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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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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山路往视线尽头处延伸,直至勾勒出低矮的房屋轮廓。日暮时分,炊烟袅袅,视线所及之处也开始模糊,不远处走来的那个人影却愈发清晰。归巢的鸟儿发出兴奋到近乎凄厉的号叫,扑腾的翅膀在半空中留下虚无的痕迹,叫声却回彻在耳边,经久未歇。
“我们该上路了。”走过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袭淡蓝色袍子,昏黄的光线将清秀的脸庞衬托的温柔,楚澜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有些心虚地闭上眼。
“嗯。”楚澜庭轻声地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面前的这个男人叫做楚之秋,是楚澜庭的小叔叔。楚澜庭的太爷爷那一辈时,楚家还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连乡绅都不得不卖他楚老爷三分薄面。到了楚澜庭的爷爷楚落继承家业时,恰好逢了乱世,楚落的性格又极其懦弱。若是在太平盛世,也能够啃着老本过完一生,却偏偏生不逢时,到了晚年终于落了个凄凉的境地。
楚落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楚一凡,也就是楚澜庭的父亲。人如其名,数一数二的平凡,性格与他老子的如出一辙。早些年曾在私塾任教,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中途放弃。后来随着乡人外出做生意,被人骗光了钱财,半文钱也没捞到。所以即便现在接近不惑之年,仍旧一无所成。
二儿子楚二风,年轻时学了木匠活,生有两个女儿。虽然没能为家里挣些什么钱财,人品在乡邻间却是没话说,逢年过节的总有人上门请他去吃饭。都是些粗茶淡饭,但毕竟是乡邻间的一番心意,楚二风也从不推脱。谁家有了困难或是乡里急需壮汉的,想到的第一个人总是楚二风。
三儿子楚三友,给人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在外打拼了不少年,也积攒了些财产,但终归是像个女儿家一样嫁了出去,这些年与老楚家的来往也就渐渐地少了。一张嘴能说会道,硬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红的。起初每年过年都不忘回来看望看望,后来时间长了来的就少了。楚之秋被拜为官吏的那年,倒是送了两只鸡。
四儿子楚之秋,也就是楚澜庭面前的男人。据说楚之秋出生时,楚一凡正在私塾里教书,家里人觉得他最有学问,就让他来给弟弟取名。楚一凡私心里总认为自家几个兄弟的名字取得实在无趣,于是就给最小的弟弟取名之秋。一叶落而知秋至,这个弟弟将来定能洞察先机。
倒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楚之秋自幼学习刻苦,功课也比常人优秀。十八岁那年参加乡试,中了秀才,后又参加会试,入了举人。楚之秋感念爹娘的辛苦,就请了个地方官。朝廷欺他年幼,派他到了东南蛮荒之地,好几年都不能归一次家。
一个月前这个小叔突然归来,风尘仆仆,满面倦容,额上还有未擦拭的汗珠。一身淡蓝色袍子被灰尘渲染成了浅黄色,脚上的草鞋被路途中的石子磨了通透,残余的鞋面也是土黄色,混着被日光晒黑了的脚背,让人看了忍不住心酸。只有那张脸,依旧是清秀白净。
所以楚澜庭更加疑惑,这个小叔叔为何不远千里地回来送自己去江州书院求学?
