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肆水

44、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风和日丽。
　　偌大的王宫此时悄然无声，陌九渊已经到大殿上等待南疆新王的到来。此时，北溟王都的百姓们早已在护城军的指挥下整齐地排列成两列，夹道欢迎南疆来贺的队伍。

　　王宫只有一处地方是热闹的。
　　没错，就是水神大人的小厨房。

　　满室芬香馥郁。案板上是散落着几朵鲜嫩小巧的玫瑰花蕾，粉色的花瓣好不精致动人。
　　玄炎认真煎着锅里的玫瑰花蕾。原本加进的清水已经蒸发得越来越少，慢慢成为浓稠的花汁，清香四溢。
　　嗯，看来已经好了。玄炎小心翼翼地看着锅中分量极少的浓汁液，动作轻缓地滤去花渣，再用碗盛好汁液，然后一点一点地倒入旁边的青花小瓷瓶中，用瓶盖旋紧封好口。
　　玫瑰花瓣、玫瑰花汁、玫瑰酒、面粉以及清泉水，玄炎将它们均匀搅拌在一起，又往里头加进了一些果仁果脯，耐心地一下一下揉捏着面团。待到面团软硬适度后，再将小小的团子放进昨天刻好的木质花朵模型里，挤、捏、按、压，玫瑰花糕就成型了。
　　然后是要放到蒸笼里蒸。玄炎将十来个玫瑰花糕依次摆放在蒸笼里头，燃起火，这才擦了一擦鬓角的汗珠。

　　“寻枚，你看，我这次做得可是一点差错也没有呢。”玄炎高兴地看向身后，脸上的笑容灿若朝阳。
　　白寻枚一直安静地看着玄炎制作糕点。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本是应该出现在前堂，然而总是放心不下玄炎，所以就向陌九渊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在这里陪着玄炎做这份礼物。
　　与其说陪，不若说是监视更为恰当。
　　他从来就不相信玄炎真的忘了转世后发生的事情。
　　虽然，夺魂咒很强大——并且由陌九渊所施，禁制更是牢固。但他心里一直否定着这种可能。

　　退一步说，以司火天神的灵力，总有一天会破了禁制的。
　　那天不会远。
　　他希望那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他。所以，还是陪伴在他身边得好。

　　炉火旺盛。
　　玄炎轻轻掀开蒸笼的一角，立马就有白色的热气钻出，熏得玄炎的脸也热腾腾的。玄炎迅速将刚才配好的玫瑰露悉数滴进每一个玫瑰花糕中，动作敏捷干脆，这才满意地盖好盖子，稍微离炉火远了点。

　　蒸笼噗碌碌地冒着白烟，声音好一会儿才消停。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忽然飘进一阵器乐的响声。
　　那声音庄严中带着一丝轻快，声调低缓而不失喜意。

　　玄炎朝白寻枚眨眨眼，欢声道：“南疆的人已经到王宫里了啊。”
　　白寻枚眉头微蹙，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舒展开了眉眼，语气平静道：“大人想要到殿上看是吗。”
　　玄炎耸耸肩。这寻枚啊，说了不要叫他大人，怎么就改不过来呢？

　　蒸笼里传出了“噗噗”的响声，玄炎靠近了些，耐心等待火候最佳的那一刻。
　　白寻枚眼里光芒一闪，也靠了上来。
　　他在玄炎身后缓声开口道：

　　“……如果你想要离开北溟，我可以帮你。”

　　玄炎专心致志地盯着蒸笼，彷若没有听见白寻枚在说话。终于，炉火中红色的火苗微微窜了起来，玄炎眼明手快地一下子移开蒸笼放在桌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玄炎这才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着白寻枚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北溟。”
　　白寻枚双眸光芒璀璨，一瞬不瞬地看着玄炎的眼睛。
　　玄炎的眼睛坦然清澈。

　　他终于移开眼，摇首道：“不，没什么。”
　　玄炎虽然疑惑，忽然间却因为想到什么而一下子高兴起来，双眼闪闪发光。

　　金碧辉煌。
　　原本甚为肃穆的大殿因为南疆来的访客气场显得轻松了许多。陌九渊高坐在大殿中央，面色淡然地接受以方泽为首的南疆众大臣的祝贺。

　　方泽双瞳幽黑，眼底隐隐有一抹光芒，他躬身作揖，抬首道：
　　“南疆王方泽，代表南疆所有子民，祝水神大人身体安康，百事合心。”
　　陌九渊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面若霜凝。他淡然道：
　　“方大人客气了。”
　　说罢，两个侍卫上前恭首引领方泽走向左边的首席座席，另有其他的侍卫安排南疆剩下的使臣就座。

　　玄炎和白寻枚正悄悄地站在幕帘后，窥视殿中的情况。
　　刚才他突发奇想，忽然想要来一看南疆使臣的风貌，于是便拉来白寻枚一起偷偷躲在这里窥探，正好看见方泽献祝词的那一幕。
　　玄炎双眼瞅着外边，小声道：“这就是南疆新王方泽啊？恩，很不错，果然是一表人才。”
　　白寻枚眉心一跳，语气状似平静：“我不知道，原来大人也是以貌取人。”
　　玄炎嘿嘿一笑，丝毫不感到不好意思：“寻枚真说中了，我从来都是以貌取人的。我相信，相由心生。”
　　白寻枚闻言，诧异地看了玄炎一眼。
　　倏而淡淡一笑，隐隐含着一丝讽刺：“一表人才还是金玉其外，不要过早下定论。”

