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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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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像他。
谁?赦天琴箕抬起头,松开调试到一半的琴柱。
烛火下睫毛的阴影浓密深重,赦天琴箕没有等到答案,指尖往弦上一滑,空气微微的震颤,赮毕钵罗默然片刻,像我师父。
……琴箕无语。
眉眼,很像。
所以呢?
赮毕钵罗难得犹豫了一下,他总是习惯无尽的思考,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困扰,别人丢过来的,他自己想到的,做梦都能梦见,虽不至于混淆现实,言语却越发晦涩不明,赦天琴箕寻来干净的布和药物给他裹伤,听见赮毕钵罗说,我想去见他。
可以,把剑留在这里。琴箕冷淡道,她一点都不想再撞见那种场面,帮谁都不合适,如果不是素还真莫名掺合进来,谁知道最后会怎样。
天气转暖后海上便不再有浮冰。
龙戬站在岸边,潮湿松软的沙上留下脚印,往前是形状奇异的礁石,水鸟残缺的尸体卡在缝隙,羽毛被落日照的发红,另一头云端托起灰白、纤细的月亮,毫无光彩可言,但就算是十五的满月,盈满天地的光华同样照不进深海,石封破开后的头一晚他没有睡意,看窗外悬挂的灯笼浮在夜里,红色与黑色,星星点点与漫无边际,光与水——有什么分别吗,冰冷空气在剧烈呼吸过后涌入肺里,隐隐作痛,他将手按在胸口,皮肤下有一处正规律而稳健的跳动,于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还活着。
琴声传来时他已经沉默了很久,红冕七元之一的赦天琴箕,龙戬知道,那个容貌艳丽冰冷的年轻女人总会在这个时候弹琴,乐律柔美又哀伤,背负封印的那段日子他第一次听见,像细细的刀锋吻过肌肤划开骨肉,他感到力气最后的流失,血迹一点点渗出石缝,巨大的,丑陋的石像,半人半妖,鱼尾僵硬隐没在水下,臆想中几乎闻见其中□□正在腐烂的气味,他开始努力回忆,因为过往的自己忽然间不是那么清晰。
他不算年轻了,容貌有一点像先皇,但跟龙漪却相差很远——何止是容貌?过往面对兄长狐疑犹豫的目光,眉梢眼角自认坦荡,殊不知看在对方眼里,尽是有恃无恐与不知收敛。
他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重兵在握,曾经替妖市皇朝平息叛乱,最远到达过娑罗州,马蹄止步在沼泽边缘,花草妖艳,毒蛇从骷髅空洞的眼眶里吐着信子,半空蚊虫嗡鸣,这样黑暗的地方如何生存呢,戒备中难免生出一丝怜悯,一些年后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清醒之余不免嘲笑自己的天真。
他有过忠实的下属和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为他而死,但任何付出都无法阻止厄运的到来,他想看一眼千乘骑的墓,也许可以带上新酿的青丝酒。
他还有过一个徒弟。
赮毕钵罗停下脚步。
太阳与月亮交替的时刻光没有温度,尘埃不及扬起便随海浪破碎,不远处的背影正慢慢转过来,斗篷盖着紧握成拳的手指,潮湿一点点洇开,带着血腥味,这是过招时那人留给他的伤口,他记得昏暗的红冕大殿中拳掌交错,无论怎样变化都被对方轻易化解,没来由的熟稔令他心神不宁,锁喉、封步、身体微微侧转留给敌手进攻的间隙,下一式是——他放缓了速度,眼睁睁看着对方提膝狠狠撞上胸口。
你是谁?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压下舌根的腥甜,那人只作未闻,抬手起落却再不见似曾相识的路数,漫不经心的回应变作凌厉攻击,他下意识想要抽剑,菩提长几却生根般长在鞘里,殿后重重帷幔掠过清风,视线余光中似有冷锋锐芒,忽而鲜血溅开在两人中间,战况仍胶着,未伤的右臂横斩向下,深海主宰一手扣住鹅黄色昏迷的人影退开数步——他低头查看战局中横生的变数,不再留给自己一点时间。
电光火石的一瞬够确认什么吗。
就算此刻站在面前,迥异的气质与举止也明明白白划出界限。
