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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卒花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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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头发绑着红绳的小女孩,伸手去拽住艳丽披衫。
街上的行人成了逆流,穿梭着交纵。
“大哥哥,你是干什么的呢?这衣服好漂亮。”她的小手在金线上摩挲。
叫卖的响声混杂不清,一片遮了天。
“只是位棋师罢了。”被唤作“大哥哥”的少年,低头冲女孩一笑。他眼角红妆,在失了温度的阳光下跳动。
那小女孩似乎是不太懂他的话,依旧拽着衣摆不撒手。
人潮瞬错。
少年将金眸半眯,嘴角微微上挑:“哦……”他伸出手去,牵过女孩稚嫩的指尖:“小妹妹,你愿意带我去你家吗?”
那女孩偏着头,用澄澈如水的眼睛打量他。
少年凝视着脚下青石的花纹:“在下……找令堂有事要办。”
那小姑娘真的带着他去了自家。穿过嘈杂人群,在幽静的小巷内,白花在墙头开得正是极安详的时候。
“娘——”小姑娘踏进一个小院的们,向院子里正浇着花的女人走去。那女人穿得很朴素,一看就是生活刚够温饱的人家。她长得又几分俊俏,配素色襦裙反而讨喜得很。女人身边有一劈柴男子,嘴角生了一颗黑色的痣,眉宇带着难言的英气,在少年进院来的时候瞥了他一眼。
少年的嘴角,似乎在周身混杂的气息中上扬。
男人正过身子,对少年开了口:“你是何人?”
少年低了低头,对男子行了个浅礼:“打扰了,在下找令荆有事要办。”
还没等那男子开口,少年便已上前一步,对着妇人伸出了手:“可愿和在下下一盘棋?”
那妇人有些诧异,旋即躲到男子身后:“不,不用了。”她似乎对这不知何处来的少年抱着很重的戒备心。
少年收回手,抿唇笑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求。”余音未落,他已经兀自在院子里转起来,时不时拨弄着挂水的花瓣。那水珠从叶子上滑落,倒映出极艳的红色和虚无的黑白浑浊一体的影子。
男子不高兴了,他上前推了少年一把:“你到底是什么人?没事就出去!别在这里瞎转!”
少年的被他弄得一个踉跄,身边繁花随着宽衣被扫落,纷纷扰扰落了一地,白色花瓣糅着苍红,在草鞋底被碾碎。
少年身后的布囊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不稳的身形叮当乱响。
他摇晃了两下,低头看着被自己踩乱的碎花:“哎呀,这可不好了。”一边说着,他一手向宽袖里伸去,嘴角勾处弧度:“你看,都是因为你推了在下,让在下弄落了这么美的花。”
凌乱的红色吞吃白色花瓣,那落花像血迹一般伸展。
“这可不行,对吧?”笑意收敛,从袖中抽出的符咒直直贴在男子眉心。金光四溢,男子竟是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少年身前。
妇人一瞬间慌了神,冲少年大喊:“你,你做了什么!”一边这么说着,她一边发狂似的跑向他,脸色被慌乱和愤怒填满。
“我做了什么——”少年向着她微微偏身,勾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
妇人的神色变得骇人,沿着小路直扑站在花丛中的少年。
在幽静的小巷内,红花在墙头开得正是极骇魅的时候。
她的虎牙在不觉中变长,肤色成为死人般的紫黑,指甲又长又利,带着可以贯穿人体的锋锐。此时妇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样貌,变成如同恶鬼般的模样。
少年将宽衣下摆扯到身前,艳丽花纹中的鸟雀竟从衣服上跃出,带着墨描般的轮廓,将那狰狞的妇人缚在其中,动弹不得。
平家小院和那满园的花,变成了分不出天地的虚白。少年和那妇人就站在这虚白的中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在下做了什么,你应该清楚得很吧。”少年的黑发在莫须有的风中凌乱,吐字如同卵石落入水塘。
“‘怨’。”
说着,他解下身后的布囊,那里面赫然是一副棋盘,和一黑一白两盒棋子。棋盒用桃木打成浑圆的模样,散出木头的清芳。
他在棋盘边跪坐而下,困住妇人的鸟雀也随着他的动作散开,重归那斑斓外衫。解开束缚的妇人,已经回归了那副温温婉婉的模样,只是眼神变得迷惘,透过那层迷雾,隐约可以窥到在眼底的、非常沉重的悲哀。
“这是?”妇人看着少年摆好棋盒,在他自己那边放好白子,另一边则是黑子。
少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向妇人伸出了手:“可愿意和在下下一盘棋?”
妇人还没来得及拒绝,身体便已无意识地坐在棋盘前。紧接着,她不受控制地下了第一颗黑子。
少年指尖夹着的白子落盘:“您和老爷真恩爱啊。”
妇人愣了愣,同时不自觉地下了第二颗黑子:“老爷?我们不过是平常人家。”
“不……”少年半笑下棋,“城内的大户人家新纳了妾,您不记得了?”
