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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蜡烛与篝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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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越多,火越旺,这是篝火。
石蜡纵多彩,棉芯只一根,这是蜡烛。
淮远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右手轻轻拨弄着石桌上的烟灰,凄凄地想着:一根烟燃尽,都能留下烟灰,为什么两个人的爱走到尽头,什么都留不下?为什么,他可以断得那么彻底……
人到三十岁,也许经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有经历。这或许取决于你所在的环境,或许取决于你的心理。有的人变成“篝火”,越烧越旺;有的人则变成“蜡烛”,默默燃尽。封渺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他固执地认为那些经历不曾改变自己,不管是温暖的关怀,还是少不经事的伤害,都没有让他那长时间平静无波的心湖有大幅度的波动。也许他是个冷血动物,也许他不该称为人。
一个人的心里不可能只存在一个人,家人、朋友、兄弟、爱人等都在可能入住他人内心之列,这是封渺认为的,人自私的本性也不允许它控制的这具身体只去在意一个人,基于某种目的或需求,总有这样那样的人成为在意的对象。所以他理解淮远,即使淮远明知自己不乐意他关心他的老情人。
只是,封渺的心里只允许存在一个人,也不希望存在的那个人心里存在除了自己的其他人。他让自己做到了,却没办法让淮远做到。
大概,奇怪的只有他自己。
好友花承和宁哲化邀请了几次,终于将封渺这尊忙绿的大神请去了他们家。对,他们的家。
花承和宁哲化是封渺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不约而同留在了首都,原本一起留下的还有淮远,自从三年前封渺和淮远分手后,花承和宁哲化不敢再在他面前提淮远这个人。如果封渺知道两人这么小心翼翼,一定会告诉他们不必在意,不是客套,因为他早就不在意。
这次的邀请大概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让他们很快就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也让花承和宁哲化见识到了封渺的决绝。
饭桌上,花承和宁哲化天南地北地胡侃,封渺面无表情却眼神柔和地听,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没有一丝尴尬。只是,和乐融融的氛围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三人进餐。
门开的瞬间,花承就後悔了,吃得太开心忘记看门眼的结果就是,淮远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两个礼盒。
“刚好在这边办事,我想着过两天就是花承的生日,于是来看看……”
花承和宁哲化的家是大门挨着餐厅,餐厅连着客厅,因此淮远第一时间看到了封渺。
宁哲化想要挡住淮远的视线,已经来不及。
“封渺,我们没有……”花承急着解释。
“我知道。”封渺站了起来,朝淮远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一声客气又疏离的好久不见,让淮远由满脸笑容瞬间变成双眼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进门,放下了手中的礼盒,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三年了……”淮远不让眼泪流下来,毕竟三十岁的人了,再如何也不能像二十几岁那样,抱住封渺放肆地哭一场,或是一句“我爱你”就能抚平一切。封渺分手时说得很明确,他说他们性格不合适,他厌倦了他的藕断丝连,厌倦了那种多角关系——他以兄弟的身份关心着烬真,烬真仇视着封渺,弑合防备着他,烬真刺激着弑合,封渺保护着他……
“如果你还没有走出来,我现在马上离开。”封渺丝毫不为淮远的眼泪动容,他和淮远不同,淮远很善良,容易心软,也因此容易烂好心,尽管只对一个人烂好心,导致有些事情在自认为问心无愧后,反让其他人为难起来,淮远却因迟钝而全然不知。他则对任何事冷漠以对,不在乎的人事物绝不多看一眼,当然,这样的他得罪的人只会更多,但他不在乎,在他看来,有那个时间磨出中间值,不如多做点其他有意义的事。
曾经,他纵容他的心软,但慢慢地,他有了醋意,开始制止。刚开始彼此只当这种是感情加温的情趣,时间久了,制止的次数多了,一方开始疲惫,一方开始委屈。那时候,封渺只对淮远纵容,淮远的好却分给了两个人,他不是那个唯一,尽管淮远说自己现在爱的是他。
再如何淡漠,再如何自嘲自己不是人,封渺毕竟是人,也会有贪嗔痴怒,只是他表现得不明显,淮远的迟钝加固了这种不明显。
“封渺,你这么说,对淮远太残忍。”花承看着摇摇欲坠的淮远,有些不忍。
封渺并没有因此生气,相反,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柔和一些,看上去不那么咄咄逼人,虽然他的面部表情根本没什么变化,心湖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我平时也这样,你们太敏感了。”
