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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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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蘇蘭特的冒犯他沒有過多在意,反而得出其正承擔著某種踟躕的結論。
就像迎回海皇的那天,「我聽見每顆音符的軌道,」,他聽見蘇蘭特說,「現在,太多音樂。」他分不清是沮喪或得意。
海裡顯著的變化從那天為起始,變得既激情又嚴肅,一種對新世界到來渴望的高昂前奏。就在同時,兩人的、不,應該說蘇蘭特單方面對K的關注劇烈起來,留意的、小心的、深情的警覺,強烈至他竟已察覺。不過至今除了言語交鋒外,蘇蘭特並沒有更進一步點燃自身的疑慮,甚至沒有表現這種疑慮,但是他仍感覺到,蘇蘭特的疑惑已徘徊在口中,只是某種不知是樂觀還是自責鍊住了一切。
這些疑惑是為了什麼、是否只源於蘇蘭特與生俱來的敏感神經,他沒有意願探究,空缺證據的質疑對他來說會是場無望終結的迷途。或許蘇蘭特感到受欺騙,問題在於,K是否欺騙了他。
這時他想起K近來的表現,不一致性又是顯而易見的。最明顯的一點,朱利安在場的狀況下,K令人窘迫的譏囂嘲諷從未揭示,反而轉換成一種正面鼓舞。這種不協調奪走了關於K本身的確信,不再突顯其強烈特質,個人魅力被模糊或微弱地保留,彷彿在顯示自我之前必須等待被人宣告。
K殷切的動作以及應對時的順意流暢,與離開後的背影純粹而絕對無可跨越,兩者的落差他尚未歸之於偽善,倒也不解為何自己欣然讓K危險且令人心驚的輕佻融化在身處的平和秩序裡。
他停止了,不能驗證的區分他不會深究,也不想明白。
這種忠實的傾向造成了至死也無法得知,狂熱的騷亂中已潛伏著災難。就像動人話語,K的優雅不只作為一種立場或姿態,更可視為自信的象徵。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自信已成為種戒律或命令般進駐心裡,並將淨化世界拋入一種野蠻又充滿仇恨的藉口之中,不自覺地依照K規劃的步調,接近為他預備的毀滅,精準又無情。
K就是不顧善之共同體的根本叛徒。
這般狀態下戰爭的前哨遙遠又臨近地吹響。
連日來,一種欲蓋彌彰的又微不足道的不安在朱利安身上慢慢沈沒。眾人對此不安絕口不提的不安也逐漸塵埃落定。
偶然地,朱利安稚氣的陰晴不定浮現,每當這種時候K成為不可或缺的撫慰劑,縱使無人知曉是什麼樣的不適非得以K來止息。K與一個他們不曾涉略的領域結合在一起,他人難以給予正確解讀。
此時,巨大的意志正發出召喚。
在他人面前,K微微揚起眉尾,表情帶有無動於衷。他猜不透那代表了歡迎或是厭倦,便混雜了連自己也未察覺的羨妒脫口而出:
「海皇特別需要您呢。」
「他需要時間,僅此而已。」K不置可否,隨即前往神殿,一如以往地從容。俐落的身影讓他不難理解,令人醉心的自信在懸而未決的未來之前看來極其堅定可靠。
「那種優雅,真是萬靈藥。」
「優雅是他的習慣,而非本質。」出乎意料地,艾札克提醒了一個過於透徹的見解。
「您對海龍相當理解啊。」
對此艾札克回贈的眼神讓他感到羞赧,全然忽略其話語意味深長。
「那麼您認為,什麼才是海龍的本質呢?」蘇蘭特開口問道。他以為這一問題是句閒談,殊不知實為已抓住艾札克悄悄泄露的背景故事。
「您對海龍感到好奇?」
「我樂於探知未知的真相。」
「沒有人會告訴您真相,也沒有人能夠,能說的只有各人所知的版本。」
「您所言無誤,但,即便當我們的證詞只能承擔真相的極小部份,這些片段沿著真相的表面構出輪廓,令人得以窺之。我好奇您的版本、與我的版本會在何處重疊,又構成何種樣貌。」
「我會說,是一種令人沈默又震驚的激情,或多或少與被自我修正的記憶、或是感情的無規律相連。您的版本呢?您又該如何辨明它不是想象的產物?」
蘇蘭特靜了下來,少見的多了幾分猶豫。「這是種悖論。」
「的確,悖論本身不該被討論。」艾札克留下了更費解的訊息,無所謂地離去。他才發覺,艾札克比所能呈現的早熟更加掌握深度。他轉向蘇蘭特,若有所思的樣子像是未能得到預期中的答案,但也不至於失望。
短時間內他沒有打斷蘇蘭特的沈思,只是誤認這麼做是為了探究K的魅力來源。
不一會兒,蘇蘭特轉向他:「您覺得呢?在您看來海龍代表了什麼?」
「那套明日的哲學確實吸引人,積極創造理想以超越一切生命形式,卻不因熱情迷失。」
