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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陷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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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修长而干枯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流畅地游走,金色的阳光透过陈旧的木格子窗撒在棕色的钢琴上,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灰尘精灵随着旋律在阳光中跳着不知名的舞蹈。窗外的小草铺尽了原野,一碧千里,绿色的波浪迎着风,一层一层地向着天际涌动,“哗——哗——哗”是谁的思念穿过草儿的胸膛?
他弹了一遍又一遍肖邦降B小调的《雨滴》。
若水斜着身子背倚在门框上,默默凝视着他挺直的背、灵巧的手指、坚毅的侧脸。她想象,他慵懒地坐在教堂长椅上睥睨着彩画玻璃,还有一群透明的小生灵排着队在唱圣歌。远方飞来一只知更鸟,掠过钟楼,停在尖塔顶部的风向标上。正当她试图去想象那些孩子的眼睛有多么清澈时,流水般的琴声停止了。
他默默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站起身,朝着门口走来。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她有点慌张,想逃离这间屋子。但她一公尺还没来得及跨出去,手臂就被他抓住了。
“若水……”他的声音让人想起雨中被风刮得“哧拉哧拉”作响的枝叶,四处乱飞的雨滴重重地打到泥土里,溅成一朵朵水花。
若水垂着头。他也不做声,只是把她冰冷的手指悄悄地放在了他宽大的手掌里,一丝暖意从指尖传来,由静脉的血液载着流淌至她心间。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拉起她的手向客厅走去,走到沙发前让她坐下。那是一张红色的路易十四时期的镏金沙发,已经很旧的样子。她瞅到角落里放着一张掉漆掉得很厉害的白色梳妆台。巴洛克式的雕花似乎历经了风华。桌上的相框里嵌了张黑白照片,模糊地发黄了。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女人裹着丝绸旗袍,风姿绰约。脸上的笑容却苍白如纸,孱弱得像秋天缓缓飘落的枫叶。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他发觉了她的不专心,捧起她的脸对上他的视线。那浓黑的剑眉,坚挺的鼻梁,好看的嘴唇便映入她的眼帘。她望进他深褐色的瞳孔,里面有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世界。她从第一眼凝视这双眼眸就洞察到了。仿佛经历过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平静,苍凉。并且弥漫着一年到头无法散去的灰蒙蒙的雾。她曾一度怀疑,这个男人的心是不是死了?
“你喜欢听我弹琴么,若水?”
她点点头。如果不喜欢,就不会三番五次走这么长的路来到这里,来到他面前。要知道,家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走这么多路的。这时候,眼前浮现出爷爷满脸沟壑,嘴角严厉的面容。
“你又走神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突然站了起来,说:“喝点东西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这个男人是Kevin。附近的人都传言他精神失常。他没有来历,总是习惯把自己关在这座古老的爬满苔藓的大宅子里,半夜连续弹几个小时的钢琴。弹肖邦跟李斯特的曲子。人们都猜测他是落魄的钢琴家,因为听到他弹奏的人无一不情不自禁地驻足倾听,听那流畅悠扬的琴声诉说着怎样的故事。很美很美的故事。但是他不任何人说话交流。除了她。
第一次来到这里若水15岁。病刚好不久。她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孔与无力的眼神,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海里挣扎。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阳光很明媚,他偏偏穿一件黑色的风衣隐匿在阴影里。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落拓不羁,却不失优雅。
若水踏着落叶,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如水的阳光撒在她松石蓝的裙摆上。
他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吐着烟圈。刹那之间,她对他肆无忌惮的眼神产生一丝恐惧。她怕那里有一个沼泽,冒着绿色的泡泡,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陈年酒香。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秒,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他说,我弹琴给你听。低沉的嗓音夹着几许乞求,让她感到一丝疼痛。他牵着她走进屋子。他很高大,她只能够到他腰部。那一天开始,她就沉浸在他魔法一般的琴声中,不能自拔。那是一个深蓝色的漩涡。她听到了悲欢与憧憬,委屈与缠绵。
后来若水才知道,他过去从不在白天弹钢琴的。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凭什么能让他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弹了一个下午。在送她出门之前还煮了一杯咖啡给她喝。非常浓厚的黑咖啡,很苦很苦。
离开时,他一直站在门口目送她,吐着一圈圈的烟雾,不发一言。
走远了,她却听见耳畔隐隐地响起他的声音。他说,你一定要来听我弹琴,若水。她一惊,脚步停在林子里。梧桐树上静悄悄地飘下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脚边。一阵凉凉的风呼啸而过。她仰起脸,天空瓦蓝瓦蓝的,纯得像一块丝绒。
不知是哪个雨季的傍晚,她注意到了那个化妆台,那个相架,那个女人。她哀怨的眼睛让若水浑身发冷,可似乎又吸引着若水。Kevin端给若水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用他漂亮的手指抚了抚她的脸颊,然后走开。随后听到他的房间传来了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是勃拉姆斯写给曾经的未婚妻和她孩子的曲子。
她很困倦,听了没多久就神智恍惚了。朦胧中看到一个裹着海蓝色丝绸旗袍的女人向她款款地走来,脚步停在镏金沙发前面。那个女人蹲下来,用细白的手指抚摩她的头发。她望进女人那双模糊不清的眼睛,竟是一块块碎裂的玻璃片拼凑而成的!她顿时恐惧万分,大叫了一声。醒了。
