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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故事发生在南朝梁末年。
      建康城历经风雨,国都迁走,过两年又搬了回来。
      月娘说,等陈霸先回来,我就有爹了。其实我并不在意有没有爹,因为十五岁的生辰一过,我已经在这秦淮河畔的烟雨楼上工了,丝毫沾不到陈霸先都督的半点光。
      月娘是烟雨楼的老鸨,也是我娘亲,当年那也是风靡大梁的绝色美人,跟了我爹没名没分,这些年一个人打理烟雨楼的生意。
      我没见过爹,但是我知道他一定长得不怎么样。
      否则,以我娘的基因,怎么会生出我这个清粥小白菜?
      “雁儿,定远将军来找我听曲儿了,上次你不是说要瞧瞧么?”叶姑娘摇着美人扇风骚十足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十岁那年认识她,当年她还是个如小白兔一般的姑娘。
      定远将军是我那便宜爹手下的将军,战功赫赫,听说人还长得俊俏。
      叶姑娘随手递给我几张街头巷尾贴着的小广告,美人扇扔了,翘着二郎腿坐到了我的对面:“你看,这些东西都是来抓你的,上次军营里的那单生意又黄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牺牲色相干些啥?勾谁不好,你看我那娘亲,勾了我爹,不还是守活寡。
      叶姑娘扔了我一个白眼:“你倒是出去勾个人给我瞧瞧?”
      我瞧着她一双美目里写着的轻视,叹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啊……
      于是我端着一碗新研制的青草茶,为了保险还在杯沿涂了迷药,进了定远将军的房间。
      那厮穿着上等锦缎,正敞开胸膛等着我,一双狐狸眼在见到我的时候眯了眯。
      唔,长得骚包了一点,总的来说看得出是只汉子。
      “公子请用茶。”我颔首低眉,正好看到了自己胸前的隆起。
      老娘可是一边塞了三个小笼包才能有如此震撼的效果!
      那厮显然也是被我震撼了,接过茶杯咕咚一声就喝了下去。
      不出三秒,威震天下的将军就倒了地。
      搞定。我掏出小笼包,一口一个吃得畅快。
      “叶姑娘,快来帮个忙!”那厮的个子太高,一个麻袋塞不下。
      河对岸有一家男色馆子,叫锻绣院。我和那里的老板娘老熟人了,一年下来做了几单子生意,赚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
      我是个做正正经经小本经营的姑娘,叶瑾刚才抛出的那一沓子抓人的小广告,上面画的美如天仙的人就是我。
      可能是因为把我画得太美了,所以失了真,他们从来没有抓到过我。至于发放这些黄色小广告的人的顶头上司,就是眼前倒地的定远将军。
      所谓得势一时必定有仇报仇,我盘算着把他卖去对面的馆子已经很久了。
      (二)
      做生意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比如现在。
      叶姑娘和我幸幸苦苦推着瘫软的汉子,也就是定远将军,到了对岸。老鸨的脸刷得粉扑扑、白花花的,咧着嘴朝我笑。
      “哎哟您来了呀,有新货?”
