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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虎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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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琥珀,中国古代称为「瑿」或「遗玉」,传说是老虎的魂魄,所以又称为「虎魄」。汉典解释其中一义为美酒。
虎魄
残阳被割成两半时,血色赤霞从西天一直漫到脚下硝烟渐散的战场,红光遍地。夜晚赐酒全军营,庆大捷,架篝火,桔色火苗一点点吞噬蚕食边疆的荒凉。
帐上的影子晃动着,翡翠色酒盏被斟上佳酿,身旁美人靠近时的馥郁芳香掺入浓烈酒香,音色柔媚入骨,幽幽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将军低头看了一眼盏中佳酿,的确是透亮的琥珀色,闪着莹润的光泽。眉锋桀骜地一挑,嘴角勾出深沉而傲气的弧度,便握住女子的手腕饮了这杯美酒。
“不是吹嘘,将军神勇威武,定能带领我们凯旋回朝!”
数碗烈酒下肚,手下的一魁梧副将豪爽地将酒碗重重摔在案上,面色赤红,兴奋而笃定地喊道,引得帐中他人纷纷附和,一齐看向他们的主帅,萧连。
他们的将军自挂帅以来,与异族在塞外交手,驰骋疆场,竟未有败绩,战功赫赫,被奉为“战神”。萧家世代为武将,均在疆场上厮杀,萧连更是十二岁起就出没军营,狠绝凌戾,在战场上如噬血的神魔,万人景仰。
迎着底下将士们热切的目光,萧连不置可否地抬抬手指,让跳舞的歌妓都各自散去陪从副将,眸色深幽,望不见底。
他们哪知,一将功成万骨枯。
*
月夜乱坟岗上,将军头盔和铠甲上的血迹在奔来的道上一路冷却,勒马顿住,银枪朝下,左手反手从背后掏出一壶烈酒,浇在地上。
马鼻嘶嘶地冒着热气,孤魂野鬼之地,歪斜的坟头上似笼着层霜。
蓦地,银枪在半空中划了半圈,倏地指向暗中那人的鼻尖,对方鼻息动了动,面庞向后微微一仰,却是不惧。
“何人?”
“在下韩沙。”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
“在此何事?”
“等候将军,愿追随将军。”对方答得平静,仿佛等待已久。
“呵……”萧连不禁轻笑,收了银枪。那少年走到亮处,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白衣,肩头披着月光,乍一望去生着双明亮的琥珀色双瞳,微微收神再定睛一看,又不过是常人黑瞳罢了。
少年安静的眸中流光闪过,隐隐地几分眼熟。
“来自何处?”
“荒野之子。”
萧连仰头大笑三声,这附近寸草不生,若是战孤,的确是荒野之子。
“也罢,你便跟着我。本将军护你周全。”
*
军中纷纷议论起将军身边突然出现的近卫侍兵,听闻是附近孤儿,来投军,颇合将军眼缘,便留在了身边。惟有黄副将当着众人的面大骂,怀疑他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彼时萧连一如既往地狂狷,众人面前丝毫不以为意,唯有一次两人独处时,鹰般锐利的眼神锁住少年的面庞,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恣意的不屑还是嚣张的警告:
“你便是奸细,又能伤我几何?”