若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看过去,那个女人还在相框里。而自己一手心的汗。
Kevin仍然活在他弹奏的世界里。若水听出来那是舒伯特的一首《野玫瑰》。眨了眨眼睛,一颗晶莹的水滴从眼眶跑了出来,滑过脸庞,摔落在蕾丝花边的衣服上,化成一滩四散。这个女人真的把她吓坏了。这时,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膝盖着地,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她的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脸贴在他烟灰色的衬衫上。她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他稍稍颤抖了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松开她,站在离她一公尺以外的地方,表情有些扭曲。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她的视线越过他脸停留在窗户上。淅淅沥沥的雨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漆黑的夜空一望无际,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这座宅子上方。他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的空气凝聚成一把把尖刀刺向她的身体,她觉得很疼很疼。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上下两排牙齿有力地撞击着。
Kevin又走近她,蹲下来盯着她,问她怎么了。
“我好冷……”
他很快地跑到二楼取了条毯子下来,裹住她。又折回厨房去煮咖啡。他想让她喝点热的东西。他不知道她患了胃病,她是不能喝咖啡的。特别是浓厚的咖啡。喝了就会很疼很疼。
“我要回家!”
他一脸惨白地出现在门口,麻木地看着她。她把毯子掀掉,跳下沙发,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地上铺着年代久远的土耳其地毯。
“不要走,若水……”他突然哭了。
她大惊失色,支支吾吾地说:“可是现在很晚了,我不得不回去了。”
“不要离开我……”他走近她。
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歇斯底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了安抚他,她只好答应他留下来:“好,我不走。但是我想睡一会儿。”
他带她去两楼的卧室,坚持要坐在旁边看着她睡觉。她拗不过他,转过身就意识模糊了。
她看到她身在一个荒芜的平原上。狂风肆虐,凛冽至极。天空漆黑一片。她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她慌张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跑了一段路又一段路。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心脉绷得紧紧的,好疼。谁来救救我?伸出手去,碰触到一个尖锐的硬物。她看到一股鲜红的粘稠的液体从手指上汩汩涌出,流了一地……我要死了吗?
一阵琴声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柔得好象流淌在山涧的淙淙溪水。它幻化作一只温暖的手把她拉离了梦魇。她睁开了眼睛。墙上石英钟的时针指在3上面。已经凌晨了。
Kevin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弹钢琴。难道刚才是他的琴声把我拉出来的?她迅速爬起来走了过去。他在弹奏,忘情地弹奏着。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是他好似入了魔一样,弹了很长时间不肯停息。她的呼吸凝重起来,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还是保持着紧张的姿势对着钢琴。他的手指泛白得厉害。她害怕极了,一步一步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后。
“Kevin!”若水伸出手臂,从后面拥住了他。他终于停了下来……她感觉,差一点点,就要窒息了。
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他流泪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她轻轻地安慰他。他的爱人曾经离开过他吗?她咬了咬嘴唇。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放开,站了起来。他的脸渐渐靠近她。紧接着,他缱绻的吻化成汹涌而至的潮水把她淹没了。他的气息是那么的狂野和浓郁,像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他用嘴唇碰触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嘴角,她的脖子……她是那样措手不及,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爱你……”Kevin最后吻上了她的嘴唇。她睁着迷离的眼睛,感到双腿酸软无力,抓紧了他的衣角。他吻得很深很深,像要一口气倾泻他所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爱。
她已经有点窒息了。他的情欲如同骤然而致的暴风雨,来得异常猛烈,仿佛要将她的身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统统席卷而光,一起带走。
可是我爱他吗?我爱的人在哪里?我的爱在哪里?她的脑子一刹那混乱起来。她的眼前冒出来一个个人影,又转瞬即逝。她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的记忆模糊起来。人世变幻,各自相忘。爱过,伤过,拥抱过,亲吻过,拥有过,又错过……爱情犹如月光下一波一波向着前方不断涌动的海浪,带走了记忆的泥沙,冲刷了人们内心的失落,歉疚,悔恨。记忆的碎片从尘封的木盒里飘出来,又纷纷消失在迷雾中。
她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一个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眼神,最温柔笑容的男子却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顿时,泪水决堤。她愤然推开了他。
他一脸懊悔,趔趄地冲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