      瞧这谄媚的小样儿。
      “今天有个上等货,你瞧着值不值头牌的五百两?”我粗声粗气道。
      谁想,待我把麻袋里的人一股脑倒出来的时候,老鸨的脸瞬间变黑了。
      之后,老鸨一点都不顾及商业道德,放了五十条雄壮的土狗在后面追我和叶姑娘。
      “叶瑾!!你跟李陵那厮混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他就是锻绣院的幕后老板?!!”我狂奔哀嚎。
      李陵,就是定远将军的名字。
      叶姑娘哭丧着脸,急中生智拖着我上了秦淮河上的一条小船。后面那几条大狗依旧不甘心地蹭到了秦淮河里扑搭了几下方才作罢。
      “好险……”紧抓着船沿,叶姑娘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环视四周,这画舫四周安静得很,秦淮河里雾气开始往上冒了。我心里好奇,这么晚了还乘画舫跑出来的,不是失恋了就是有病。
      “嘘——”叶姑娘拉着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船夫在那一头,先别出声,到岸等里面的人走了我们再回去。”
      每次跟她出来,反倒是处处被她管着。我瞅了瞅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赌气不说话。
      船慢悠悠地飘着,舫里的灯火一直随着水波晃啊晃,甚是催眠。如果我猜的没错,船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在喝着酒看书,影子投到了窗户上。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哐当——船在岸边停了下来,船夫不像是以往吆喝漫天,反倒是安静地栓了绳子自个儿溜回了家。
      我瞟了一眼叶姑娘,她倒也不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户上的影子发呆。
      算了,不管她。
      船舱里的人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早该回家了,灯火闪了下灭掉。
      月光下,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身影走上了岸。
      我的呼吸突然断了那么一秒,脑子里神乎其神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这个世上让我迷恋至今的一个人,答应我家老鸨娘亲上山拜师,真实目的是想把他从全世界挖出来的那个人。我拜师五年,就连他的半根头发都没找到过的那个人。
      想我短短十五年的人生,就发了五年的春。
      蓝色锦袍。我目光呆滞地看着雾气迷蒙的水面,记忆里熟悉到快要忘记的一个名字慢慢浮了出来。
      “苏衍。”
      (三)
      船身摇晃了几下,叶姑娘一把拉住我情不自禁从黑暗中走出不断走向前的身体,凶神恶煞道:“你搞什么?”
      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叶瑾!他是苏衍,是苏衍啊!”岸上的蓝色身影越走越远,我的心也越来越急。虽然只是一个在黑暗雾气中模糊的影像,却比任何时候给我的感觉都要强烈。
      叶姑娘死死抓住我道:“你再这么疯下去船会翻的!那个人只不过是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你也不想想,大漠离秦淮河岂止万里,怎么会是!”
      我用力甩开了她,拼命跑了上岸,他好像往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了。我顾不着叶姑娘在身后的呼声,提起裙子开始追。
      可是,就算我把整个巷子翻遍,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我沮丧地回了秦淮河边,一个人坐在了方才的那条画舫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啪——
      一条带着兰香阁特有清香的手帕扔到了我的头上,耳边是叶瑾叹气的声音。
      “找不到反而更好!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见一个蓝衣服就开始追!”
      我拎起手帕狠狠地擤了鼻涕,啊啊啊!心里的野兽开始咆哮,下一秒,秦淮河上满满都是我的吼声:“苏衍!你丫的到底是哪里的葱啊!!”
      一旁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接客正欢,连着肚兜轻飘飘砸了下来:“嚎什么嚎!没见过男人啊!”紧接着是“砰”地一声,窗户狠狠地关上。
      叶姑娘的嘴角抽了抽,若有若无地感叹了一句:“萧瑟啊……太萧瑟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手颤抖地指了指画舫里面:“你说,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而事实上,我已经一脚跨了进来。船稳当地晃了晃,叶姑娘也上了船。
      好不容易把油灯点上,微微摇曳的光照亮了整个客舱。桌上歪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壶,酒壶压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像是那人走之前留给船家的,一旁还留着一锭银子。
      我心中忐忑地抽出来那张纸,那上面沾了一些酒渍,好在字迹没糊。
      “今夜返周,后会无期……苏衍。”
      (四)
      我所能回想起过往的五年,都是在寻找。
      寻找一个名字叫苏衍的人,想着突然有一天,他就这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挺直腰板对他说,我终于长大了。
      五年的上元灯会,那时候大梁国的国都还没有被迁走。建康城的秦淮河畔夜夜笙歌,烟雨楼却早在我娘亲的手上了。那是我娘亲,也就是秦淮河畔艳名远播的烟雨楼月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
      叶姑娘那时候还没有在烟雨楼扎根,我还是个在别人眼中正常的姑娘。
      虽然烟雨楼的姑娘们都是卖艺不卖身,但很多时候也免不了要应付一些麻烦。
      依稀记得是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天气,月娘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姑娘,柳叶眉,丝毫看不出心情的眼睛对着我弯了弯,姑且算是笑吧。
      “这是我的女儿,雁回。”月娘解下黑色的披风,温柔的语气一如往常。
      她的眼睛越发地弯了,略带稚嫩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今后的风华绝代。所以当“叶瑾”这个足以写上列女传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货跟我是一路人。
      我喜欢盯着她的眼睛一口一个叶姑娘。
      叶姑娘弹得一手好琴,这也是让她可以在来烟雨楼第一天便抛头露面的唯一原因。可惜她接客的第一天,烟雨楼就来了一群周国探子,十个彪形大汉闹得鸡飞狗跳。
      烟雨楼的姑娘从来不缺汉子,但是周国汉子缺姑娘。
      “把你们这里十岁左右的姑娘都给爷叫出来瞧瞧!”