萧连残酷的剑眉勾着天边的淡色月牙,深不见底的眼眸浸着无法燃热的冷。酣战回来,脱下盔甲重重往身旁一抛,也不用开口,韩沙自会默默捡起,仔细放好。熟睡之时,大概是疲惫至极,连梦中眉锋也凌厉地皱起。
将军虽不拘小节,满身锋利的锐气已足够拒人千里之外。
韩沙不愿惊动熟睡的他,轻手轻脚地帮他再次仔细处理过伤口,而后在将军席前半蹲下来,凝视半晌,直到萧连的眉锋似乎和不顺遂的梦境一并舒展平和,眉间只剩下傲气和赏心悦目。
萧连是百年一出的将相刹罗,战场杀戒一开,便是天人俱颤。
“在战场噬血长大的人,堪比关不进笼子的猛虎呐……”
都城老太傅忧心忡忡地望向西边的天空,残阳氤氲的一抹夕红,颤颤巍巍地走出皇城宫门。
*
“韩沙,我留你,因你于我有几分眼熟。”
战事到来年九月,双方虽有所僵持,但敌方一败再败,大伤元气,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恢复,对被奉为战神的萧将更是忌惮颇深。线人已有消息传来,对方欲派遣使者去前朝求和。
萧连迎着风眺望沙野。
战局已定,却不一定能回到王都。
疆场风沙,比不过朝堂中的刀光剑影;富贵浮名,终究是致命毒饮。
“别藏着掖着了,”萧连在校练场挑了把抢,示意韩沙跟他过招,“本将身边没有上不了战场的人。”
韩沙微笑着点头。
少年平地里矫健跃起,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已不似厚积薄发,更像是胸有成竹,沉着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让他神情坚毅,更像是带了谁的影子,仿佛此地便是战场,宁可马革裹尸,也不临阵脱逃。他一人,守得住,便不惧四方。
呵……
纵是萧连,此时也暗生出几分欣赏。那少年干脆矫捷的身影落入他眼底,连向来沉黯的双眸也不由得浮起一抹亮色。
“可惜来日太平,埋没功夫。”
旁人听来颇为忌讳的话,萧连只当赠与少年作夸奖。他不恋战,只是那微微上挑衔着冷意的眼角写着剧烈的无谓和复杂的自嘲。
韩沙不言。
许久后,方开口:
“仍愿永远追随将军。”
没有波澜的回答掷地有声。
*
夕阳斜沉,转渐夜凉如水。
他依稀梦见一处旧时熟悉的地方。
“少将!快看那里,一只幼虎崽!居然是白色的!”
“不好,将军当心!虎崽不远处有猛兽!”
萧连在梦中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琥珀色双眸,含着微弱的生息,几缕羸弱的光芒触到自己的心脏。年少气盛的自己刹那间皱着眉,微扬着头颅,利落地抽出一支羽箭,“噌”地飞射出去,带起一阵惊风,随后传来野兽的嚎叫。
他居高临下地策马转身,那双琥珀双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竟似感激之意。
……
萧连猛地从梦中醒过来,皱着眉欲再细想,瞥见枕边一块通体莹黄晶润的琥珀后,神经蓦地放松下来,心间一片宁和,又渐渐安神。
帐外的夜空,朗月疏星。
*
是年十一月初,敌人正式宣降,催促帝师回都的圣诏紧跟着传来。皇上赐萧连为龙虎大将军,加封一等爵位。收到圣旨后的萧连并未立即回都,而是谴部下先行,留自己的亲卫队作整顿,最后返回。
是年十二月底,京都传来萧将遇刺的消息。萧连的尸体下落不明,血染沙壤,幸存的战士中有人说自己亲眼看到了旋转的暗器刺穿了萧将的胸膛,萧连单膝跪地,脸上最后的表情仍是不羁的冷笑,让人胆战心惊,耳后的风沙中似传来一记巨大的猛虎悲鸣。
卷起的风沙最终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有传闻刺客是将军旧敌重金买下的江湖杀手,但鏖战胜利,异族亦签订盟约俯首称臣,边境和平已唾手可得,圣上竟是不愿多做追究。搜寻三月,未果,草草厚赏打发了萧氏族人,依旧追封为龙虎大将军,对外颁诏哀萧将不幸,英年早逝。
清明,皇城老百姓自发为萧连出丧,满城萋雨,白纸漫天。
年轻的新皇站在城墙边上,冷笑:萧连啊萧连,全城百姓竟都为你饯行。
“好一个萧连!”
*
悠悠的羌笛声中,关外的城柳又青了一茬。美艳的老板娘给往来的客人斟上招牌酒:“呦,客官,上好的琥珀酿,尝尝?十五年前的战神萧将萧连,最爱饮的就是此酒呢。”
“什么战神,我看是煞星吧!”
“呸,眼看边境冲突又起,朝中竟是无人了。”
“嘘!——你不要命了么!说什么打仗的晦气话!……”
左顾右盼中,众人摇着头,议论声渐低了下去。
突地,
“……呵,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有人看到黄沙层上有一只白虎走过,以为是幻觉呢,没想到他旁边还跟着个人!再看,那虎又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男人。”
“怕是被沙迷了眼睛吧。”
“那人的衣着细节都能看清呢,怎会记错?”
“哦?”
“说是那人腰间系着块上好的琥珀,琥珀中不是昆虫,倒像是——”
“是什么?”
“像是那头虎啊!”
“噗——”众人嘘声又起,只当怪谈。
日暮的灰鸦飞过,酒旗颜色暗倦,风中飘摇着,酒客来了一拨又一拨。
天边的余烬零星地燃尽。视线的最远方处,已是沉沉暗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