花承和宁哲化对视一眼,不得不承认封渺说得没错,只是他们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把淮远当成封渺的恋人。五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封渺只对淮远一个人笑,一个人好,哪怕现在他们已经分手。
淮远僵硬地摇着头,强迫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说:“我试图挽回,可是你从我家搬走后,不接我电话,换了工作,连花承和哲化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他用花承的手机给他打电话,虽然电话接通了,他却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沉默地挂断。那么大的城市,他竟是三年没见他。他试图手机定位,可他对电子产品的了解仅在入门级,哪有那么容易?他也想过通过花承约彼此见面,但封渺淡然地警告过花承,如果让他知道是花承或宁哲化从中撮合,他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以淮远对封渺的了解,他做得出来,因为他在学生时代就独来独往,似乎从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当时他一心扑在烬真身上,没工夫注意,要不是花承和宁哲化脸皮厚不怕碰封渺这座冰山的壁,努力融洽室友们的关系,可能封渺会成为宿舍里唯一一个没和他说过话的室友。后来自己被烬真伤害,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封渺身上,继而慢慢喜欢上封渺。他不知道封渺为什么会暗恋他,明明他那时很无视封渺,甚至因为一场篮球赛,封渺在观众席挡住了烬真的视线而和封渺大吵一架。当时他有多生气,现在就有多後悔。那时,明明封渺冰冷的面孔只有对着自己时才会变得温暖,他却是让那张逐渐回暖的脸再度冰封……
想到这里,淮远的心就一阵扯着疼。
“我和你不同,你会把老情人当兄弟去关心,我不会。”封渺说。
淮远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习以为常地被刺痛:“你明知道我和他没有什么!”
“所以,我们不能改变彼此,只有分离。”封渺说。
淮远焦虑地看着他,说:“我们一直爱着彼此,你为什么那么残忍,非得分开?就因为我对烬真关心?我已经尽力远离他了,可我们毕竟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到大,就算不是恋人,我们仍是兄弟,你之前体谅过,怎么后来就不懂了呢?”
“不要再重复了。”封渺往门口走了几步,被敏锐的宁哲化抓住手臂。
“封渺,你很在意淮远以前爱过别人么?”花承说:“可是这样的在意对对方太苛刻,你们分开了三年,不妨再冷静地聊一次?”
“我分手时,已经说得很明确。”封渺无奈地看着花承,说:“我的心胸很狭窄,既然他肯定地告诉我无法做到对烬真不闻不问,我就放手,让他去找个心胸宽阔无所谓这些的人。”封渺索性把三年前对淮远说的话再度摆在花承和宁哲化面前。
“其实我不介意淮远爱过烬真,毕竟感情不受控制。相反,因为我渴望也有人对我这么好,所以对淮远产生了好感,甚至希望淮远的好只用在我身上。结果,淮远真的爱上了我,我曾经很幸福。试想,有那么一个不顾一切对你好的人,你会介意他之前爱过别人吗?你会因为介意,就错过这样一个对你好的人吗?”
淮远听到这里,颤抖着唇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可是,你在爱上我之后,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关心他。你在意的他,不仅仅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爱过的人,你们不是恋人未满,而是真实地交往过。如果他没有伤害你,你恐怕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
淮远上前一步,试图抱住封渺,却被封渺避开。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我很感谢烬真伤害了我,让我死心,否则,我就发现不到更值得让我爱的你……”
“这话很多余。”封渺打断淮远,给自己的感情做了个总结:“再浓的感情,一旦分离,时间终究会让它淡去。”
“所以……我就该对烬真不闻不问?”
“你没必要再来问我,一切和我无关。”
淮远的心如同被挖走,伤口的血汩汩流出,不曾愈合。三年了,一切都已经不复当年,他努力地爱过,爱到奋不顾身,对烬真是,对封渺也是,可为什么总是被推开?封渺说的感情终究会淡去,是在告诫他,还是要说明他对他的感情就是这样?
“你……不爱我了么?”淮远问。
“是。”封渺回答得毫不犹豫。
淮远摇晃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后来那么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我十分地肯定,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也不在乎他对我是什么看法了!”
