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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月杏花,四月海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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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音想起海棠的时候日头有些浅薄,白晃晃停在头顶稍向西偏移的地方,泠音紧了紧身上的薄衫,喝下一碗杏花酒,面颊有些微红,脚步有些踉跄。
“欸,二小姐,钱还没付呢!”店里的小二撩起青帘,追出酒肆。
泠音闻声脚步顿了一顿——二小姐?泠音笑了笑,是那种不露齿的笑,王侯绣户里的小姐们的笑。
青花酒肆的小二很多年后仍记得京城破落世族泠家二小姐转身的那一刻,她迎着白晃晃的日头,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面上似笑非笑,颊上染着杏花似的粉白。
她精致的眼角向内勾起,有些魅惑的深度,她好笑似的打量着他,然后从取下固定发髻的一只簪子,伸手递给他。
“这簪子不金贵,抵酒钱却也绰绰有余了。”
泠音走的时候背影很有些萧索的意味,小二不知觉中就看呆了。
青花酒肆的小二留下了那只簪子,自己替泠家二小姐付了那酒钱。
泠家未倒前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泠家唯一的公子是前几年新晋的状元郎,听说有一阵在皇上面前很是得脸。可近来时局很是不稳,便是泠家这样根基深厚的大家族,被连根拔起也就是眨眼间的事。
酒肆生意冷清的时候小二就把那只簪子拿出来细细摩挲着,每当他这样做时,那人仿佛就在眼前,对着他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思及此处,小二黝黑的脸庞竟罕见的现出些许红晕来。
“一碗杏花酒。”干净的声线,如一桶凉水整个倒在人身上,在料峭的春寒里叫人心神为之一凛。
“嗳,客官,您楼上请。”
来人是个女子,覆着面纱,身上是上好的织锦缎,一看便知来头不小。小二不敢怠慢,连忙将人引向楼上的雅座。
那女子却径自在楼下大厅里坐下了,眉宇间一片淡然,声音不咸不淡,“上酒吧。”
小二把酒端来时,那女子却已站至窗前,目光幽幽的望向天光正明的某处。
“嗳,客官,您别搁这站着啊,您可别看这已经回了春,可这外头的风还寒着呢。”
“是还寒着呢…”像是对着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女子垂眸,有些黯然。
“小二,上酒!”“嗳,来了来了!”
待得小二再回头找寻那女子的身影时,人已经走了。桌上是一碗未动的杏花酒和一锭银子。
“现在的贵家小姐,出手真大方。”小二挠挠头,将那锭银子收进怀里,和泠家二小姐的簪子一起,搁在离心口很近的地方。
太子成亲的那天,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大家都挤到街道两旁看那无比气派的皇家仪仗。
青花酒肆里的客人也都丢下酒碗跑到街边去看热闹,小二一个人守着冷清的铺子,偶也抬起眼皮隔着青帘试着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张望一眼——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小二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又从怀里掏出那只簪子细细打量着。
一只没什么特色的银簪子,顶端镶嵌着红玛瑙,簇拥成一朵海棠的形状,是京城十几年前时兴的样子,在如今贵家小姐们当中已经不太常见。
小二又想起那日泠家二小姐转身回望他的那一眼,不知觉中又有些痴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一日,太子妃的大红轿辇在途经青花酒肆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个身份显贵的女人在轿中沉默了片刻,还是对外面吩咐道,“走吧。”
干净的声线,像一桶凉水倒在身上,在这春寒料峭的天里。
小二手里的簪子迎着白晃晃的日头,灼灼的闪耀着,那红色的玛瑙颜色很深,像是那日太子妃大红的轿辇,泣血般的深红。
京城的四月天,本该渐渐回暖的天气迟迟不见起色,待到四月中旬,天上竟纷纷扬扬的飘起雪来。
“你们说,这四月天里,怎么说下雪就下起雪来了,只怕不是个好兆头啊。”
“天现异兆,我看呐,必是有小人作乱。”
“老张头,你家小子在宫里头做事,肯定比我们这些轻贱人知道得多些,你那可有什么风声。”
此话一出,大家都聚拢来围着那位老张头,期待从他嘴里挖出些宫廷秘辛来。
那老张头倒也是个实诚人,并不像一般消息灵通者那样吊着大家胃口,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可晓得前些日子东宫新进的太子妃是个什么来历?”