妇人的白子跟上去,紧蹙着眉问他:“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赵家只有一位正妻。”
少年一直低头看着棋盘,他手中的棋子如流水般,自如落下:“怎么会?您好好想想,那可是在良辰吉日,动了大阵仗请进去的。据说是什么落没门第的闺秀,原本也是和赵家门当户对的。哦,记得是姓周。”
妇人的手指死死捏了捏棋子,带着不明和溢出的愤怒:“我都说了,赵家老爷只有一个正妻!哪来你说的小妾。更别说什么周家,我都不曾听说过。”黑子被她砸在棋盘上。
“哦?”少年眯了眯眼,“这一步打算要这么走吗……”他的指尖游移着:“那么您知道那赵家的老爷吗?听说原先的赵家当家因病早逝,他二十几岁便继承父业当了家,言谈举止都不似同龄,是少有的厉害人。”
白子落盘的脆响,在虚空中变得格外明显。
“我知道,但这又如何?”黑子被妇人下下去,她似乎对少年很心烦。
少年只是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下去:“那赵家老爷对正妻不爱,唯倾心于一家业几近消落的,族宗风光不再的女子,你可知晓?”
白子转了锋,从黑子侧翼不留声色地攻去。
妇人的黑子,在有些紊乱的呼吸中落下。
“那女子和赵老爷在年少时见过一面,赵老爷便对她暗度许心。后来女子家族没落,赵老爷竟是硬纳了她做妾。女子家里对这件高攀的婚事很是开心,让女子无论如何也要给他生个儿子出来——不,倒不如说是那女子的意义便是生个儿子给赵老爷罢。家族一心让她抢在正妻之前为赵家生个继承人,好复兴周家。”
白子落盘,悄无声息。
“只可惜那女子怀的是女胎。”
妇人的神色变得扭曲了,可她的手依旧在与少年下着棋:“你休要再说!”
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挑,白子落下:“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住口!住口!住口!”女子痛苦地捂着头,柔顺黑发散得乱作麻。她把头深埋在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在扭曲的哀嚎中,似乎夹杂着凄厉哭声。
周身的虚白,在一瞬间转为压抑的暗红。
在满园盛开的白牡丹中,少妇的的血层层绽开,染红了大片纯白。
“在下有件事,想要请教赵老爷,还望老爷不要嫌弃在下失礼。”随着管家进入内院的少年,对着卧病在床的英俊男子行了一礼。
被唤作赵老爷的男子嘴角生了一颗黑色的痣,眉宇带着难言的英气,在少年进屋来的时候瞥了他一眼。
“无妨,你问便是。”他的声音也是虚弱的,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少年行了个浅礼:“在下听闻几日前老爷的妾,那位周氏去了,葬礼行事却隆重非常,待遇几乎是与正室相同。在下想问一下这其中缘由。”
男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嘴角苦涩:“啊……盼烟她啊……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变成这样,一定是报应吧,不过这也无妨,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去寻她了……”
“哦?此话怎讲?”少年挑了挑眉。
男子咳嗽了几声,对少年继续道:“那是十年前了罢,当时赵家周家都是有名的旺族,我和盼烟在小时候的花会上见过一面。她当时真是好美呵,美到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到处向大人打听她是什么人。后来从长辈那里知道,那是周家的长女,周盼烟。
“那时候我就想着,以后成了人,一定要向她提亲。我知道盼烟心里也是有我的,我们都知道的……那天,只消一眼我们就知道了。
“没想到,后来周家由于一个旁系的事情,被牵扯了进去,彻底的没落了。盼烟她的亲,长辈也不许我再提。我和王家的次女成了亲,王家也是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然而我到底是放不下,放不下盼烟。于是父亲离世后,我守了三年孝,便纳盼烟做妾。而那王家小姐,这三年来竟然没能怀上,我想这必是天意。
“周家对这件事很高兴,他们一心希望盼烟能为我生个继承人。盼烟眼中剩下的只是家族的使命,她早就忘了我们的情愫,早就不再对我倾心,早就变得麻木了。我是知道的,但我却忍不住去多看她几眼。她是有了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娃。周家对她暗地里施了多少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盼烟知道自己怀了女娃的时候,便……”
在这话语的最后,是一声长叹,悲悲转转。
那年轻的赵当家,一只手撑在眼上,去遮若有若无的清泪。
少年勾了勾唇:“在下……明白了。”
“你输了。”少年在虚白中看着棋盘,那黑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陷入了死局。
少妇的哭声逐渐变成低泣,声声入心,让人觉得胸口生疼。
少年将棋子收好,连着棋盘棋盒一起,规规整整收到布囊里,再背好它。他俯下身去,用如玉般温润的指尖去拭少妇的眼泪:“你还记得他罢,那个在花会上见过的、暗许芳心的人。”
少妇迷茫的眼里含着泪:“那是谁,那是谁……他……是他吗……可他……又是谁?”
“赵幺瑾,赵家的正当家。”
女子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幺瑾……”喃喃着这个名字的她,似乎在追忆非常遥远的事情。
“你还记罢,你对他的,他对你的那个眼神。”少年的手轻抚着少妇的柔顺黑发。
“我……”眼泪,难以抑制的眼泪从少妇眼眶中涌出。
“他深爱着你,而你本该爱着他。”少年的手缓缓松开,身前是跪着身子的,微微颤抖的少妇。
“周盼烟,你还怨吗?”少年看着那少妇,这么问道。
“我……不怨。”
虚白碎裂。繁花锦幛。
背着布囊,着华丽外袍的少年,从赵家的大门踏出。那家的院子里正是白花争妍的时候,各种花香浓得烈人。一片白花瓣从墙头越出,顺着春风飘飘扬扬落入了他手心。在阳光下,那花瓣成了半透明的淡金色。
他手心的花瓣,轻巧地勾起嘴角:“转世成花吗……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