“无数次地说不在乎,又无数次因为他的言语感到心痛?”
“我只是替自己感到可悲,付出那么多,他却根本不屑……”
“当你真正不在乎一个人的想法时,你还会因为他的话对自己感到可悲?”
“为什么不会呢?”
“我就不会,正如我对你。”
“你……”淮远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封渺!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吗?难道因为我爱宁哲化,就不能去在意我的亲生父母?”花承质问。
“你和你的父母谈过恋爱?被他们抛弃过伤害过?”封渺反问。
花承一滞,开始仔细回忆刚才两人的对话,他似乎漏掉了某些重点。其实他和宁哲化很少关心封渺和淮远的事,四人一起聚会时,几乎只聊开心的,所以他从来没听封渺说起他和淮远的矛盾。他以为是封渺小心眼,或许,封渺是怒其不争?
“封渺,你难道在心疼淮远?”花承试探着问。
“不是。”
花承被狠狠打脸。
“我曾经很喜欢他的善良,可如果无限纵容的结果是让我自己越来越难受,我何必?”冷漠若冰的面孔渗出一丝愠意,果然,不该回忆,这样就不会找回当时的情绪。
“当我在一段感情里只考虑到自己的时候,我怎么可能还爱他?”封渺几不可见地自嘲一哂,将那丝愠意隐匿起来。
“别说这个了,先吃饭吧。”宁哲化指了指吃到一半的饭菜,率先拉着封渺坐回了座位。
淮远控制着呼吸,将目光转向花承和宁哲化,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你们吃饭了。”
“哪的话!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坐下一起吃。”花承说。
“我吃过了,没关系你们继续吃,我坐这儿陪你们说话。”淮远选了张距离封渺较近的位置坐下。
封渺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经过刚才那段对话,三人不可能再回到淮远来之前的氛围了,好在花承和宁哲化不是少话的人,即使热络不起来,也不至于冷场。
基于礼貌,封渺在饭后陪三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后因为一个电话借故离开。临走前封渺分别与三人道别,看淮远时没有刻意避开视线,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普通朋友一般。淮远一脸落寞地目送封渺走进电梯,关门的刹那,泪水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出,一米八几的大汉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我欠他的……永远还不清了……”
花承听得一愣,不由问道:“你欠他?”
“我不知道他暗恋我……为什么我对别人好能让他喜欢上我……那时我维护烬真,和他吵架……还砸坏了他的东西……我想补偿,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不用……后来和烬真彻底没戏了……我爱上了封渺……我决定和烬真保持适当距离,但是……习惯很难改变……我不由自主地会关心烬真,尽管我爱着封渺……弑合把我当情敌,以为烬真爱着我……烬真对封渺怀有敌意……封渺明明告诉过我,不喜欢我太在意烬真……但我总是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啊……所以我加倍对封渺好……我想,只要对封渺比对烬真好,他就会开心了吧?……可他……说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弑合一直把我当成情敌,想找我麻烦……封渺瞒着我花了大力气摆平……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心软……导致他把整个公司卖了……我还气他……他不理解我……等我明白……他却提出了分手……也不要我还他的钱……说什么……谢谢我陪了他五年……”
尽管话断断续续,花承和宁哲化还是听懂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彼此,皆从对方脸上读出了难过。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封渺说不合适,于是断了干净,淮远心中有委屈有歉意,要断不断,却不是故意为之。这是他们没法磨合的地方,他人说什么都没用。
“你那么伤心,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欠了他?”宁哲化问。
淮远呆了呆,说:“我爱他,可我确实也欠了他。”
“你现在……和烬真还有联系么?”花承问。
淮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有。”
花承想到封渺之前的话,有点不甘心,又问:“如果烬真回应了你的感情,你是不是就不会爱上封渺了?”
“啊?”淮远目光放得有些遥远,似带着回忆说:“烬真对我根本不是爱。”
花承知道烬真对淮远很不耐烦,别看烬真外形娇弱,脾气却是比谁都大。以前在学校,他甚至看到烬真当着众人的面给淮远难堪。花承不得不恶意地猜测,在别人面前都能这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烬真又会如何欺负淮远呢?对淮远来说,烬真视他为敝屣,有事了来找他,没事了各种嫌弃,而封渺虽然冷言冷语,却会包容他,会回应他的感情,有点脑子的都会选择后者吧?
