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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苍山负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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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柏谷静静靠在床边,透过覆着明纸的雕花木窗看室外的雪景。
这场雪与去年的不同,纷纷扬扬并不密集,却没有一点停下的预兆,甚至保持着一个月不曾变过的节奏。柏谷视线所及之处无一没有被白雪覆盖,整个天地之间当真没有一丝别的色彩,茫茫一片银白,虽美,亦让人窒息。
柏谷定眸,只能依稀透过银白勾勒下的轮廓分辨花草山石,雪花落地之时,竟还会卷起缕缕烟尘,这种涉足之处被烟雾朦胧的感觉与九重天太过相似。
房门随着“砰砰”两声被推开,柏谷收回视线侧目,看到幽泉提了两只小暖炉进门。
“今年冬天冷得出奇啊。雪就差把霜月山盖起来了。”幽泉将手中的暖炉放到向她走来的柏谷手上,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
“你的身体总是不见暖,我估摸着三个暖炉可能不够,就又找了两个来。”一口热茶下肚,幽泉觉得浑身都舒展开了,接过暖炉找地方放,刚一摸到柏谷的手就被那冰冷的感觉刺得一哆嗦。
柏谷看着幽泉皱起眉头转身安放好两个暖炉,淡淡道:“遇到你之前我冷血冷心,遇到你之后我外冷内热。”
“哟,不错嘛,玩笑都会开了……”幽泉拉着柏谷到房间最中间的那暖炉便暖手,却不想被柏谷从身后环住。
柏谷感觉到幽泉身形一僵,只当是自己的体温刺激了怀中人,不料一声陡然下沉,轻邈得有些哀伤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可是柏谷,你越温柔我越害怕,好像是拼命想为我留下一些美好回忆似的。”幽泉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反扑柏谷,只是轻轻开口。她没有转过头,双臂垂在身侧,对柏谷的拥抱没有丝毫回应,就像是在证明自己的立场——我能察觉到你隐瞒着我什么。
或许柏谷应该松一口气,他犹豫许久,不知是该埋在心里亦或说出口的担忧,幽泉替他做了选择。
然而事实是,即使幽泉如此直白的逼问,柏谷依旧沉默。直到幽泉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过身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与自己对视,柏谷自知逃无可逃,垂眸沉思片刻,似乎想用最轻松的语言说出最不愿面对的话。
“我祖父是浔海海君,权掌浔海境内风霜雪雨。这场雪,是他对我的警醒,要我早日回九重天。”
“霜月山在浔海境内,原来我们在一起的这两年都是在你祖父眼皮底下偷来的。”幽泉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只是放下双手,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
“我不回去。”柏谷伸手将幽泉搂进怀中,正声道。
幽泉没有动,轻轻摇了摇头:“你要真那么坚定就不会让我觉察丝毫破绽。”
虽然柏谷说他不会回九重天,但事实上他留在霜月山的记忆已然接近尾声,为他开启黄腾古钟的冷炎能够感觉得到。
这一天应当是柏谷与幽泉在霜月山的最后一天,雪依旧没有停,只是比往日急促,不但掩盖了凡世,也掩盖了天空。
幽泉说:“你走吧,我不想等到我们被迫分开的那一天,不得已看着你离开。”
“现在你让我离开,难道不是不得已?”柏谷淡淡反驳。
幽泉垂头,玉手抚了抚鼻尖:“现在,你挺起胸膛,带着你天界三太子的骄傲和风姿转身离开,我还会因为你的自信而相信,你会回来,我能等到。可是如果我们的分别是因为你父母、祖父的插足,让你走得不甘又无奈,那么柏谷,我没有办法在九重天的威严下仍怀着永不熄灭的期待等你。
幽泉从来没有想过让柏谷为了她与九重天对抗。她太清楚在神,在众神之主的面前,身为凡人的自己是多么脆弱。反抗,最多将这条命当做武器,可是伤的只会是柏谷。所以,等待,伤己不伤人,这是幽泉唯一能为柏谷做的。但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即使是等,自己又能等多久?她给不出答案。如果她能拥有和柏谷一样的寿命,她一定会信誓旦旦,“我会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可是,现在的她能说的,只是“我等你,直到再也等不起”。
柏谷的沉默在幽泉的意料之中,他的妥协更不出她所料。柏谷的爱情绝不是和心爱之人做至死不渝的亡命鸳鸯,他的爱情理想,是活着去追求的。
“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回来,再也不离开。”他最后一次承诺。
“我等。”幽泉向柏谷伸出手,额前耳鬓用一片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嵌花垂珠发链,有那么一两颗不听话的珠子垂了下来,俏皮如初见时一般。
