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只妖精》九霄云梦外

1、胡莹

　　我只是一只妖精，当年侥幸从一个道行高深的长者手中逃脱，却元气大伤。
　　我失去了一大段记忆，我忘记了那个白衣白发的老先生为何偏要至我于死地；我忘记了为何会在那个已经化为焦土，名为朝歌的地方醒来，不舍离去；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岁月流逝，我冷眼旁观着朝代更替，权力转换，不觉中三千年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一直在寻找什么，但却知道我要找的，一直没有出现……
　　我总是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火海一片，仿佛要燃烧到世界的尽头。
　　在熊熊烈火中，有一双眼睛只是望向不远处的我，那眼神幽怨而炽烈，让我不敢与之对视，直到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一片空洞与荒芜……
　　我从梦中惊醒，杰从身后抱住我，用一种会让我很有安全感的姿势，低声问我：“莹莹，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无法对他诉说梦中所见，只是侧过身与他相拥。他还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我不想细听。
　　最近杰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时常生病，每当我看着他低头叹息的时候，他总是笑着安慰我：“没事，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只有我明白，他只是精元损耗过度。虽然我已经很小心了，每天只是吸取一些微薄的精元补充，但他终究是没办法承受。
　　或许又到了离别的时候了吧！就如同以前的那些男人一样。

　　多少年来，春来秋去，我总是换着不同的男人。看着不同的风景，在不同的故事中感知人间冷暖。然后在他们病入膏肓的时候，抽身而去。

　　我曾悄悄地回去探望某些曾经亲密的人，他们心中或是咒骂，或是感叹，或是怀念。有人就此堕落，有人继续寻找新的人生，但这一切已与我无关。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快乐也好，悲伤也罢，那些也许会留下的痕迹，轮回以后，谁还能记得？
　　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只是离开，让他们能好好的活下去……

　　一只刚修炼成精的麋鹿曾问我，为何不索性回到深山继续修炼，像这样何时才是个尽头。他说，我也许是这个世间最老的妖精了。大多妖灵到了我这个年岁，早已升仙。

　　我只是摇头。我承认我的自私，我无法离开人间，但我却也不想害人性命。因为我知道，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找回那段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记忆，我不想错过。

　　酒吧里的灯色昏暗，印得人影光怪陆离，时有细小的光柱在眼前晃过，眼花缭乱。有时候我会想，人类费尽心机想得到永恒的光明，于是便有了灯，但很多人却愿意沉迷在黑暗中寻找快乐，真是一种讽刺。

　　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是一个寻找猎物的好地方。从场中穿过，无数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脚步而转移，我听见了他们内心的声音，以及欲望的膨胀。也许在他们的眼中我将是一个很好的猎物，但到底谁才是谁的猎物，又怎能算得清楚？

　　找一个角落坐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不远处，有一条蛇妖疯狂地扭动着她的细腰，无数的人狂热地围绕在她周围。她把目光光投向我，似是带着警告的意味。我对她微笑，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并无意与你争夺。”于是她转而娇笑，媚态横生，引得身边尖叫无数。

　　太多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已经渐渐地侵蚀了这些人类的身体，我虽对这些不再完整的躯体并无太多兴趣，但还是为今夜，不知哪个即将被吞噬的灵魂感到悲哀。

　　更远处，有一群男女，在一起做着看起来很好玩的游戏，表情夸张，神情兴奋。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男子，虽然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但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丝冷漠却没能逃过我的双眸。我听见人们称它尚先生。

　　不断有人端酒前来搭讪，我委婉拒绝，神色淡然。好在这里大多人都知道规矩，也不多做纠缠。也有那些不依不饶的，我只是适当地给他们点教训。在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旁人倒也不曾察觉。

　　待久了，甚是无趣，正准备起身离开，却遥遥望见刚才台子上的蛇妖朝那男子径直走去。一番耳鬓厮磨，那男子的领口被扯开一大截，一枚玉衡，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

　　只一瞬间，便觉心中某处被触动，但脑子里却仍是一片空白，全身被一种道不明的奇异之感所笼罩。我被那玉衡上柔软所吸引，不自觉地朝他走去。

　　当指尖就快要触碰到那团光芒的时候，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小姐，我并不觉得你第一次打招呼的方式很礼貌！”

　　我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胸前所挂之物。那蛇妖帮他整理好着装，依在桌前，一脸挑衅。

　　玉衡光芒不再，我回过神来，心中却是有些无奈。不过区区几百年道行的小妖，竟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手仍被他握在掌心，一丝温暖从指尖传递过来。忽明忽灭的灯光下，我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不过而立之年的样子，一身白色休闲装，眉目中透着一股英气，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如沐春风的笑容，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从他掌心挣脱出来，仍用手指着他胸口的位置说：“不好意思，我是一个狂热的古玩爱好者，这个……好像在哪里见过，感觉很熟悉，有些好奇。”

　　“所以？”

　　“可否借我一阅？”我怔怔地看着他，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尚先生这宝贝，从不让人碰的。”见他不语，一旁有人帮着答话。