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静到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不悦或愤怒。
跟我来。错肩之际赮毕钵罗听见他说,披风和长发带着湿冷气息,他在风里站太久了,又或许是被困锁在深海中那么多年,连骨头也渗透了水汽。
他便随着他,一步步向红冕高塔的顶端走去。
按照‘恩公’的意愿,视野开阔,还要清静,鬼方赤命赌气叫人整理出位置最高的房间,推开窗子可以直接踏上塔顶平台,脚下铺满粗粝的红砂,更有可能是被风吹来的,回来的途中他粗略观察,几百年间红冕边城被‘治理’的一塌糊涂,或许尚不如妖市一统前各部流离征战。
儿时的记忆很模糊了。龙戬想,少数清晰的画面里有血也有火,交接的地方腾起呛人烟雾,烧尽稗草从脚下蔓延到远方和天边的霞光相连,像鲜红血脉最终汇聚到心脏的那一头,士兵和将领站在左右,旗帜后藏起的脸肃穆沉默,年幼的兄弟随父亲征战四野,在还没有认完一本书的文字时已经见惯杀戮,他曾经不喜欢那些记忆,但特定的情况下仍会选择去做,比如后来为了皇朝的和平而去兴兵讨逆,年轻时他短暂的疑惑过所谓意义,其实都不重要。冰冷手指挽起帷幕,放进满屋子的月光,他过去总是将任何事都想的太简单,以为天道循环。
伤势如何了?最后他轻描淡写的问了句,这才是谈话的重点,当然之前需要用其他话题巧妙掩饰一番。
走神的代价就是忘了距离,转身之际发现空间狭小到无法容忍其他人的存在,这么固执的眼睛啊,他想笑,声音咽了下去,扣紧青年贴近脸颊的手腕,一寸寸缓慢拉开,在察觉到力量增大的瞬间适时回应。
让我看看你的脸。赮毕钵罗开口。
龙戬微微扬起了眉毛。
让我看一眼……
这一次算请求么,情绪压抑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语气再过一千年大约仍是熟悉,然而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他推开了他,力道很小心的,应该没有触到对方的伤处。
为什么不能摘下面具?
没有必要。龙戬冷淡道,地位、实力、甚至礼数,可以随便拉出一个来即兴挥洒几百字搪塞过去,但之后呢?
他已经见识过赮毕钵罗的执拗,失去了陪伴他长大的机会,于是许多年后产生任何疑惑只有靠不切实际的猜测,这不是个好习惯,然而设身处地,他也不觉得生气。
我不是他。
……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知道的——他补充道,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龙戬已死,世间不存蚁裳顾命。
赮毕钵罗摇头。
我见过你的师父,但那个时候呼吸已经停止,天红珠草无法起死回生。他想好了故事要怎么写下去:如果还想见他,就不要刻意挑战我的耐性,待完成眼前的事情,也许会如你所愿。
赮毕钵罗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他在海底深处,比你去过的一切地方更深也更远,因为有符咒封印,骨肉不会腐烂。
我若是他便庆幸,不会再有人心算计,也无需面对背叛与无能为力。
难道这不是最好的安息。
声音从始至终的漠然,直至低沉下去,他观察着青年细微的表情变化,明白对方已逐渐相信眼前只是一个相识了千年的陌生人,毕竟‘龙戬’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冷静残酷且不留余地,而他自己,是初次见面便告诉孩子青鸟传说的人。
就这样结束算了。他疲惫的想,天知道瞒得了多久。
你不是他。赮毕钵罗道,退后两步,重新挺直了背。
我当然不是他。龙戬冷笑,沉溺于过往止步不前,你的师父是这么教你的?
你不知道——
剩下的一半断在嘴边,气流堵塞了喉咙,他发不出其他声音,只得重新凝视那双轮廓熟悉的眼睛,咸涩液体封住了瞳孔。不是错觉就好了。赮毕钵罗想,他在它们还没有流下之前飞快转身。
龙戬握住面具,轻轻将脸一侧,他确信他不会回头。
裸`露的皮肤接触到风,又干又冷。
我当然知道,一千年转瞬即逝,一千年的痛苦思念还有迷惘被蜉蝣吞噬遍布无人可及的深海,不见天日,恨意引来无尽鲜血,背叛者的尸骨会筑成王座前的阶梯,而阴影之外才是留给你的地方,不用相认。他下定决心,我愿你余生安好。
脚步匆匆,暗红色长发吻过肩膀,不复记忆中少年模样,他靠上斑驳墙壁目送离去的背影,听见潮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