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相忆已十年》北有斯人

1、生命不等我们修正过往

　　像是沉淀了一整个冬末的阴冷，初春乍到，一场雨把上海的所有颜色又涂成了淡灰。
　　是个睡觉的好天气啊。
　　闹钟歇斯底里地响了七八次，尹曦才终于睡眼朦胧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耷拉着脑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神游了两三分钟才确定自己应该是恢复神智了。“八点半！！！！啊啊啊啊！！！！糟了糟了，死人张又得扣我奖金了！！！”定睛一看手机时间，尹曦这才真的确定自己是被吓得完全清醒，哭吼着冲进浴室，一阵手忙脚乱后跑进电视台——０９:００。挂钟好像一个贱人俯视着整个新闻中心，发出“滴答”的笑声。
　　办公室已经忙起来了。新闻中心的主任张士任一脸死样地坐在办公室最南端的位置，对着几个实习生一阵臭骂。尹曦站在门外向着坐在自己对桌的安南使了个眼色，看安南捧着早上的新闻稿件走到死人张的身边，这才弓着腰在闹嚷嚷的办公室里面一阵快移，“呼——”
　　迟到的日子里能平安地坐在办公室，简直是能排到让上班族倍感幸福的事情中的TOP10。当然，如何成功地避免因为迟到带来的一系列血案，也是上班族漫漫职业生涯中斗智斗勇难度系数超强的事件TOP10。尽管尹曦作为已经工作三年的老狗应该给予鲜肉们一些精彩的抗敌项目展示，考虑到死人张的深厚内力，也不得不在安南美色的助攻下穿越雷区。
　　“我说尹大小姐厚，你每个月到底要迟到多少次啊，每次为了帮你掩护被死人张YY真的很闹心诶。”安南招呼着餐厅的服务员，翻着白眼一阵抱怨十分痛心。“哎唷南姐，你也知道死人张骂起人来，‘面部护理’有多可怕，口水沾一脸很恶心的好伐？！而且上个月的奖金都被他扣光了，这个月再来我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俗话说得好，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神助攻，为了安慰我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队友，我特地请你吃晚饭耶。”尹曦要了第二杯白水，“跑了一天现场，真是要累哭了。”“不管哦，下次才不要帮你。”安南合起菜单，简单点了几个本帮菜品，“上次也这么说···好啦好啦···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啦。”尹曦笑着，看上菜还有一会，起身走向洗手间，“我去洗个脸。”
　　“工作再这么忙下去真得英年早逝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疲惫，浑身灰扑扑的样子，尹曦忽然觉得好笑。从小正义感就超出常人，虽然常常顶着多管闲事的帽子西大院东社区地跟大小朋友理论，经常被揍哭后回家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早早立下誓言要称霸媒体圈，披露不公勇往直前，谁想到职场如此，生活与理想总有不交叉的部分。“还是算实现梦想了呀，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尹曦扯了扯嘴角，对镜中自己笑了一笑，正准备走出洗手间——
　　“叮——”
　　一阵短信铃声。尹曦站在洗手台前，看着手机上新收信息，嘴角笑意忽然凝固，慢慢消失。愣了好几秒，反复看了几遍，向左滑动，删除完毕。
　　这种巨大的空洞和不知所措，终于又卷土重来。