「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過於熾熱是另一種蓄意的冷漠。」
「不不,不,您誤會了。您這麼認真,我都以為您要愛上他了呢!」
「別胡說,」蘇蘭特迅速擺出遭受玷污的空白厭惡,快得讓他產生中的的聯想。「我不理解,海皇與他之間微妙的需求失衡感是從何而來。」
蘇蘭特的用詞突如其來地將他累積的偏差喚醒。他早已注意到K總以某種難以察覺的奇特表情望著朱利安,他無法具象解析那是什麼,但能感到其中的激烈、冷靜、或是壓抑冷感,好像一幅創作中的裸體女人像,油彩就是肌膚界面,而畫家通過筆刷正在撫摸,有目的性的撫摸,不冷不熱、又冷又熱地畫出快感。
難道這是嫉妒?嫉妒的受害者不會感到無事可做,卻不做任何事,在自身的欲望中迷走。為遮掩心裡沈重的空虛,他不得不迂迴:
「這個時期您別自尋煩惱。在希臘文中,您也知,狂喜意指處於自身之外。就我理解,海龍在海皇身邊要求這種無條件理性的激情是唯一折磨人之處。」
蘇蘭特朝神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就此詮釋,恐怕含有可被還原為媚俗的危險。我更在意的是,海龍是遺忘掩飾這個姿態還是根本毫不掩飾。」
他聳肩,藉此表達無意接續這個話題,並裝作未留意到蘇蘭特對此態度不以為然、欲言又止。
這許許多多的懷疑揭露出了他先前一直摸不透的預感,使他終於意識到繼續開啓只會暴露一種乾枯且無可挽回的有罪將來,不該也不能被說出,無論那是否是真相許多版本的其中之一。
隨著上升的海平面,世界的污穢和荒謬達到頂點。
沒有治癒希望的垂死掙扎也意味著,戰爭已不可避免,駐足眼前。
好戰的隱痛從未襲擊他,而今日蘇蘭特的出征他卻沒由來心悸。他知道一切複雜詳實計劃,卻對這些安排背後真實的分析惶惶不安,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分析。他向來認為自己聽見了新世界的心跳脈動,但,那是真的心跳嗎?究竟是什麼讓他無所顧忌地投入所有?真實的理念、可見的理念,何者是另一個的幻影?這些確信會不會是一種虛妄的保證和空洞的承諾?
他又在心裡呢喃,理念就是其可見的形式,他已經走在理想的航道上,便應當對掌握這場危險航行的舵手心懷敬意。通過神的意志,K照亮了可以看盡一切的可能性,好像不將所有押注在K標注的方向上將無法終結對地上邪惡的憤怒。
只是詭異的歡樂表象下,他找不出感情,甚至找不出空虛,彷彿他正屬於它,被這些輝煌磅礡的海潮吞噬,失去任何人性感覺。他該為了沒有感到痛苦而痛苦嗎?為了沒有哀傷而哀傷嗎?為了自己的荒蕪而驕傲嗎?
莫名地他感到一陣寒意,他不想再思考下去,腦中若影若現的線索卻阻止他停止。他想要提問,而他的疑慮又會在哪裡得到解答?蘇蘭特?K?
不,蘇蘭特只會留予更多懷疑;那麼,K呢?
所有人都散發某種熱度,某種因力量、或是強烈情緒燃燒的溫度,無一不飄散在他周圍,他正是利用這種無形卻滲出光芒的溫度捕捉心靈。而K,他抓不住K的光,過於耀眼而無法遮掩捕捉的光,取消自己宣示的可能性;或者是、K用一種沒有溫度的顏色包裹目光,彷彿某種無法容忍的壓抑阻礙進一步的親密,K根本是空虛本身、是座黑洞,以致他什麼也無法碰觸?!K只是這樣嗎?傾訴的一切在耳中消散、出現是為了消失?給予他人想要的一切,如此便不再透露更多?
「您想著什麼呢?如此專注。」他心一驚,幾乎不能呼吸。
又是這種感覺,什麼也沒有感到的感覺,無聲無息,既不柔和,也沒有侵略性,什麼都沒有。他艱難地轉過身,立刻受到寶石般的藍眼睛緊緊包圍,藍得像片無際水域,招喚他,吸引他,囚禁他,產生對被壓抑至無法思考的熱愛,彷彿從高處墜落,毫無預警地墜落,墜落的瘋狂本質不僅讓人停止憂慮,更令人迷戀至顫慄,自願淪陷在那藍色眼裡璀璨的無盡陰影裡。
他已錯過了拼湊起的真相。
「將至的激戰令人難受,我不禁對另一方感到憐憫。為何他們繼續執迷不悟?」K的聲音像首搖籃曲,將殘酷裝作悲劇的壯舉,「您能理解這種心情嗎?」
「當然的,我能理解!反抗就證明了自身的邪惡,我們更要打破這種自欺幻覺。」
「但,無謂的戰爭讓人憂慮海皇會犧牲任何子民。」
一種使人感到無比真實的虛假漫無目的地侵入他的體內,卻像愛撫。他被撫摸,從裡到外。
「別擔心,交給我吧,您知道我的能力,我可以獨立解決!」
「對必須做的事而言您過份溫柔。」
「沒錯!就讓我來吧!我正想著該這麼做!」
K的睫毛輕巧地點了一下,他無暇辨認出這個笑包含了什麼,便受K低沈誘人的音調滲透:
「那麼,祝福我們的願望。」
突然間他克制不了笑意,於是他大笑,但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