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心灵》蓝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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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都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折射，谢天格做那种”恶梦”也绝非偶然。
　　十年前，刚参加工作的谢天格被分配到向阳公社当文书，那个公社离县城五十多公里，虽然地处偏远，但交通还是较为便利的。谢天格在工作中和公社的一位年轻女干部相互有了点意思。要论长相，谢天格出众的地方在于，他既接近于丑而又偏离了丑，从正面看其貌不扬，而从侧面看又很阳刚，是很有个性的一种另类；那女的名叫雨花，身材和容貌二项合并为大家公认的全社第一美人。她之所以看中了谢天格，据说是这个北方来的小伙子很直肠子，性格豪爽，又很有文化水平。而谢天格喜欢雨花纯粹是天性爱美，更经不住那双勾魂眼的直视。谢天格一时沉醉于初恋的美好感觉和遐想中，他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
　　然而好梦不长，初恋很快变成了“失恋”。且不说公社里的大小干部吃饭干活聊天都喜欢围着雨花转，单说公社革委会刘主任，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见了雨花就忍不住去搭肩摸背搂腰蹭胸占便宜，还要发发嘴淫，说些接近于下贱的黄色笑话，而雨花竟然也能容忍这种“亵渎”？在谢天格看来，这就象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上落了几只苍蝇，让他既感到厌恶又不知该怎样发泄心中的不满。后来他对刘主任采用了自己小时候学会的“瞪人”（不眨眼地恶狠狠地直视对方的眼睛）来表示这种不满。有一天，刘主任突然注意到谢天格用一双异样的目光默默地盯着他，那刀子似的眼光使他感到浑身难受。后来他经常遭遇这种“目光”，于是他似乎知道了小文书的敌意。不久，刘主任便利用职权和一个借口把谢天格调到了相邻的金星公社，并于闲聊中向人们暗示谢天格是由于男女作风不好而被调离的。谣言随风而飘，如刀似剑，甚至传到了他刚调去的那个公社。谢天格开始不信这个邪，竟多次跑回向阳公社明目张胆地找雨花求爱示爱。遗憾的是，不知什么原因，雨花渐渐冷淡他，躲避他，直至声明跟他一刀两断。之后，谢天格一度沉浸于初恋失败的痛苦之中，情绪十分恶劣。逢人便骂刘主任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刘主任听说谢天格在背底骂他后，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给金星公社的陈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开导开导”这个不识相的小青年。陈主任与刘主任曾经共事多年，之间很有交情。接了刘主任电话后的第二天，他就找谢天格谈话了。陈主任不问事情的真相，开口便居高临下地说：“小谢啊，这次找你谈，主要是向你提个醒，啊。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青年，啊。可是，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啊，要注意生活作风，啊。……千万不能去玩弄女性，啊，更不能威胁女方，啊。如果发展到□□，那么等待你的就不仅是开除公职了，啊，还有严厉的法律治裁，啊……。”谢天格一听气得浑身战抖，“什么？什么？！……”情急之下头脑竟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了。陈主任看他这个样子却说，好了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啊。你要正确对待这次谈话，啊，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爱护啊。说完站起拍拍屁股，借口还有一个会议要参加，就匆匆结束了这次“单方面”的谈话。谢天格呆了半天，感觉就象突然吞了一只耗子，世界上还有这么丑陋这么令人恶心事情，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仔细一想，陈主任并没有说什么呀，只不过是说：你要正确对待……注意……千万不能去……更不能……如果……那么……。可话的背后却包含着：你没有正确对待……你不注意……你玩弄了……你可能会……等等潜台词。这也叫谈话？这是他妈的栽赃陷害！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真是太卑鄙了！第二天，气愤之极的谢天格给公社的党政领导写了一封公开信，申明自己遭受了莫须有的污辱，而且点了陈主任的名字，说这个人根本不配当领导，应该受到处分，声称自己无法忍受那种无端的人格污辱，所以要求调动工作单位。党委书记又找他谈话，说已经批评了陈主任，他也承认了错误，确实是说话欠妥，是个工作方式方法的问题，但不须要夸大事实。谢天格不买这个帐，坚持要求处分那个“程度低，水平差”的陈主任，而且还要他道歉，否则坚决要求调走。书记劝道，不要得理不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如果你一定要求调走，我们也不强留，但也不是说调就调的，要看有没有机会。谢天格感到心寒，无法消除的屈辱之痛盖过了失恋之痛。二痛迭加，让谢天格痛苦不堪。那天喝了酒后便在一家旅社里昏昏睡去，就做了那个醒来后大汗淋漓的”恶梦”，他还用文字把它记了下来。
　　对于这个”恶梦”，谢天格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都没能参透。