　　周末的到来终于给几近窒息的工作生活空间散下一把新鲜空气。这周忙着奔现场，连夜赶稿再加上新闻节目的改版，也算是火拼了一把年轻。尹曦作为现场组为数不多的成员之一，很多事情都得把自己当个爷们儿来使，以至于常常被胡嘉言戏谑已然成为一个肱二头肌发达的壮士。美美地享受了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早晨，恰逢久雨的上海终于放晴，尹曦靠在沙发上，一阵满足。
　　跟家里打完电话后，尹曦想起快长草的朋友圈，抱着一窥已婚妇女们生活的八卦心情点击登录。每每被友人问起当年叱咤各大社交软件的动态狂人为何隐退，尹曦总是一脸诚恳地解释说没空。这确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好像是因为这段时间身边同学结婚生子的太多，一开始被这种消息轰炸都要缓个好几天才反应过来，久而久之也就麻木无感了，再看这种消息连和旧友感慨的热情都消失殆尽，更重要的是，或许不这么接近过去的人，便不会联想到太多以前的事，自己也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现在的生活。
　　朋友圈第一条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条同学会通知。
　　“时隔十年，三班要duang duang地聚起来了~自毕业后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一次同学会在X月X日妖娆地等着你！还等什么，不要迟疑考虑，拒绝任何借口，快呼朋唤友，奔走相告吧！”
　　通知人是丁乐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丁乐成作为主持专业毕业的学生一点都没有浪费他应对冷场的能力。高中时候就常常出没于各大表演现场，此人浓眉大眼，颇有异性缘，可惜花花肠子一大把，每段感情都未有善终。尹曦和丁乐成在高中是极好的朋友，可惜毕业后也疏于联系，尽管都在同一圈子工作，但因为电视台所在地不同，鲜少交流，关系也就慢慢淡了。
　　时间大概就是这样，往往以最温和的方式松动最牢固的关系，当所有人都被推着走到不同的地方再回头的时候，对这种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的生疏分离又再长吁喟叹。
　　对于早就不再联系的高中同学，这样的相聚也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幸事。
　　尹曦忽然想到那天接到黎然的短信：“班里准备举办同学会，他好像回来了。”本来想用没看见的借口搪塞过去，结果连续一周被组织同学会的丁乐成夺命连环CALL，再加上听说舒老师近年身体抱恙，想着能多见见也好，便犹豫着答应了。
　　犹豫是因为什么？因为害怕见到久不联系的朋友？因为害怕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并不如初？害怕看到他们的改变以想起时过境迁的痛楚之感？
　　都有。可都有的一切只指向一个人。
　　项景延。

　　项景延曾是尹曦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过客。现在也是。
　　然而这句话所强调的并非项景延的“最重要”，而是“过客”。

　　十三年前，新生尹曦踏进N高大门。
　　如同所有初入高中的学生，尹曦满腔豪情壮志，站在即将生活三年的学校门前，内心一阵欢喜。
　　报名当晚就正式开始晚课。班主任舒明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面色红润，体型微胖，头顶上光秃秃的，只有少少的一圈头发贴在脑袋上。关于学前教育的讲话实在没什么可听的有趣部分，尹曦挑了靠窗的位置，捧了一本文摘杂志放在桌下悄悄看着。“同学，不太老实啊。”一阵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哈？”尹曦顺声看去，一个男生已经坐在刚刚还空着的旁边的位置。眼睛黑圆，睫毛浓翘，乍看就像女孩子的脸，个头看上去不算太高却很瘦削。“这不也是为了丰富自我，塑造三观嘛。哪位伟人就曾经说过，不在班主任瞎扯的课上看课外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尹曦对同桌男生眨了眨眼，小声说到。“哈哈，我叫丁乐成，今后的日子里还请爱看书的同桌你帮忙重塑三观哈。”丁乐成挑着眉，一脸笑意。尹曦赶紧抱拳“小女子尹曦，定不负丁兄盛情。”丁乐成看她一副正经的表情，觉得这个女孩子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尹曦本来就是极活泼的人，看到丁乐成挑眉笑着也跟着低声应和。舒明看到边上两个人笑得开心，捋了捋本来就少的头发，放下讲义站起身来，“那啥，窗边那两锅（个）同靴（学），赞（站）起来赞（站）起来，里（你）说里（你）们在索（说）啥子也，笑得勒（这）么开森（心）！”本就死气沉沉的教室因为舒明格外夸张的口音发出一阵爆笑，舒明实在吼不住，气得本就通红的脸更加润泽，于是开学第一天，丁乐成跟尹曦因为在班主任讲话时候大笑影响班级秩序，给班主任造成心理压力被罚站两节课。
　　尹曦和丁乐成成了全班同学最先认识的三个人中的两个。
　　虽然不是因为值得炫耀的事被同学们记得，但拥有人缘总算是一件觉得开心的事。这意味着借笔记、请病假、找搭档都成了一件容易的事。丁乐成显然乐在其中。对他而言，女生的搭讪也是因此而来的福利之一。“曦曦，你看我们打开了多广阔的市场啊！让我们每周一站吧！”看到丁乐成像喝了雄黄酒的蛇精一样扭来扭去的样子，尹曦及时用书挡住了那张即将放大到眼前的脸，“少来，我又不是你，没皮没脸的。”“曦曦你是嫌弃我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是嫌弃你了呀~”“曦曦我不喜欢你了！你看我这么帅···”
　　尹曦戴上耳机，自动屏蔽某人哭诉。
　　所以这样被别人认识，是件好事的吧。