      烟雨楼的客人们瞬间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威武雄壮的周国探子。
      探子里为首的汉子是个胡子多得遮住半张脸的扮相,在众人的眼神鄙视下老脸透出一丝微红,声音暴躁:“我大周宇文将军有令,前日我朝疑犯窜逃至梁国烟雨楼,识相的快把人交出来!”
      烟雨楼十岁左右登记在册的姑娘,只有叶瑾。我站在屏风后面,鬼使神差地把琴椅子上的叶姑娘拽到了自己身边,好奇地轻声问:“你是哪家的疑犯?”
      “我弄死了宇文护家一百只鸽子,你信不?”叶姑娘小眼神滴溜溜一转,脸上暗爽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宇文是大周国的国姓,这点常识当时的我还是有的。
      于是我家娘亲终于在干燥无比的气氛中摇着小扇子晃了出来。一瞬间,整座烟雨楼都弥漫着惊艳的眼神。烟雨楼月娘,曾经的南朝绝色,即便是在生了我的十年之后还是容颜依旧。
      “怎么就没听说过周国的疑犯要纡尊降贵来我梁国,可有我国搜捕令状?”月娘十分淡定的继续摇着手上的小扇子,犀利的眼神扫向了带头的大胡子。
      “梁国,哈哈哈哈,你以为梁国出了个陈霸先罩着你烟雨楼我宇文府就不能插手了么?”
      烟雨楼的保镖,据我所知就只有后院的小土狗。娘亲,敢问你是有多大的气魄才敢和他们叫嚣……
      我扭头瞅了瞅叶姑娘,那小表情要多镇定有多镇定。
      就在我以为娘亲要抡起袖子开始干群架的时候,苏衍出现了。
      当是时,我躲在琴架后面的屏风里,门口的光亮突然被一个修长的身影掩盖去了三分之二,我随着众人的眼光一起看了过去,他穿着我记忆里的蓝色锦袍,窄袖,脚上踏着一双绣云金线的软靴。
      那是一张和南朝男子不一样的面容,在千篇一律白衣飘飘的汉子中鹤立鸡群。如果说南朝的汉子都是水货,那苏衍就是上等精品。削薄的唇透出的情感,仿佛是淡漠。
      我哒哒哒跑到了门口,仰着头看着他,道:“你也是来找姑娘的?姓甚名谁?”
      他低头,教养甚好地朝我微笑,削薄的唇里吐出两个字:“苏衍。”
      (五)
      人在美色上头的时候最容易失了心智。比如我,在意识到自己跑出了屏风的时候,回头瞅了瞅那十个彪形大汉。一旁,是月娘略带担忧的眼神。
      奶奶的,本姑娘今年正好十岁啊!
      “抓住她!”一声震天吼,那位带头的老兄过分激动,眼里透着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得意。一瞬间,十团硕大的黑影朝着门口袭来,伴随着的,貌似还有几片寒光闪闪的暗器。
      人在危急关头总会跑到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可我并不知道这个安全的地方会让我在今后的五年里翻遍了整个南朝。
      下一秒,我已经挂在了苏衍的脖子上,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在我还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时候,不对,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在我的身上出现过哪怕一丁点的痕迹。
      “壮士救命!”我的手没出息地抖了抖,万般紧急的时候还不忘瞄了瞄月娘的眼神。她好像松了一口气,这种表情好像在说,丫头,你找对人了。
      即使在很多年后问起月娘当年的眼神,她也只是没心没肺地摇着小扇子,道:“我以前一直担心你的脑子有问题……不过,那天看你知道拉人当垫背……果然不算蠢。”
      额滴个亲娘诶。
      苏衍淡淡地把我从他的脖子上扒了下来,那姿势就像我拎着后院的小土狗。
      “哪里来的丫头。”我的脸上传来了一丝凉凉的触感,他空出的一只手停在了我的脸上,修长的指尖戳了戳我的脸,褐色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墨意。“要我救你?”