　　玄炎听了白寻枚的话，笑得好不坦然。

　　方泽这次携南疆诸臣来到北溟，贺礼多得数不清，珍珠玛瑙翡翠玉屏金桂这些赏玩的器物装了满满一船，足要十辆马车方能运送完毕。这样一来，一方面表示了南疆对北溟的友好示意，另一方面说明了方泽这个新王对水神陌九渊的尊敬之情，且还是对北溟南疆所有子民的一个宣告：他以这种展示国力的行为向天下昭示着，南疆在他方泽手中必定蒸蒸日上，百姓定能安居乐业，同享锦衣玉食。
　　一石三鸟的浅易策略。身居高堂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是，没人点破罢了。

　　方泽浅尝侍女奉上的热茶，缓缓赞道：“真是好茶。只怕，比起我们南疆茶乡苏城产出的新茶还要好上几分。”
　　陌九渊黑眸中骤然闪过一抹亮光，拂袖间却又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
　　“方大人过谦了。来人，将宫里的茶叶全都收拾好，让方大人带回南疆品尝。”
　　方泽哈哈一笑，摇手道：“不好，君子不夺人所好！”
　　陌九渊淡淡开口道：“方大人不喜欢？”
　　好一句绵里藏针的话。
　　方泽微微变了脸色。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他，没料到陌九渊的反应这么大。给他这样一个警告吗？可惜的是，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即使进退两难，他还是打算追问到底。
　　而且，这样看来，他的猜测没有错。

　　方泽嘴角挑起一抹笑容，笑得好不肆意：“如此好茶，方某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是水神大人所馈赠，方某却之不恭。”他又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状似漫不经心道，“不过，我听说，火神大人最喜欢的是苏茶。想必这王宫里最好的是苏茶，而水神大人恐怕是要珍藏起来不外见的吧。”
　　方泽说得云淡风轻，声音缓缓如清水流过，却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来北溟前，南疆一度盛传火神已经转生，并且重现在北溟王宫。南疆呼吁火神现身的声音越来越大，此次他们前来拜访北溟正好能辟谣，没想到新王居然张口就是一副信誓旦旦确信火神就在宫内的模样，着实让不少大臣吃了一惊。
　　仍然镇定的只有四个人。
　　坐在方泽下首的南疆新一任副君单容，以及第三座席的萧长老，剩下的就是方泽和陌九渊。

　　陌九渊眼底无波无澜，深邃如黑夜，缓缓说道：
　　“炎儿确实最爱苏茶。”
　　方泽笑道：“哦？”方泽眼波一转，笑容依旧，语气却是咄咄逼人，“火神大人此时应该是在王宫内吧？火神已多年未现身南疆，若是我们希望见上火神一面，陌大人应该不会反对，是吧？”

　　原本略有些议论声的大殿一下子肃静下来。
　　所有人都对方泽的直言感到诧异，却又忍不住满含期待看着陌九渊。单容和萧长老也不由微微抬起头来。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陌九渊，热切的目光简直要把陌九渊看出一个洞来。

　　玄炎忽然觉得犹如芒刺在背，难受得很。
　　他略微艰难地偏过头，浅浅问向白寻枚：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转世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白寻枚也看着陌九渊，虽然，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他也在期待陌九渊的回答。

　　良久。
　　陌九渊没有说话。时间久得仿佛让人以为水神大人在因为这个问题感到不快，所以拒绝回应。

　　白寻枚转头看向玄炎，轻轻吐出一句话：
　　“是我说出去的。”
　　玄炎闻言看了白寻枚一眼，目光悠长而淡然。然后，轻声应道：“哦。原来是这样。”

　　殿中。
　　陌九渊环视一周这些殷切地看着他的南疆新一届王臣，淡然开口：
　　“当然。今晚的宴席，炎儿也会出席。”
　　他看了方泽一眼，那一眼却如轻瞥般满不在意：
　　“方大人和众位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去休息一番吧。”
　　说完，陌九渊兀自起身，淡淡然从右边的偏门离开，留下一脸惶恐的南疆新臣独自待在大殿中，心底有再多疑惑此时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萧长老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声道：“方泽很少这么不识时务。今天的行为，未免反常。”
　　坐在他旁边的单容哑哑一笑，不置可否。
　　“水神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珍爱火神大人。”
　　萧长老微微皱起眉头，原本就纵横交错的皱痕更明显了。他似还有一丝疑惑，又摇了摇头道：“火神现世，南疆，怕是又要经历一番波浪啊。”
　　单容淡淡一笑，施施然起身，跟在方泽身后离开了大殿。

　　殿中已空无一人。
　　玄炎看着白寻枚粲然一笑道：
　　“我们也走吧，去厨房拿回玫瑰花糕。”
　　玄炎笑得灿若晴空，白寻枚只觉眼前一阵亮光，眼目眩然，不自觉中已经点了一下头。

　　殿外，晴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