　　几天后的一次晚课，舒明提出班委竞选。“和以前不同的是，班长的人选已经定下。”舒明说完班里便炸锅了，丁乐成转了半个身子，义愤填膺，“哎呀我去，舒秃子怎么还喜欢开小灶呢？！曦曦，你猜是谁？算了，你也猜不出是谁···会不会是我··我觉得很有可能···”尹曦笑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默默想着可能的人选。按说舒明也不是喜欢独裁专制的人，突然自己定下班长人选也太反常了，能服众吗？要想服众的话得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啊，可是开学也不久，人都没有认识完的说···
　　还没想个明白，舒明便说话了：“因为我知道大家都还不太熟悉，这样选出的班委也不见得是对大家负责。虽然选了班长没有经过大家投票很不公平，但以我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的经验来说，我觉得他是最好的班长人选。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也相信他。项景延，上讲台来发表‘就职演说’吧。”
　　“哇，项景延也···”“是Ｐ市的那个考试终结者吗？”“服舒秃子！”舒明话音刚落，班里便小声讨论起来，尹曦并不大懂他们说的什么，便悄悄问丁乐成：“项景延是谁啊”丁乐成一脸惊讶地看着尹曦，确定她应该没开玩笑后便俯在桌前低声说道：“曦曦你是南半球来的吧···项景延是Ｐ市才子，中考的时候全市第一，听说甩了第二名三十多分，俗称‘考霸’，对，我们就是那个‘俗’。听说不光成绩牛掰，各方面都很强。反正就是个蛮传奇的人了。”尹曦被普及后默默缩回座位，作为一个“两耳不闻学霸事”的学渣而言，学霸轶事并不能提起她过多的关注。
　　可是，不得不说，抬头看项景延的时候还是惊到了。
　　不同于以丁乐成为代表的高中男生的热情闹腾接地气，抛开所有不说，只看项景延的脸就透露着一股冷静和淡然。个子很高，衬衣袖口挽了两圈，露出结实的小臂，站在黑板前习惯性地把手交叉放在身前。灯光柔和地打在他软软的头发上面，目光正直坚定，鼻梁很是高挺。说不上是特别惊艳的样子，却是有着能抓住人眼球不放的气质。普通的男生打扮，项景延却活生生把穿出了一股出尘的味道。
　　“唔···我并不知道舒老师会把这样一个重任交给我，所以我和大家一样意外。我不能说我会比所有人都做得好，但我想说，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做好我的本职工作。谢谢老师的信任，也希望大家理解支持。”
　　底下一阵热烈的掌声。女生的声音尤其震耳欲聋。“伙计挺官方的···”丁乐成酸不溜秋地跟着鼓掌。
　　项景延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一挥，熟练写下自己的名字。
　　非常非常漂亮的字。
　　尹曦至今都记得看着项景延慢慢踱向最后一排位置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看他，但好像心里很正式地写下项景延三个字的样子。
　　不能定位归类，只是感想颇多。
　　这个人，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在生命中极度霸道地扬言要占领最特别的位置，而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忘了要做些什么让彼此更轻松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