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陈湍湍

2、断尾

　　不知不觉间夏日已至，林中滂沱大雨渐成常态。连日来暴雨倾盆，小松鼠无法出门，窝在树洞里闷了好些天，直等到天气重新放晴才出外觅食去。
　　这日他头别鱼腥草又途经那小溪，只见岸边涨水涨得厉害，溪水时不时漫过岸边石头下部。石边成排状的木头碎屑散在激流里，独不见那守石黑影的踪迹。
　　小松鼠却晓得这个中缘由。
　　雨季欲来之际，大黑影已筹谋为石头搭起个木篷，以抵御夏日风霜雨露，后又觉着雨水丰沛，水必大涨，又急匆匆在四周围上啮合紧密的木板作栏以防水。却不想夏日雨季风势雨势这样猛烈，短短几天风雨便使篷子、栅栏散了架。
　　那黑影定是去寻遮雨的材料，小松鼠这样想着，终于忍不住好奇，轻手轻脚过去，到了石边再四处瞧瞧——没有别的动物，黑影也不在近处——他伸手轻轻戳了石头一下，仿佛从中摸出呼息，觉到生气。便是这一碰把小松鼠吓得够呛，他赶忙别着腿跑开几步，呼吸骤乱，骇得六神无主。他定下心神，缓缓停住，直直瞪着自己的爪子——就在适才那一摸里他是真感到了石头的生息。他回头，瞪着眼看那在日精月华里从容无比的石头，又转头四顾，四处了无声息，没有谁在窥伺着的，便终忍不住蹲回到石前。
　　小松鼠伸出自己的爪子，本欲再行一试，突然间天降细雨，在溪里漾起点点水纹。他愣愣看着被雨丝沾湿的灰白石纹，莫名间起了恻隐之心，踏踏地就往不远处跑去。
　　溪边的不远处由河石天然堆起一小潭，开始只长着些水草，后一支睡莲凭空而出，渐渐地此处便成了莲的天堂。小松鼠到了潭边，放眼四顾皆是田田莲叶，风起涟漪，万绿点红。他欲伸出爪子去探水中莲叶，偏惜手短，无有所获；又因踮着身子成外倒之势，甚至差点儿摔到水里去。
　　开头水上几只栖息的青蛙大感其趣，旁观得意兴盎然，后见小松鼠久久伫在潭边，一爪子扶着叶帽子，一爪子撑地，小身体左歪右倒，实在看不过眼，便问他在做甚么。小松鼠无比纳闷，便指着水中一大莲叶不停比划。
　　青蛙终于了然，相互偷笑得无比愉悦，好心替他摘下一张莲叶。小松鼠欢喜无比，盖牢头上的草叶，搂着莲叶的茎干，飒爽无比地往石边赶。
　　雨势渐强，小松鼠到了石边，黑影子竟还未回。他不作他想，心里只把那石头当世上顶顶柔弱的生灵，生怕一场雨就能将之撂倒。他小心顺着石沿攀高，双爪抓着石壁，口里紧紧咬着莲叶，很不容易才攀至高处。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摸了摸头上，叶帽子没掉，这才松了口气。
　　小松鼠往自己身上擦了擦脏不拉几的爪子，唯恐会将石头沾污。他自嘴边把莲叶拿下，倒扣在石头顶部后，才慢慢沿着石头肌理滑落下来。
　　滑至中途，小松鼠忽而听见一声尖细长叫，登时吓得懵了脑袋，一时不察竟从石上摔着滚了下来。那嘶叫声由远至近，他在地上呆呆往声音处望去，便见一黑影疾速奔来，快得就要看不清那身线。
　　正是小松鼠莫名之间，他猛然受到黑影撞击，一下便摔出数尺远，直撞到岸边碎石上才止了去势。
　　可那黑影还未罢休，长啸着往小松鼠跑去，一掌把他强压岸上。小松鼠怕得竟忘了呼吸，兀自挣扎，以毛绒绒的尾巴作盾紧紧将自己盖住，却不想那黑影仿似入魔般暴虐，不管前情后事，不问此前事态，狠狠一口咬在小松鼠的尾巴上，一时鲜血四溢。
　　小松鼠惨叫一声，浑身发抖，仿佛四肢八骸皆被折去，痛得无可比拟。正是黑影咬着他的断尾之际，小松鼠趁其不备，立即自其口下爬开一尺来远，一爪子捂在伤处，两泡眼泪不觉间便混入那雨帘里。
　　雨势骤重，黑影一口吐开松鼠断尾，一时也理会不上眼下的小东西，忙把绑在身后的蓑衣取下，转头就要给石头披上。这会儿他才留意到石上被雨打风吹的莲叶——仅堪堪盖住石头半边。他愣了半晌，猛回头欲找惨遭断尾的小松鼠，却只见岸上连成线的血痕，经雨水冲打，晕成淡色，如清晨云霞。
　　大黑影把莲叶拿下，捏在手里一会又放到石边去，这才忙给石头披上蓑衣。待料理好一切后，他捡起根本遮不住自己身形的莲叶，沿着地上若有若无的血色，一路走至林中。血色消失在一颗树下，黑影抬头看，便见树身斑斑血迹，直直延至高处一根树干处。他幽幽叹了一声，将莲叶搁到树下去，便兀自徐徐离去。

