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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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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起落叶,缠着素来庄严肃穆的慈宁宫飞檐,恰如此刻这座宫殿的主人太皇太后大玉儿思绪一般,少有的纷乱无序。
“格格,夜深了,还是奴婢侍候您早些安置吧!”
陪伴着大玉儿走过大半生的侍仆苏茉尔早已把眼前的主子看作自己世间最后的亲人,这种少有的虚弱让她心疼不已,只是到底隔着主仆的身份,也只能下意识这般试探着提醒。
“苏茉尔”大玉儿从沉思中回过神,依稀可见年轻时神采精明的脸上难得释放了几丝疲惫。
“你说皇帝,是不是真的从此对我有了隔阂,还有鳌拜,在此事之前,你是知道的,我原本是想出面为他作保个体面离开的,可看如今这境况,难啊!”
|“格格。您多虑了,皇上心思淳厚,断不会为了佟娘娘的身后事与您置气太久。只是一时缅怀伤感的心思,格格也一定体谅了才是。至于鳌拜的事,奴婢不懂,也不敢揣测,只估摸着皇上是您从小培养的,总是会和格格一路心思!”
“老姐妹啊,多谢你!”大玉儿被这一番安慰触动,心念为之一解。
隔日大议政的朝堂之上,依然是重复讨论着曾经权倾朝野的鳌拜的论处。鳌拜出身八旗上三旗之首的镶黄旗,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实际握在手里的军政大权,还是隐隐的六部皆出其下的鳌党门庭,都无疑为眼下这件事的处置增添了更多阴霾。
更遑论那日君臣二人对质,鳌拜竟激动之下脱下上衣,展示了自己曾经为救两任皇帝皇太极和顺治留下的伤疤。
疤痕触目惊心,恰如此刻朱砂墨滴在一封名为《处置鳌拜十议》的奏折上,将“凌迟”二字染得猩红刺目。
玄烨满心烦躁的回到乾清宫,苏麻早已习惯了这几日眼前人的状态,只利落了上了盏茶便欲退下,却又被玄烨柔声叫住:“便在这里陪陪朕吧。”
苏麻应声,在书案一侧后方自寻了本小书坐下,是一回首可以感知到的地方,更是过去太久岁月里熟悉的距离。
“镶黄旗三十七位佐领联名上书。”玄烨的指尖划过名册,在“遏必隆”三个字上重重一顿,“苏麻啊,这些朋党门生故旧,实在比鳌拜的九曲连环锁更加棘手。”
苏麻喇姑闻声,知道是玄烨休憩的时间,一边起身研墨,一边状似无意道:“纳兰公子上次说得了一副《寒江独钓图》,不想却是赝品,真迹却在索额图索大人府上。”
玄烨眸光骤亮。索额图和纳兰容若均出自同属上三旗的正黄旗,而眼下正黄旗的势力,恰能制衡鳌拜曾经掌辖的镶黄旗!
“苏麻呀!你真是我的福星!”玄烨写了一道给福全的密折,起身的时候已经如释重负。
苏麻听到这里也只是不好意思的微微低头浅笑,玄烨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小梁子进来跪倒,一脸凝重,玄烨和苏麻都是一惊,一听之下,才直太皇太后有懿旨,请皇帝明日一早去京郊西山,看一位故人。
皇祖母甚少这样传旨,想来也是近来祖孙都心有芥蒂的缘故。只是京郊西山,便只有那一位了。
玄烨心中一沉,上次随苏麻去见父皇,不,他或许更希望别人叫他行痴的那个人,当时行痴虽还勉力在田间劳作,甚至许下了秋天一碗米粥之约,实际当时苏麻已经细心的提醒了自己,行痴面色已经不大精神,如今皇祖母的这道旨意,大约是有些缘分,终究走到了尽头。
一座偏僻幽静的禅院,在深秋的萧索里沉默着,如同一段被外面的繁华世界遗忘已久的旧梦。只见空气里弥漫着浓的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香烛燃烧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沉沉的压在屋子里每个人的心口。
玄烨一步步踏进这间光线昏暗的禅房,只觉得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里。预演了很多次的告别,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坚强,然而当目光越过简陋的佛龛,越过袅袅盘旋着的残烟,看到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泪水终究还是悄无声息的盈满了眼眶。
那是他的父亲啊,大清的顺治皇帝,福临。曾经意气风发执掌乾坤的九五至尊,如今虚弱的躺在一角,只剩下一把裹在灰色僧袍里的嶙峋瘦骨。
蜡黄松弛的皮肤紧紧贴着凸起的颧骨,眼窝深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唯有那双半阖着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依旧锐利的光,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囚禁着一个曾俯瞰众生的灵魂。
看着榻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影子,玄烨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太多年岁里的不解、怨气、思念,乃至到得如今千难万险走过来终于扳倒鳌拜,初掌朝纲的锐气与沉重……
无数话语在胸腔里冲撞,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无尽委屈与孺慕的低唤,破碎地挤出唇缝:“皇阿玛…”
榻上的僧人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
玄烨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药味和衰败气息呛得他肺腑生疼。他缓缓屈膝,跪倒在榻前冰冷的蒲团上。
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笨拙,此时的玄烨不再是雄心壮志的帝王临朝,更像一个渴望父爱的茫然无措的孩子。他伸出手,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露在僧袍外的那只手。
触手冰凉、枯槁,皮肉松弛得几乎没有一丝弹性,骨骼的轮廓硌得玄烨掌心发痛。这双手,曾经执朱笔定乾坤,曾经轻抚过他幼小的头顶,此刻却像一段失去生机的朽木。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收紧了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攥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皇阿玛…” 玄烨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鳌拜…鳌拜已经被朕拿下了。”他顿了顿,一股更强烈的酸楚直冲鼻梁,眼眶瞬间湿热,却又带着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和深埋心底的痛楚,“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儿子在学着坐稳这江山…可是…可是儿子…”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被翻涌的情绪堵死在喉咙里,只能更紧地攥住那只枯瘦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就在玄烨泣不成声、心神激荡之际,禅榻上一直沉寂如枯木的顺治帝,那双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