楚澜庭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却说:“你还小,一个人我不放心。”楚澜庭是想反驳的,楚之秋十八岁的时候早就是名声大噪的秀才了。楚之秋中了秀才那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小毛头,只知道那天的鞭炮响了很久,从村头一直到村尾,久不见面的亲戚也赶过来祝贺。楚澜庭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里蹦跶,看着小叔叔脸上虚无的笑容。楚澜庭那时还小,还不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知道小叔叔笑的并不开心。
对自己的这个小叔叔,楚澜庭始终有些畏惧与歉疚,归根到底还是童年的壮举。大概是年岁太过久远的缘故,斑驳的记忆里只有那两张脸和那声惨叫依旧鲜明,这么些年还时不时在耳边回荡。
也不知那天是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被楚落搁置在后院门口的镰刀的刀背就这么砍在了楚之秋的背上。楚澜庭记得那时的自己说:“看我不打死你!”那时不过才四岁,下手也是没轻没重的,等到楚落赶来时,楚之秋的背上已经有了一条细长的血痕,伤口不断渗出一些细密的血珠。直至很多年后,那道伤疤仍旧留在了楚之秋的背上,印上有些狰狞的过去。
而事后,楚澜庭却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小叔叔了。楚澜庭私下里问过楚之秋这个问题,楚之秋总是愣神,沉默良久后才会缓缓开口道:“不记得就算了吧。”然后任凭楚澜庭如何软磨硬泡也再不说半个字。
楚澜庭一直觉得与其说楚之秋是叔叔,不如说是哥哥更加准确,只比自己长了八岁,那声“叔叔”还真是亏。
楚一凡有时跟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开玩笑时也会提起这件事,那时的楚澜庭已经分的了善恶,识的清忠奸,辨的明好坏。听自己的爹说起时,也会难堪地低下头,视线也会有意地瞟向楚之秋。楚之秋却总是云淡风轻,对着自己的大哥笑一声就换了话题。
楚澜庭紧紧跟在楚之秋身后,心情难言的复杂。这条山路通往镇里的集市。小的时候楚澜庭爱跟脚,也曾经这样跟在楚之秋身后,蹦蹦跳跳地去了集市,虽然连半个饼都没吃到嘴。那时的他总爱紧紧抓着楚之秋的手,生怕半路就跟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如今,楚澜庭要踏着这条路走出这个生长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即便是十八年的相看两相厌,在这一刻也化作了隐隐的不舍。
“小叔。”楚澜庭轻声唤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想要叫他一声。
“嗯?”楚之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俯视着才刚刚到自己肩膀高度的侄子。
“你想家吗?”楚澜庭抬起头看着楚之秋,期待着他的回答。
楚之秋的身体又转了回去,提起脚继续往前走着。蛮荒之地多雨,每年雨季来临的时候,自己那间简陋到了只能居住的府衙都要遭殃。滴滴答答的雨声吵的人连睡觉都不安稳。大概是沿海的缘故,越是那个时候,海外的浪客越是不安分。烧杀抢夺为非作歹,坏事干尽。楚之秋作为当地的官吏自然要首当其冲,起早贪黑地查看。修筑围栏,埋好陷阱,能用的计谋都得用上。
也有当地的富豪想要巴结,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的,捞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楚之秋总是不瘟不火的笑笑,说一句“在下定当谨记”,便遣人送客。
时间久了那些富商也不再搭理他,知道这位县令有一副好性子,也是倔性子。
也正因为如此,楚之秋少了好些援助。奏请朝廷拨下来的物资迟迟不见分送过来,待到雨季快要结束时,修书一封,言简意赅:国库紧缺。
楚之秋无奈地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拿出,每月也不过几钱银子而已。
到后来也习惯了,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床上的被子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后,被套黏在身上,有时牵动着修栅栏的伤口隐隐作痛。身上的伤口越是无法愈合,心里的怨念与思念也愈加深刻,思念到了深处,巴不得弃了全城百姓直奔回家才好。
那个时候是想家的,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纵然一日三餐食的是家里地院子里种出的青菜。
“小叔?”楚澜庭见楚之秋不答话,急的拉住他的手,与他并肩。手心与手心接触的地方一片温热,让那清凉如水的心也泛起一阵涟漪。楚澜庭突然有些委屈,好久没这样拉过小叔叔的手。
“想庭儿。”楚之秋回握住楚澜庭的手,声音温柔的快要滴出水来,眉宇间也是化不开的柔情。楚澜庭看着楚之秋,他一直是个很清秀地男子,面庞白净,像不染纤尘的白玉兰花。嘴角也总是微微向上翘着,却带不起真正的笑意。削尖的下巴让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的清瘦。双眉也总是微微靠拢着的,让楚澜庭总想用自己的手去抚开那双眉。
楚澜庭用力地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楚之秋却握得更紧。楚澜庭被逼的急了,憋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小叔,你放开。”
楚之秋就真的放开了。
楚澜庭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然,方才两人的手握的太紧,手心里不知不觉地渗出了汗水。他突然放开后,楚澜庭的那只手开始不习惯被风扫过难以忽略的凉意。
“再不走,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到不了镇上了。”楚之秋看着前方的路说。
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两人的鞋面在地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和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