　　尽管一股恶气始终没有宣泄，但他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他决心化屈辱为激励，化痛苦为动力。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开始振作起来。工作之余他暗自发奋读书，而且专门挑那种在别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理论书籍来读，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辩证唯物主义》的小册子、马恩合著的《共产党宣言》、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等等，有的书他以前就看过，大都一知半解，现在是用心去读去理解了。他寡言少语，起坐行走总是一本书在手，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同事在人前背后笑他书痴，他并非不介意，而是在心里鄙夷那些世俗的言论和眼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还题了一首七绝诗在扇子上以明心志：
　　清风一把持手中，谈笑翩翩何从容。
　　莫责年少多狂志，追日长途只向东。
　　他不相信命运的安排，自己还年轻，才22岁，风华正茂。当他把那些枯燥理论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读出趣味后，就更坚信自己决非笼中鸟池中物了。
　　机会终于来了。为了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局面，市委党校准备办一期理论宣传干部培训班，并在全市十二个区县范围招收学员。县里就给了金星公社一个名额。公社领导研究后把这个名额给了谢天格，并按文件规定给了他一个月的复习迎考时间。谢天格果然不负自己的努力，以高分考上了市委党校的理论班。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公社领导对他半是玩笑半是嘲讽道，这下你出头了吧？我们这里池水浅，容不下你这条龙啊！
　　谢天格心情喜悦地“告别”了金星公社，来到熙熙攘攘的都市。带着工资读书，简直象神仙一样。在市委党校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两年后“衣锦还乡”回到县里，被分配到了县委党校，在很多人眼里，这是县一级的最高学府，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踌躇满志且悟性又高的谢天格成了一名理论□□，并逐渐在县委党校的讲台上展现出理论和演讲方面的才华。很快，校党委决定把他作为师资骨干和入党对象来培养，并催促他写了入党申请书，又为他安排了入党介绍人，这让谢天格感到前途一片光明。他的讲课更加自信，更加生动，也更显得才华横溢了。
　　然而，校长尚某却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狂妄自大。
　　就在谢天格刚为一期培训班的学员上过哲学课后，尚校长代表校部找他谈话。尚校长讲话从来都是高屋建瓴的，辩证的，一分为二的。就象打太极拳有套路一样，尚校长谈话也有他的“套路”。表扬总是放在前面：“小谢啊，我听了几次你的课。给我总的印象是，原理讲得层次分明，生动有趣，能发挥，不象某些□□那样照本宣科，枯燥乏味。这说明你看的书比较多，知识面也比较广，也有口才，年轻有前途啊……”然后脸色由亲切变得宁重起来，“小谢呐，我们讲理论的，有一个原则不能忘记，首先立场观点要正确，其次才是发挥生动，对吧？比如你说资本主义制度有很多优点值得我们学习借鉴这个观点吧，虽然也不是什么严重错误，但让人听了不像是‘学习借鉴’，而完全是在为资本主义唱赞歌啊！你把资本主义捧到天上，那么置社会主义于何地呢？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这样讲也背离教科书了嘛。教科书是怎么讲的？资本主义是腐朽的，寄生的，垂死的，我没讲错吧？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也是科学社会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是不允许我们随便怀疑动摇的。而你就是在怀疑，在动摇！这个讲台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啊，我的小谢同志！”
　　谢天格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以为是道：“共产党人具有海纳百川的心胸，为什么容不得一点不同声音呢？”
　　尚校长气道：“不是容不得不同声音，是宣传纪律！懂不懂？！”
　　谢天格那股牛劲上来了：“我们宣传的理论都百分之百正确？”
　　尚校长更气道：“我没有说百分之百正确，这是两回事！你是真不懂政治还是假不懂？这是共产党的党校，不是学术论坛！这里是不允许发表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的！我们要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懂不懂？这是原则！告诉你，你这个思想一定要转过来！不然要犯政治错误的！”
　　“尚校长，据我所知，共产党人犯过‘政治错误’的人很多，不是又给他们平反了吗？你自己不是也犯过‘政治错误’吗？”尚校长没想到小谢同志讲出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他的痛处。57年他任公社干部时，因为“散布”了几句不合适宜的政治言论而被打成□□分子，下放到五七干校“劳改”，一下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二十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你……，我……咳咳……”尚校长突然咳嗽不止。
　　谢天格看到，尚校长讲话时嘴角在颤动，显然，那是气极了的表情。
　　尽管尚校长心里明白，这个小谢同志讲得很对，但他仍无法容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用那种口气跟他说话，而且是死不认错的态度！
　　谢天格的“恶劣态度”致使尚校长请了三天的病假。
　　《枯荣鉴》上有论，“上司的权威是不容反驳的，……任何申辩和不肯认错只能被上司看成是对他们权威的又一次冒犯和挑战”。这次谈话的结果是话不投机，造成了双方的不愉快。此后，尚校长更加深了对“小谢”的个人看法，幼稚，太幼稚了！然而，这个政治上幼稚和单纯的年轻人不仅思想上一直没有转过弯来，还依然固执地沿着危险的方向向前滑行。他还觉得自己是在向真理靠拢，并没有错，甚至认为，所谓的宣传纪律根本就是在意识形态领域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说什么百家争鸣，分明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既然思想不能转过弯来，他的前途就不那么“光明”了。
