乎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不是读书人未必晓得,可但凡读过几本书的,就没有不知道宣州才子叶子瑜大名的,辛自诩当然听说过。

      他记得那会儿乍闻叶子瑜因科场舞弊案被牵连入狱的时候,还一面喝花酒一面很是唏嘘了一下,没想到不久后他也步了叶子瑜后尘,锒铛入狱流放极北,倒和叶子瑜成了难友。

      做人真是不能太得意啊。

      叶子瑜是因今年春闱的舞弊案而被牵连的,当时傅恒春刚好是那场考试的主考官之一。

      如果科场舞弊案没有发生,傅恒春没有在后来触怒皇帝,那么傅恒春就是叶子瑜的座师,从此官场浮沉都一脉相连。所以叶子瑜称傅恒春一声“老师”,是理所应当的。

      可命运就是这么操蛋,座师和学生第一次相认,不是在庄严肃穆的官邸,而是在落魄穷途的流放路上。

      两人一时都有些感慨,傅恒春打从出京就摆一张臭脸,没半点儿笑模样,但此刻却哈哈大笑不止:“好!很好!真好啊!”

      大伙儿都跟着又凄凉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多久他们找到一家成衣店,各自挑了合适的衣服换上。辛自诩去旁边一家古玩店卖了玉佩换了银子,一进店就指着一件翠色女式襦裙:“这件有大一点的吗?”

      “没有,就这一件,”掌柜的笑容可掬,“客官要多大的,谁穿?我们可以量体裁衣。”

      辛自诩看了闵旸一眼,却发现闵旸正在看他,眼里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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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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