      我的头点得很有节奏,一把推了推他的手,绕了个弯紧紧抓住。苏衍的手透着的温暖也是极为淡漠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这完全就是江湖侠客的完美配置。
      他愣了愣,眼底忽然有了一丝笑意。侧头,顺便把目光扫向了狗扑而来的大汉们,眼里的墨色晕了出来。
      下一秒,我已经飞在了天上。
      我仰头看着这个突然闯出来的人,拎着我在天上逃命。我回头看了一眼秦淮河上的人声鼎沸、画舫楼阁,心里是未曾有过的恍惚和淡淡的欢喜。
      “你是大侠??还是大盗??”脚悬空蹬了蹬,心里暗爽。
      “别动,想掉下去砸死他们?”苏衍叹了一口气,身形一转手一收,我被倒着扛在了他的肩上。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几个黑色的身影在下面穷追不舍,还有几坨飘在了我们身后。
      真不知道那么威武雄壮的身躯要如何才能脱离我脚下的土地。即使是到了现在,我的轻功都没有练成。师父说,我起步太晚,就像太肥了的鸡,再苦练也是白搭。
      “我们要怎么甩掉他们?”我象征性地扑腾了下,垂头丧气地问他。
      “进前面的山。”苏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让我一度十分之挫败。明明是我惹出来的麻烦,拉了他垫背还这么淡定,不简单。
      前面是紫金山。
      我的老鸨娘亲总会跟我推销山上传说中的圣人神算子,苦口婆心劝我去做他的徒儿。我秉着坚定的心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她,直到十岁,一个人默默看着已经成为我师父的神算子默默后悔。老话说得没错,入行巧不如入行早。
      苏衍把我扔到了一个山洞里。一个很隐蔽的山洞,里面却出奇地整洁,干草堆透着清香,甚至在昏暗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把琴。
      我来不及问他,因为当我转身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草堆上,嘴角疑似透着一丝血迹。
      在我十岁的人生里既没有见过尸体,也没有见过死人,虽然二者一个性质。
      “啊——”我大吼了一声,瞬间被他伸出的手捂住了嘴。“想把他们引过来?”
      唔……我默默摇了摇头。
      我拽着他的手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咳咳……”苏衍紧闭的眼颤抖地晃了一晃,最终还是放弃了睁开。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死不了。”
      他睡了三天。
      第一天,我想摇醒他,未果,只能采了雨水用叶子装了灌到他嘴里;
      第二天,我挤了几个山果子的汁,他在睡梦中喝得很欢快;
      第三天,我开始研究角落里的琴,以为优雅淡定风华绝代地像叶姑娘拨弄琴弦,草堆上的人立马有了动静。
      (六)
      我勾了一个音,眼前的蓝色锦袍却一个劲地往脑子里钻。后来我才有些明白,在一个人懵懂无知的时候,如果认定了另一个人,那一定是非常恐怖和辛酸的事情。我身后的秦淮河送给了我一个活生生的苏衍,却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丫头,琴不是这么弹的。”
      他醒了,右手撑起头用略带墨色的眸子凝着我,我的心就开始乱跳。
      “苏衍……你的伤好了?”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显感到苏衍的身上有着一丝寒意。
      “旧伤复发,算不得好。”苏衍的眼神飘得有些远,有些冷漠。
      啧啧,我当时的心那叫一个哇凉哇凉。又怕自己说错了话,又止不住的想跟他说话。
      所以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苏衍。”我压低声音叫了一声,他没有反应。
      “苏衍苏衍苏衍苏衍……”
      我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方才侧头看向我,削薄的唇抿了抿道:“作甚?”
      “呃,”我屁颠屁颠的跑到他的身边,低头看着躺在干草堆上的蓝衣苏衍,羞涩道:“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家里……有没有老婆?”
      苏衍的眼睛亮了亮,貌似十分好笑地看着我:“不要告诉我你这么个小丫头也想跟我说亲?”他叹了口气道:“算了,秦淮河畔的姑娘虽美,我却是不能娶风月场上的女人。”
      我的心又碎成了渣。却还是不死心问他:“是我是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问出口我就傻了,羞涩羞涩!你的羞涩到哪里去了?!