柏谷回到九重天,一步步朝着自己的承诺努力之余,偶尔也会站在北燕门外眺望霜月山。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九重天和霜月山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远得让这颗传递思念的心感到如此之累;原来九重天与霜月山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得似乎依旧身处鸟鸣水涧之中,垂眸,幽泉依旧在怀中。
思念是动力,可是,如果柏谷能够意识到,他对幽泉的思念浓厚得已经遮挡了他的双目,屏蔽了他的双耳,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忍耐住。如果六百年前能够清醒那么一点,哪怕只是一点,他一定能察觉到那时的九重天,安谧得如此可怕。
柏谷的生母——瑾帛天妃从不显山露水,却无人不知其计谋深蕴。柏谷猜到天帝与瑾帛对他在霜月山的一举一动早已了如指掌,却不知他们纵容的不过问只是为了最后出剑的那一击能够正中命脉。
柏谷回到九重天后不久,天帝与天妃秘密召见尧瑭上仙。天帝偏爱柏谷,但凡得空必然亲自向尧瑭寻问爱子病情,然而尧瑭未曾料想到,这一次,他竟会不得已以那般卑劣的手段拆散一对痴情爱人。
“上仙主治柏儿顽疾,想要在他身上做些手脚应该不是难事。陛下与本宫深思熟虑,心下虽不忍,可还是要劳烦上仙稍稍加重柏儿病情,好使他尽快忘了在凡世那段孽缘。”
尧瑭闻言惊异之至,抬头望向玉阶之上。
高高的玉阶之上,一袭霸气玄衣的天帝正襟危坐,身边是他的爱妾——天妃瑾帛。
瑾帛语罢,眉目流转,盈盈含笑看着那俊美威严的帝王,转而又望向尧瑭,妖媚之下倒真有几分豆蔻少女的纯真烂漫:“此事,希望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柏谷离开霜月山后的第二个月,新的一年在欢天喜地的炮竹声中降临凡世。
幽泉细细翻看柏谷回九重天前写下的对联,那一笔笔苍劲有力的飘逸让她再一次开始回忆柏谷,他的脸,他的身姿,他的声音,他的气韵,如同这一笔一画写下的字,旧墨已风干,墨香未消散。
不用做年夜饭,不用挂红灯笼,不会半夜起来看烟花,也不会有谁捧来雪中红梅为她簪花。柏谷不在,一切都是冷清的。至于这些红底金字的对联,幽泉取了个盒将它们小心保存,今年她也用不着了。
霜月山流传着这样的习俗,未婚女子身怀六甲是为不贞,然稚儿无辜,族人不加以惩戒,只是孕中不可添红挂绿,张灯结彩。
幽泉将装着柏谷字迹的盒子放到柜中,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隆起的肚子,慢慢挪到窗边坐下。
“想想,在娘肚子里暖和吗?应该是很暖和的吧,娘感觉到想想睡得很香呢。”轻轻揉着肚子,幽泉无声轻叹,抬头将视线投向窗外。
这一季的雪仍没有停下,只是轻缓了些,剔透了些。霜月山在雪中巍然屹立,一片雪白之中偶尔也能看到山间家家户户门前灯笼的红色,穿着艳丽新衣的孩童一家一家串着门,在这份喜庆与其乐融融之外的,似乎只有山顶幽泉的弄玉小筑。
柏谷走后不久,幽泉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并未讶异或慌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看来并不算喜讯的喜讯。孩子小名叫想想。
七个月之后,想想出世。想想是个很水灵可爱的女孩,样子像柏谷,性子随幽泉,成天笑嘻嘻,几乎没有哭过。
辛苦产下想想的幽泉虚弱地躺在床上,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她对小小的想想说的第一句话是——想想的娘是幽泉,想想的爹爹是柏谷,柏谷幽泉,想想要像娘一样,记得牢牢的。
还有一句是没有说出口的——如果有一天爹爹回来了,可是娘没有能等到,想想要告诉爹爹,为了想想,他要好好的。
女人的直觉有时就是命运的宣告。幽泉已经感觉到,柏谷守不住他对她承诺的两年之约了。
故事结束。幽泉在想想十六岁那年为守霜月山而亡,十年之后,想想,或者说继承幽泉灵女身份的月上灵女也因病离世。
想想闺名月上。霜月之上,待君而归,是幽泉的至死不渝的承诺。柏谷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可幽泉依旧选择不辜负。
黄腾鸣泣,时限已至。出乎冷炎意料的是,柏谷几乎在黄腾鸣响的同一时间回到了九重天,云天阁。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柏谷面色如常,平静得仿佛没有呼吸一般,更难以理解的是一切如常的柏谷太子没有向他和墨绫投去一个眼神,迈步就往门口走去。
“三哥,你去哪里?”墨绫跨步上前拽住柏谷的手腕。
柏谷没有停下脚步,却也没有甩开墨绫,淡淡回答:“霜月山。”
柏谷去意已决,墨绫无奈松手,转头看向冷炎。
冷炎摊摊手:“拦肯定拦不住,让他去看看吧。”
“触景生情,不是更加伤感?”
“六百年的时光,能有多少记忆没有斑驳?六百年后的霜月山与六百年前有太多不同,哪里还有景能让你三哥生情?”
“你不正经也得分分场合吧。”墨绫有些不满冷炎事不关己的随性语气,“没有望尘神尊铸魂,三哥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受刺激。”
“或许他乐意被刺激。”冷炎漫不经心地挑眉道,“答应柏谷殿下为他开启黄腾古钟之前,我去霜月山走了一趟,看到幽泉灵女的墓前刻着十二个字。”
“什么字?”
冷炎淡笑着看着墨绫,淡金色的薄光从门口透进,轻轻拍打在他的脸庞上,精致的五官排出了他邪魅的容颜。
“不过奈何,不见孟婆,三途河边,故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