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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后有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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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以为,我会安安稳稳的长大,我的父亲会为我寻一个温和善良的男子来娶我,他会敬我爱我,我们会白头到老。
很小的时候,哥哥会背着我,他说:“哥哥将来一定会找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来娶你,他会有强大的力量保护你。不过你放心,他要是对你不好,哥哥就打死他。”
我本是有施族的女子,十岁那年,巫师轻轻将手放在我的发顶上,笑的慈悲万分,却也是笑的悲悯。
父兄征战四周各族,武功赫赫。有施族的富饶和力量,养育了花一般的少女和强健的少年,也引来狼一样的窥视。巫师用尽了力量也没有能阻止战争的发生。
初见他时,他长发高束,用布巾牢牢地绑着。他骑在马上俯视着有施族的土地财物和人民,他的剑锋指我父兄的方向,黑色的披风在风中剧烈作响。
我那个时候可是真的恨他,恨他的士兵铁蹄,恨他的刀兵剑戟。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屠戮我的族人,却不能上前去救他们。可是我看见他屠戮族人是害怕,看见我的父兄便是勇气。我推开侍卫的保护冲上前,想要为我的父兄挣得一点点生存的机会。
有施族的王子公主都是生长于山野,我自然也不是娇滴滴的深宫女孩子。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然还能推开他的剑,那时候我手心的血一滴滴滑落在眼前。一旁的人几乎都愣住了,他们也没有想到会突然从一边跑出来一个女孩子,胆敢抵挡敌人的长剑。
他仔仔细细的看着我,这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他看了我一会就笑起来。他的笑容充满玩味之意,揶揄一般,我几乎就要退却了。
他却策马上前,一把将我扯上马,我趴在马上,只觉得害怕,只觉得今日真的是要死了。
我趴在马背上,骨头痛的厉害,只听见他对父亲说:“把她送给寡人,寡人便退兵”。父亲怒吼:“你做梦!”
我愕然,我如此狼狈的丑陋不堪,要我做什么?
他最终还是带走了我,我还是不能看着有施族覆亡,我的家我的族人。我的父亲也不能。
他说他叫履癸。我闭口不言,漠然的过着每一天。他知道我的名字,却要我亲口说出。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一个玩笑罢了。我是俘虏,自然就有俘虏的样子。
我记得,他亲自洗去我面上的污迹,将我长发轻綰起,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忽而笑的霸气,他靠在我耳边轻说:你是我的。我只觉得迷茫,却不觉厌恶。
我受到的宠爱无与伦比。我从不笑,也从不哭,从不怒。他却极爱看我的情绪变化,逗我,捏我的脸,我不受影响,他却笑得开心。引起我莫名其妙的瞪视更是开心。
我喜欢跳舞,他便在池塘上种满了莲花,在池上建起瑶台,我在台上轻舞,他说我宛若风中之荷,就该在那美丽的地方跳舞。
他为我建倾宫,建瑶台,给我一切美轮美奂的东西。我不过是笑一笑,恰好那时候宫人不当心扯破了丝帛,他便日日命人撕扯丝帛给我听。他会将我抱在膝上批阅奏文,他的朝堂上日日都有人进谏,说他宠爱嬖妾,不思政务。
他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宫人一日日见他的目光越来越恐惧。我知道他肯定做了一些事情,可我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所以我向来不理。他做什么,都是与我无关的。
终有一日,他的王后找到我,要求我与她长谈。她跪在我面前,卑微而乞求的姿势,长长的裙摆像是盛开的花。
我不理她,任凭她哭泣。我低喃:若无我,那你该求谁?他身边不止有我一个女人,他还有琬和琰,岷山氏贡献的女孩子,漂亮的就像是岷山上最艳丽的花朵。他命人用苕玉刻上“琬”字,华玉刻上“琰”字,以示珍爱之意。
他这样爱她们甚于待我。她为什么要来求我,她怎么会以为是我,以为我有那个劝他的能力。
她怔住,一步步后退却撞在他身上。他已然大怒,将她禁在后宫最冷寂的地方,一日一日任她哭号不理。我佯装一切未发生,可以扎下根的事情怎么会无辜枯死?
哥哥来找我,我才知,他将我保护的极好。赵梁败坏朝政,终古和关龙逄在这一场争斗之中离开。可是我被牢牢地放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知道,我活的不开心,却已经不是因为他而难过。
哥哥轻问一句,你是要爱他了吗?我不语,任哥哥的神情愈发悲悯。他说,若我真爱上他,就现在与他行游天涯,不回中原,我依旧无语。
那时,我被像是一只珍兽一样送到遥远的斟鄩之时,哥哥,那时你为什么不说要我远远地走开呢?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一句,阿喜,哥哥很担心你。那时候,你将我送走,要我善自珍重。
从哥哥走后,他便将我从倾宫送走,安置在洛水之畔的一座宮阁里。
终有一日,他以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出现在我的面前,抓着我的手,说:快走吧。
我知道,葛国,豕韦,顾国被灭,昆吾氏作乱,商汤造反,兵临城下。
他那样用力,我的手腕几乎都要断掉。我问他,他当如何。他笑,王就该待在斟鄩王宫里啊!我不依,他笑着拥我入怀里,笑容宠爱温和。
最终大臣们强行将他带走,车至半路,追兵穷追不休;我们逃到鸣条,追兵已经远远可见了。我回首看见哥哥策马的身影,隐隐约约却看不清他的脸。我记得他要我带履癸先走的。
履癸下车,他翻身上马,御剑乘风。我掀帘而笑,履癸,我叫妺喜,你要记得,我叫妺喜。他大笑,俊秀的面庞扬起的骤喜让我也欣喜不已。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安。
我只能一路向前走,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来。他会找到我的,他会追上来,我们会离开中原,远远地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去南蛮也可以去北狄,东夷西戎,去哪里都好。
哥哥还是找到了我,他说他为我找到一个威风凛凛的人,那个人会娶我,会敬我爱我,会有强大的力量保护我。哥哥说,他们不会杀他,会将他流放到南巢。
天渐渐亮起来,路边梨花落满地。我心下难安,回身去找他,我骑着马找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才在亭山找到他。他躺在地上满身鲜血,战马已殒。
我大惊,扑身上前,却见他胸前的断茅。泪溢眼眶,他笑着盯住我的脸,我看不见他的悲凉。他自己笑的像是得了什么天大好处的孩子,仿佛我拥住了他,他就能活过来。
人,总是会变的和从前不一样,不管是誓言还是爱恨。我抬头,看着哥哥,一字一字清晰的说:履癸是我妺喜的男人,这剩下的命,他活我活他死我死。!从我离开有施的那一天开始,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是夏后氏的人了。
哥哥微怔,叹口气。终于策马走远。我背着他,走向梨花深处,天上倾盆大雨,冲刷我们身上的血迹。我搂他在怀里,翻身跃下山崖,旁伴有梨花飘落。
我终于隐约记起来,哥哥的名字叫挚,方国之战后他做了空桑有莘氏的奴隶,改氏为伊,后来起义为商汤做了谋士。
可是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就都要死了,但我们还在一起。
履癸,若有来生,你可还能记得为她袖手天下的前世,可还能记得她,妹喜,履癸的妹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