　　先是他上主课的课时渐渐少了，直至后来，校部干脆取消了他上主课的“资格”，而让另一位喜欢“照本宣科”的□□接替了他。
　　谢天格没有忘记那句哲学成语：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年轻人对那些政治家玩的理论已经开始生厌，他决定把“爱”转向代表当代科技发展的电脑了。并且爱的入迷，爱的痴情，很快便进入了发烧友的行列。尚校长发现他有电脑方面的天赋，就建议校部安排他去教初级班的电脑课，这样既做到了“人尽其才”，又能“安全生产”，不会触犯“宣传纪律”。
　　谢天格对这个安排虽然表示“欣然接受”，但内心总有点受到排挤的感觉，因为那个安排使他的“政治生命”贬值了，就象一颗新星还没有升起来就悄然开始坠落。而在中国，“政治生命”可以代表一个人的价值。
　　政治上的挫折感引起了谢天格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乃至影响到他处理个人问题的心态。自从那次品尝了人生初恋的苦果后，几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恋爱过。在内心深处，他愤世嫉俗，表面却努力维护一种超出常人的自尊和自傲，他对女人产生了一种狭隘的偏见。不少好心人为谢天格牵线搭桥做红娘，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媒人”，而且每次刚见面一两回他就斩钉截铁地“淘汰”了女方，理由或者堂而皇之，或者干脆就没有理由。其实培训班中的女学员也不少，但一个也不入他的眼。他现在特别容易发现女人身上种种令人讨厌的缺点了，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女人除了性，似乎再没什么值得崇拜的东西。红颜祸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容易招惹是非，人世间有多少这样的教训。下意识里却有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滋味。谢天格不是不明白，什么男大当婚，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并没有独身一世的打算，也没有遁入空门超凡脱俗的意念，三思之后，各种实际的考虑终于击退了那些残余着的浪漫幻想，又出于对世俗观念的一种抗拒，他接受媒人的介绍，匆匆与一个没有任何爱情基础的小学教师成了家。

　　傅雷说过：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
　　谢天格没有那么高的修养，自然无法“真正的解脱”。工作和婚姻的两不如意使谢天格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负荷。
　　无论外表装得多么洒脱，不在乎，内心总有隐隐的痛楚，因为所有的疑问、不满、屈辱、伤害、苦闷、愤恨都埋进了潜意识的深处。谢天格不是一个“庸碌”的人，他的性格中有一种愈压愈强永远不服输的品质，他用各种人生格言和辩证法来安慰和支撑自己，他发誓要用顽强的意志和努力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一年后儿子出世了，谢天格升级做了爸爸。他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延续生命。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生命的尊严和神圣，在生命面前，人的一切虚伪、骄傲、自卑、仇恨、委屈都象气泡一样不值一谈。他重读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有一种东西在升华。
　　他细心地护理妻子坐月子，自己不但抱儿子，给孩子洗尿布，还烧饭，洗碗，洗衣……，那些以前认为该是女人干的活他全干了，而且心甘情愿。
　　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谢天格知足了。
　　不久，他在家庭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不惜花费“重金”购买了一台在当时算是高档的386DX电脑，事先甚至没跟老婆商量，以免老婆婆婆妈妈动摇他的决心。结果木已成舟，老婆还是恶狠狠地埋怨他摆阔，并称他买的其实是一台高级“游戏机”，纯粹为了满足他那将自己混同于低龄儿童的“玩欲”。老婆的看法没错，他是把绝大部分业余精力都花在“游戏机”上了。电脑游戏要比学习机上的什么“魂斗罗”精彩多了。其实自己也并非纯粹在玩游戏，玩游戏的过程中不是也渐渐熟悉、了解了电脑的各种性能和基本操作吗？这叫快乐地学习着。谢天格除了玩游戏，还开始涉猎各种电脑方面的书籍资料，渐渐学会了拆卸、组装、调试、安装程序等等。当他感到无聊时，就沉埋于那些电脑游戏中，让心理得到一种舒缓和减压，也暂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以及外界的一切。
　　但是，无论忘记什么，他都无法忘记自己做过的那个”恶梦”。

　　在大众论坛贴上了那个”恶梦”后的第二天，当再次进大众论坛时，发现有两个网客给他回了帖。
　　第一个是叫“大力水手”的，说：“越看越糊涂，你倒底想说什么呀？”；
　　第二个叫包国军的回帖就一句话：“你可能是在生活中太压抑了，需要宣泄一下。”
　　还有一个叫云海的，自称来自台湾，回帖是这样说的：“我觉得你是性压抑，你的潜意识里肯定存在着性压抑，你的性生活大概不和谐或者有障碍。你需要让自己的□□得到正常的发泄。建议你看一下心理医生。祝好。”
　　哈哈，现在网上也可以开展统战工作了。那话也值得玩味，什么 “性压抑”？有这么严重吗？他平时根本没有去想过这种问题。自己可能并不全是“性压抑”吧，也有其他方面的“精神压抑”。不管怎么样，他彬彬有礼地给他们回了帖，以表谢意。
　　第三天，又有一个叫杜文亭的网客给他回帖。打开一看，只是一份简单而又礼貌的“邀请函”，邀请去他们的一个网站参观，并且给了网址。谢天格这样回道：“准备好茶饭，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