　　“这东西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做辟邪之用，世间相似之物不计其数。只是当初求来的时候，特有一番嘱咐，所以请恕无法成全。”

　　我并不想强人所难，见他如此，却也不再坚持。这世间万物皆有缘法，若是有缘日后总能得见。可不过连区区小妖也能近身，恐也并非什么圣物，不又觉有些可笑。

　　只转身离去之时，却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

　　回至家中，寅时已过，卧室灯仍亮着，我知道杰并未睡去。果然，他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杰曾对我说过，即使是在最黑的夜晚，也总会有一盏灯是独为我而亮；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换，也总会有一个人专为我而守候。

　　三千年太过漫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永远无法永恒的承诺与誓言在我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学会了对那些动人的词句只付之一笑，不再有任何悸动。

　　杰见我回来，忙合上书本，起身向我走来。我过去扶他，却不料被他顺势拥在怀中。可能刚才动作太大，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湿热的气息在我耳边流转。

　　我轻抚他后背，嗔怪道“身体不好，就该好好养着，为何不早些睡去。”

　　“我说过，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他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不肯松手。我无法，只得轻呼出一口气。

　　见他渐渐睡去的样子，眉头紧锁，似有些痛苦，想起初识，他霸道凌厉的情景，微微有些心疼。

　　伸出手，指尖轻抚过他的轮廓“不用担心，只要我离开，你自会好起来的。”

　　起身坐于窗台前，听着细雨落在叶子上，沙沙沙……沙沙沙……倦意上来，昏昏沉沉竟靠着窗棱睡着了……

　　恍惚中，隐约传来女子低声吟唱：

　　世事无常尽薄凉，情未绝，爱已殇。

　　改颜换妆，却为谁人狂。

　　浓词艳曲经曼舞，绮罗红，脂粉香。

　　醉里犹自低浅笑，悲中酒，愁间藏。

　　旧日时光，繁星点穹苍。

　　简衣素面亦有色，流年逝，俱成往……

　　“爱妃不必伤感，孤王已建好鹿台，届时共登摘星楼，同邀仙人共赏，你定不再寂寞。”

　　是谁的声音，这般熟悉？梦中一片朦胧，场景一幕幕转换。我努力想要靠近，但留给我的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皇后无德，预谋害于你，寡人诛她有何不可？”

　　“只要有孤王一天，便会守着你一天。即便是皇叔，又能如何？”

　　“无论你是人是妖，孤王从未在乎。孤王只愿长留你在身边，纵使今生离别，轮回之后，孤也定能寻着你，守着你，生生世世，不绝不休……”

　　“朝歌不保，快与我一同离开，天高海阔，只要有你陪伴，我亦不觉遗憾。”

　　女人哭喊之声，靡靡歌舞之声，心脏跳动之声，眼泪滴落之声，相互交织，混乱交错。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向我袭来，我睁开双眼。

　　天已透亮，想起刚才的梦境，仍心有余悸，不知何故会做此番奇怪的梦。

　　杰仍睡着，昨夜看的那本书，不知什么时候带落到地上。我俯身捡起，封面赫然写着“封神演义”四个字。我听过这个故事，不过又一个美人，江山，权利之事，却没由来的生出厌恶之情。

　　我不喜书本，也不喜那些翻来覆去上演的剧目，太多真相早被历史掩埋，留给世人的不过后人杜撰。当真正经历过那些悲欢离合，生死契阔才会知道，那些别人的故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又来到这个曾经辉煌之地，曾几何时，那些剩下的断壁残垣被修葺一番，变成了旧朝遗址，供游人参观。

　　那些形色匆匆的游人，又有谁能去真正体会这一砖一瓦背后的悲伤？又有谁能记得这一片土地昔日的风光。

　　在我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里，却唯独清晰保留了关于这里的记忆。登上摘星楼，闭上双眼，仿佛仍能感受到昔日山峰烟云缭绕，漫山碧透；长廊如带，曲折幽深；楼阁林立，幽冥迷离。歌声渺渺，昼夜不停，繁花似锦，百鸟争鸣。

　　我想，这里也许有过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转过头，有人一步步向我走来。阳光在他身后层叠出一道道斑斓的光晕，另人目眩。

　　茫然失神中，竟忘记身在何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军将至，还不速速离去！”

　　“你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

　　“当初我不过一句玩笑，便有了这摘星楼。看这楼台底下的累累尸骨，曾经都是他所爱的子民。他说，只要我能开心，什么都可舍弃。当真是个痴儿。”

　　“休得胡闹，若被人察觉……”

　　“有时候我在想，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为了你的一己私欲，竟让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头痛欲裂，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是谁，便意识全无。

　　黑暗中是谁的掌心温暖了我的脸颊，是谁的双臂想要融化这千年的冰封。

　　“杰，是你么？”

　　周围寂静一片，无人应答……

　　我累了，倦了……

　　可以就这样永远沉睡么？只如这般静静的依靠。

　　曾经有人问我，执着之念究竟是好是坏，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这世间之事，并非都能用好坏来解答。如果放不下，那便只能继续……

　　我叫胡莹，只是一只妖精，为了找寻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执着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