“烬真在对你说狠话时,你也会很难过?”花承又问。
“难过啊。”淮远老实回答。
“不管你和封渺有没有在一起,当烬真用话语伤害你时,你都会难过?”
淮远想了想,点点头。
“那……烬真和封渺,谁让你更难过?”
“不一样的难过。”
花承叹了口气,有点烦闷。他不禁试着换位思考,如果是我,会怎么做?是像封渺一样,果断地不在乎前男友的任何想法,还是像淮远那样用另一种身份去在意?想到最后,他开始头痛,果然,没经历过的事没办法去肯定。
“你现在知道封渺想要什么了么?”宁哲化将一切听在耳里,问出了花承不曾注意到的问题。
淮远收回目光,思索着问:“和烬真断绝一切往来?”
“你知道的,封渺是个孤儿,他脸上再如何冷漠……”宁哲化指了指胸口,说:“这儿不可能不想被填满。可惜,他心里没人,所以下意识地想寻找可以填满他心口的人,于是他看上了你,大概他被你对烬真的执着和关怀打动,希望也有个人这样对他。你后来被烬真抛弃,又得知他暗恋你,于是你们在一起了。只是,你放不下烬真,不管是出于哪种情感,一直藕断丝连,当然,我相信你爱封渺,而且你那么心软,不可能对烬真的惨状无动于衷。但你也要了解封渺的性格,他并不大度。以前会包容你,我猜他是想给你一个缓冲的过程,可你一直没有改变,你的心里永远住着烬真这号人,哪怕无关情爱。可叹的是,封渺也始终是那个他,他不会因为你心软而变得大度,于是隐患爆发,他坚持不下去了。”
“我心里也有你们!”淮远着急着辩解:“而且我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了,我只想对他一个人好……”
“可能他的负面情绪扩大到足够掩盖你所有的好?”花承扶额,想了想补充道:“封渺或许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允许两人的感情有任何杂质?我也不知道,你俩之间的事,外人说什么都多余。”
“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切实际,何况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格,‘全部的注意力’以及‘只对他一个人好’,可能么?”宁哲化摇头:“你不是封渺,你在意朋友,甚至在意曾经伤害过你的人。”
淮远黯然垂下了双眼,哽咽着问:“我做错了么?”
“我们没办法说你们谁对谁错,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两种性格导致的不同结果。我想,假如你俩对调,以我对封渺的了解,他会对烬真很冷漠,甚至像你说的那样断绝一切往来。但你是你,他是他,你们没办法对调,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直到淮远走后,花承才忍不住问宁哲化:“一个过分决绝,一个拖泥带水,不是说互补才能长久么?”
“要看是哪方面的互补。”宁哲化说:“比如你这个笨蛋,就需要我这个聪明人来互补。”
“宁哲化,你皮痒了是不是?!”
……
“他们真的不合适?不合适能在一起五年?”
“中国有七年之痒,印度有五年情逝,鞋在自己脚上,我们终究只是外人。”
天空已换了件墨衣,五色彩灯将浓黑隔离在外,迎接着深夜穿梭的行人。小区的公共健身区距离大门很近,当淮远靠近大门的时候,不知受了什么牵引,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一张休息用的石桌上。
那处的光淡蓝,像沉入海底的花园。冰冷的桌面上铺着一层烟灰,灰白相杂,落寞的主人不知是来不及收拾还是无心收拾,将最后一丝热度留在了这里。
淮远失控地轻呼一声,浑身颤抖地掏出手机,在按下那串倒背如流的号码时,感觉整个灵魂都往身体外窜了一截。
只是,对方再度挂断了电话。
淮远的灵魂瞬间归位。
他难受得蹲了下来,窝囊地将头埋在胸口,泪水被心痛激得又一次掉落,地面氤氲出一圈又一圈的悲伤。
淮远想,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封渺了,正如他放下了烬真的爱,却放不下烬真这个人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烬真还会和他说话,封渺连见一面都很难了吧?
正对小区的马路对面,一张淡漠的脸隐入黑暗,一步步走远。
篝火,只要往里添柴,火就会越烧越旺;而蜡烛,如果不能让它多一根棉芯,它就会始终不温不火地燃烧,或许在最后,火光会抖动着放大,却终究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