　　最先发现当中蹊跷的是邻居灰松鼠。当日雨歇，邻居抱着一捧不知打哪儿来的干橡果，从旁支树洞里兴致斐然赶到小松鼠的家门前，可还没进门，便被门前的血迹吓得差点没把怀里的橡果给砸地上去。
　　他瞪着小眼睛，先把炫耀的战利品拿回家，再几步跑进小松鼠的住处里。进门后迎面而来的便是小松鼠躺倒在一堆树叶上的可怜模样，蜷缩作一团，四周枯鲜交替的叶上还残留几股血痕。窄洞的角落堆满坚果，灰松鼠还能从中辨出自己给出去的两颗干榛子，尤为显眼。
　　小松鼠显然是难受得紧，即便声响已至身边，仍毫无知觉。灰松鼠摇头晃脑的，似是不知所以，半晌才把角落一堆干果推至小松鼠面前，而后便往树下跑去。
　　重返小松鼠树洞时，灰松鼠爪子里攒着一小棵地锦草。他苦着脸看这棵草，硬着头以齿嚼之，铺在小松鼠尾巴伤口处。待匀好了碎草，他又到外头取了一小瓢水，给小松鼠喂进一点儿，剩下的便搁他边儿上。
　　事毕灰松鼠耸了耸鼻头，很快便走了。
　　小松鼠整整修养五日才好转过来，这期间他将水喝尽，仍口干舌燥得很。迷迷糊糊间他尚记得灰松鼠过来帮过自己小忙，但更为深刻的是黑影那盘蛇般的大嘴，以及那一瞬的剧痛。半截子的尾巴难得愈合了些，伤处光秃秃的，难看得紧。
　　小松鼠正要出门找水，入目便见树洞前的树干上堆满各式干果，都是现下罕见得不得了的，还有一些新鲜水果，皆装进一个做工粗糙的无盖木匣子里，稳稳挡住了出路。他好奇拾起一个李子，四下张望，仿佛匣子主人就藏在四周，正窥伺着小偷扒手，待其出现，立马现身击倒。
　　便是张望时候，一只青黑间白的喜鹊飞了过来，嘴里有趣地叼着几张柏树叶子，优雅落在小松鼠跟前。高傲的喜鹊姑娘上上下下扫视他一圈儿，哼一声便把口中的叶子搁匣子里。
　　小松鼠奇怪得很，拦住意欲飞离的喜鹊姑娘，问她这匣子是怎么回事，这叶子又是怎么回事。
　　喜鹊姑娘居高临下般瞅他一眼，仅说这叶子只是她受托送来，其余一概不知。
　　小松鼠听得云里雾里，又问受谁之托。
　　喜鹊姑娘顿时黑了脸，狠狠说：溪边媸恶黑影，日日随手逮鸟抓兽，逼着鸟兽来这送杂七杂八的东西。
　　小松鼠一下红了脸，愣愣目送着喜鹊姑娘气急败坏飞走，转眼间又见邻居灰松鼠正在出门，叼着干榛子朝自己笑得别有用心，对他说：每天都有不同动物给他送吃的，那可真是不得了的靠山。
　　小松鼠呸他一口，又感念灰松鼠先前的帮助，便朝他扔了几颗洞藏的干果。灰松鼠精准接下，继续朝他笑得居心莫测，害得小松鼠又羞又恼，只好避着他往别处去。爬下树时他见到树下枯黄的莲叶，不知怎的一时不忍，从上面掰出青绿部分，安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