      所以我注定不是一个羞涩的姑娘。
      苏衍盯着我看了很久。眼底一片清明,这根本就不是情郎看到自己心仪女子的眼神好伐!
      “太小。”他看了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所以我以后从没有相信过叶姑娘所说的有关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的理论。
      当时的我好半天没说话,只是转身跑回了放了琴的另一边。
      “苏衍不是你的真名吧……否则我刚才叫你好半天才答应。我的名字倒是童叟无欺,我叫雁回。”我埋着头喃喃自说自话,心情极度低落。
      咚——
      琴声突然响了。山洞里的回声循着山壁好像能传得很远,我定定抬头,只看到那抹蓝衣坐在了我的旁边,手里轻抚着那张琴。
      苏衍的琴艺在我心里比叶姑娘的还要好。当然也有可能是男色当头的缘故,我几乎是心里泛着桃红听完了他弹的那一曲。
      “大漠有向南方飞的大雁,这曲子的名字也取得巧,回雁。正好是把你的名字两个字倒过来。”他侧头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笑,“若是你长大了还能记得这件事,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可以弹出这曲子……我倒是可以考虑下。”
      他弹完曲子就自顾自走出了山洞,再也寻不到人影。一个不会轻功的人永远追不到一个苏衍,而我却压根就没跑出去追他,只因为我沉浸在了初恋破碎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我以为苏衍是大漠来的人,窄袖的装束我也在路过秦淮河畔的漠北商人处见到过。我在那一年拜了紫金山上的神算子为师,满世界地找他。
      而我却在担心着,如果我下次见到苏衍,我长大了也把琴弹好了,他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办?
      这一切我竟然等了五年,在我把李陵卖到河对岸男色妓院缎秀馆,被五十条土狗追赶的路上,我距离他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而现在我的手上,还紧攥着他留在画舫里的笔迹。
      (七)
      我的琴弹的一般,比不上叶瑾,唯一会一些的,大概是作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窗户外面是朦胧的天色,低小的屋檐。
      我除了做一些把登徒子卖入锻绣院的勾当,剩余的时间都在跟神算子师父学占卜和作画。
      房间里的画像,每一张都是苏衍。
      有背影,他抚琴的时候深邃的眼睛总是闭着,还有他睡着的时候。
      我凭着这些画像,五年来从未忘记他的模样。
      可我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会是在陈霸先的宴会上。
      这就要说道几个月后,陈霸先登基做了皇帝。
      陈朝的国君。原先的梁朝早就不复存在。
      陈霸先将月娘和我接进了皇宫,大家见了我都低着头,还会下跪。
      我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受这待遇。
      皇宫里的小姑娘们都很漂亮,一个个水灵灵的不比烟雨楼差。
      叶姑娘跟着我进了宫,陈霸先收她做了义女,说她其实是忠臣遗孤,年少时流落北朝周国,做了皇室的婢女,五年前却又不知为何回到了南朝。
      两个月后,我去找叶瑾检验新学的卜算术,却听说陈霸先把她叫去了金銮殿。
      所以我也跟了过去,在这里,我终于看清楚了大殿里站着的人。
      当我苦心寻找了将近五年的人重新站在眼前,我却迈不开脚步,只能远远地看着。一时暴动的心跳声带动着身体在微微发抖,我擦了擦眼睛,不敢错过这一次单方面的久别重逢。
      苏衍是来提亲的。
      我躲在厚厚的屏障后面,见他金冠束发,背后跟着一大队抬着聘礼的队伍,身边还跟着笑意吟吟媚眼如丝的叶姑娘。
      他是过来娶叶姑娘回家的。
      我站的角度,刚好看到叶瑾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感动的泪水,就差扑倒在他身上了。
      我伤心的抹着眼泪,叶姑娘长得比我漂亮,琴也弹得比我好。
      苏衍喜欢她奇怪么?一点都不奇怪。
      可他当年明明说,不会娶秦淮河边的姑娘。
      或许什么都逃不开世事难料这四个字。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痛心。
      为此,我躲到了紫金山上,揪着师父的白胡子嚎啕大哭。
      谁让我输给了叶姑娘,就连那开不正经小馆子的李陵,就是那定远将军,也喜欢叶姑娘。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我们把他卖了居然没有被他找麻烦,后来才发现这都是叶姑娘的功劳。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伤心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自动揽了给紫金山菜园子除草的活儿。把菜地里所有带叶子的菜全都拔了个精光,还把师父的脸气绿了。
      我被赶下了山,没有一丝尊严地被师父一脚踢出了山门,还砸晕了一个人。
      我内里正心酸,不太想动,却也不好意思压着身下的肉垫太久,于是爬了起来,抹了泪定睛一看。
      哟嗬,居然是苏衍?
