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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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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01.
我从未想到我还能回到江南,从辽远荒芜一望无际的大漠。
江南风景依然如旧,红花绿水青瓦白墙。我牵着疲惫的瘦马,站在城门外朝里望去。小城和过去一样,市列珠玑,户盈罗琦,一片参差错落的繁华。
我甚至不敢相信我回来了,虽然这和我在大漠无数个夜里梦到的江南景致几乎一样。那时我听着帐外呼啸的干燥的狂风,望着烛火,不知不觉入了梦乡。梦里江南还是幼时的江南,门口是小河,往上游走,慢慢地红花便开成一片。空气湿润,微风如抚。
旧时住的地方已被卖给别人。走的时候年纪尚小,走得又急,也不觉得还会回来,伯叔们便作主将屋子卖掉,分了部分钱做我的盘缠。如今回来,亲戚们久不联系难以依靠,旧的居所又已不在,一时之间住在哪里到成了一大难题。我牵着马四顾,想知道哪家客栈的价格可以低些。从大漠带回的盘缠已经不多了,我想我应该找份长期的活干。可是我能干些什么呢?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对面茶楼里一个美妇人向我走过来。她走到我面前,笑容温和恭敬:“楼上有位姑娘的故人,想请姑娘喝杯茶。”我皱眉,我已离开多年,一时想不出是哪位故人能够那么远认出我还请我喝茶。不过我的盘缠已经不多了,要真有个熟人倒是好极了。于是我点点头,随她进楼。
那妇人招来一个小二帮我牵过马,引着我上了二楼走到一间雅室。她在门口停下,示意我自己进去。“没有主子吩咐我们不能擅自进屋”,她向我解释。我想了一下,推开门。门里一个紫衫男子侧着身子坐在窗边,听见我推门,笑嘻嘻地转头望着我,“阿雪,许久不见,可安好?”果然是他。我笑笑:“自然。”
叶浩然本应该叫耶律浩,过去是辽国的第四王子。不过由于他的母亲是汉人,一直不受老燕王的宠爱。他的母亲一死,他就设计假死,脱离了辽国,只身来到中原。我在辽的时候,他还是耶律浩。在他成为叶浩然之后,我还曾见到他回辽找过几次耶律翰。叶浩然说当年他能全身而退是靠了耶律翰的暗中相助,因此他答应为耶律翰做三件事。
从辽国到江南,漫无目的的聊了一会儿。讲到他新开的这座茶楼,他眯着眼笑着说:“刚好阿雪来江南。我这茶楼刚开不久,能相信的帐房一直找不到。阿雪帮了大哥那么久,现在也帮帮我,管管这个茶楼可好?”知道他是想帮我,又不愿我尴尬,我感激的笑笑,应了下来。
那个美妇人叫做柳裳,我随叶浩然唤她裳姨。那日叶浩然只在茶楼里呆了半天就离开了,走时唤进柳裳,告诉我“之后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直问裳姨便是。”
柳裳的五官精致秀丽,又因是辽国人,较汉人还深邃些,年轻时想必一定美艳无双。她说她从小被养在江南,从未回过辽国,年轻时想去看看,嫁人后,才放下了。有时我望着她现在温柔贤淑的样子,无法想象她说的她年轻时的张狂叛逆。柳裳的丈夫是茶馆明面上的掌柜,斯文俊秀,我想也只有这样一个男子,才能收服柳裳曾如大漠风沙一样肆意张扬的心。
在柳裳的帮助下我很快的上手了茶楼的事情。很多时候我更愿意在前堂呆上一会儿,听着茶客们唤我安帐房,一切都那么平淡安稳,在大漠刀光剑影里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复返。
02.
我也不知道是该感谢耶律翰还是该继续恨他。我的一切都是因他而存在,我曾经向往追求的平淡生活被他亲手毁灭,而当我几乎绝望,以为要那样身不由己的过一辈子时,他却忽然放手了,以一贯的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给了我自由。
无数个夜里,我梦见我又回到大漠里,北风嘶吼,黄沙漫天。耶律翰骑在高高的骏马上,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高贵不可逼视。他对我说,“你走吧。”我抬头看他,他的没有表情,我几乎不敢相信他。然后我再不犹豫地跨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我想,只要让我离开,就是死也没有什么。无数次,我梦见在我转身的那一刻,耶律翰面无表情地用长剑穿过我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我所有的视野。我在绝望与悲哀中被惊醒,一阵阵的茫然。这是我一直熟悉的耶律翰,冷血无情,还爱好掌控一切。但我知道,他最后并没有拔剑,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放我离开了。
我开始习惯在一个个夜里失眠。
江南的夜温柔而沉静,夏日里,几乎能听见如下雪一样簌簌的花落声。月色缱绻。
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又记起了景熙年。我实在不应该忘了他,毕竟他是我唯一一个认真爱过的人。我依然记得,在那个春日,我在沙漠的深处迷路,却意外发现一片绿洲。长久的饥渴使我眼睛和大脑都模糊不清,我寻着湿润的气息跌跌撞撞地爬到水边,然后一头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就是景熙年。
我和他在那个湖边一直呆了一天一夜,从开始的戒备到最后依赖,一切进展的那么快又那么顺理成章。在那个寒冷的夜,我们相拥着取暖,那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感受到一个男人怀抱的温度。第一次只因为是一个女人就可以被保护。
我们在辽国大都漠城的月光中静静行走,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对于景熙年,我总有种奇怪的信任感,这种信任感与对耶律翰相比尤为突出。从认识耶律翰的第一天起,我被告知他永远都是我的主子,对我而言,他永远高高在上。
以前有人曾和我提过,漠城的月亮十分漂亮。但我从来到辽国就和耶律翰呆在辽国最荒凉的地方,一直无缘见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漠城的月。
在我的记忆里,月应是像我在江南见到的那样,总是和花联想在一起,温柔旖旎;亦或是像在大漠中一样,和思念与血光联系在一起,寂寞肃杀。
漠城的月却和它们都不同。它是那么干净而清亮,尤其是在万家灯火都熄灭的时候,万里清辉洋洋洒洒,粼粼波光,让人沉溺。
这样的月光里一切的肮脏阴谋都似不该存在,连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也显得单纯美好。我们并肩行走,低声交谈,好像谁也没有心事。我们甚至约好一起到江南去看江花绿水。
景熙年的眼睛像是揉进了月光,幽暗深邃得看不到尽头,带着月色晕黄的温柔,让人心动。我忍不住想,大约每个女人的生命里都曾因一双深邃的眸而沉醉。
可是我们最后也没有去成江南。
那天晚上,我收到夜鬼传给我命令,让我立即回太子府。
我一直记得,在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肮脏牢房里,景熙年虚弱却冷漠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曾经的幻想是多么的可笑。
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爱过我吗?”
他转开头,好像不忍心看我一样。他问我,“你会爱上一个害死你全家的国家的人吗?”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但我知道他不会。他不会爱我。
可是我还是觉得爱他,怎么办?
在景熙年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入睡。每次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又站在漠城城门口,看着景熙年骑上快马逐渐走远。直到一枝箭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口。我抬头,耶律翰把弓箭拿给夜鬼,然后看也不看我地离开。
那一夜,我梦见夕阳血红遍染天空,狂风嘶吼似乎要将人扯下悬崖,落入深渊,永不超生。我仰望苍穹,寂寞和孤独好像永无尽头。醒来时摸到满面的泪水,我人生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