      “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嘴角抽了抽,黑着脸把我拎了起来。
      我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正想哀嚎,头顶上传来他冷清的声音。
      “不要说话,听我说。”
      “……”
      “叶瑾是我兄长的暗卫,宇文护作乱,兄长下落不明,所以暗卫转移到了我的手下。”
      啊嘞?你不是来跟叶瑾成亲的么?
      我耷拉着脑袋,被拎着总感觉怪怪的,于是顺着他的身体爬到了他的背上。
      他很听话的把我扶稳了。
      “五年之久,我一直潜伏在烟雨楼,暗中探查兄长的消息,顺便……考察你的表现。”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轮到我呆若木鸡了。
      他的意思是……他一直呆在烟雨楼?
      五年的时间,我无数次想要逃开月娘的看管加监视跑去大漠找他,中间还偷走了师父的水晶球,把除了烟雨楼以外的所有地方探查了个遍,全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丫居然在本姑娘眼皮子底下浪了五年?
      人这心里有些时候总是逃不开物是人非的感叹,他如今娶了叶姑娘,当然就是在五年前就对叶姑娘动了心思。
      我被愤怒冲昏了,扒拉过他的头,凶神恶煞道:“说,你是不是一直呆在叶姑娘房里?!就连她洗澡睡觉你都没有离开过?!”
      他表情怪怪的,幽深的目光望进我的眼,直言道:“其实我睡在月阁的隔壁。”
      “……”
      (八)
      月阁是我娘的卧房。
      我娘卧室的隔壁只有一间房,就是我的那间小画房,兼本姑娘吃喝拉撒睡的地方。
      我的脑子白了一片,潜意识里叹了一句:幸好本姑娘没有在那里洗过澡。
      等等……
      如果我没有听错,他他他……是不动声色看着我画每一张他的小画像,然后一动不动看着我要死要活要出门找他,一直看着我发了五年的春?
      不对,是发了五年的蠢。
      ……
      如果没有记错,我好像还把幻想中的某人出浴图画了出来……
      还有,我那卧室里只有一张床。
      想到这个神乎其神猜想,我的脸刷的一下开始发热,只听到他开口:“我这次来,原本想对你负责,可是我不知道你居然会逃婚……”
      “逃婚?逃什么婚?”
      ……
      直到他将我抱上喜榻,我才知道他要娶的人不是叶姑娘。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脑海里放映过无数遍的场景竟然有一天成了真。
      他躺在我的身边,真真实实地抱着我,就像经过无数个绵长的岁月换来的水到渠成。
      我也会想,我见到他的次数,其实也就是三次而已,其中一次还只见到了一个背影。而他,却是与我朝夕相伴过了五年。
      这样对比起来是不是对我有些不公平?
      那时他拿着笔在写着奏折,神情严肃认真,不像平时那般不正经。
      于是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很不公平。”他没有看我,继续在奏折上写写画画。
      诶?就这样?
      我把头凑了过去,想牵引住某人的视线,却瞄到了奏折上笔锋妖娆的字。
      “……今宇文护已除,大周江山稳固。臣年老体弱,久病缠身,请上恩准告老还乡。”
      落款写的是“宇文宪”,苏衍的真名。
      他是北周皇帝的弟弟,不是一母所出,但我看得出来,他兄长对他很是信任。
      “年老体弱……久病缠身?”我用额头贴了贴他的,温度正常。于是我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他环住我的身体,抱着我坐到他的腿上,一手拿着奏折欣赏,道:“这样不好么?既然夫人觉得嫁给我的过程不太公平,那以后的十年、二十年,苏衍的一辈子都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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