“不都说是护国大将军的遗孤吗,护国大将军那可是咱们的战神,只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战死了。说来皇家也不都是没良心的,好歹还怜惜将军家的小女儿。”
“你晓得什么,都说那太子妃是百年难遇的绝色,我看东宫那位也不过是看上她的色相罢了。这太子妃啊,也没个娘家可以靠的,待到日后年老色衰,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喽。”
“哟,老李,你怎知那太子妃是绝色,难不成你见过?”
“没看出来嘛老李,你倒也怜香惜玉,你既担心人家以后日子不好过,不如你去把人抢了来啊,哈哈~”
大家都哄笑起来,打趣着那被称作老李的粗壮汉子。
老李被大家说得有些挂不住脸,只得急急催着那老张头,“老张头,你倒说说那太子妃是个什么来头?”
老张头略一沉吟,叹口气道,“那太子妃确是护国大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护国大将军去后将军府顿时失了主心骨,圣上又急着收回兵权,不多时以前风光无限的将军府就败落下来。后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咱们京城的泠家老太爷就把先将军的这位孤女接了过来,放在府里养着。听说啊,按着老太爷的意思,是把这孤女当作孙媳妇养的,本来不日就要和泠家那位大公子完婚了,谁知泠家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于是啊…”
“嗳,老张头,按你这么说,这皇家可不是抢了泠家的媳妇吗?”
“可不就是嘛。这么缺德的事,也亏得他们干得出来。”
“嗳,你们说,泠家出事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位太子妃?”
“自古红颜多祸水,古人诚不我欺也。”
“老李,我看你也别老惦记人家了,连泠家的公子都消受不起的美人,我们这些粗人还是不要肖想了,哈哈~”
楼下的笑闹声大起来,窗外车马的喧嚣声渐渐被盖过。
楼上雅间里,泠音微微皱起眉,一只手攥紧了桌上素瓷青花的杯子。
这时另一只手轻轻覆上来,坐在泠音身侧的男子很温和地冲她笑了笑,温声道,“不碍事。”
青花酒肆的小二上来时见到就是这么一幅场景——泠家二小姐微皱的眉一点点展开熨平,而她身边那位眉目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浅浅的笑着,如暖风拂面。
小二的心头突地一跳,手上一歪,酒水有些洒出来,杏花的甜香与酒特有的醇香在室内混合发酵。
“可以了,下去吧。”那男子启声道,生疏而又不失礼。
小二放下酒,有些慌张的下去了,下楼时不大不小的绊了一跤,发出好一阵声响。
“本来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美人还真是祸水,音儿,你说是也不是?”那男子笑吟吟的将泠音看着。
泠音知道他在打趣店小二的事,美目一瞪,含嗔带怨。
“大哥,你真的,不恨她?”迟疑许久,泠音还是试探着问出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
原来那男子便是泠家前几年高中了状元的大公子泠古,幸而他不常在市集酒肆这些地方出现,倒也没被认出来。
泠古微敛了笑,低头抿了口酒,声音听不出喜怒,“世家的权势太大,威胁到了皇权,皇上对此早有不满,泠家只是一个开始。”
“而她——”泠古微顿了顿,抬眸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才接道,“只是开始的一个导火索,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可是——“泠音开口想争辩些什么。
“音儿,没有什么可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泠古看着泠音,复又笑开,像是三月的繁花,花开不尽。
东宫。
下人都被遣走,偌大的殿中只留她和他。
殿中央一个巨型的鎏金香炉,袅袅的散发着安神静心的香。
“珰——”那玉质令牌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寂的大殿里久久回响。
海棠一身繁复衣饰,珠翠满头,每走一步都铛铛作响。
长睫掩住眼底深深的疲惫,她俯身拾起那令牌,递到男子面前,“子衿——”
男子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凛冽的弧度,那令牌再一次落地,碎裂开来。
“私调禁军是诛九族的大罪。海棠,你知道不知道,这次我都未必能保住你。”裴子衿开口,语气中有愤怒,有无奈,到最后,竟近似于哀叹了。
海棠眼中有细碎的光芒闪动,她不希望他为难,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子衿,对不起,都是棠儿不好。”海棠从背后环抱住她,小小的身躯包裹在层层衣饰中,微微有些颤抖,“子衿,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特别,干干净净的,带着山涧泉水那种幽深的凉意。她的性子也是那样的,带着微微的凉意。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温暖的,只有对他,她才会这样放软了声音说话。
这是她对他的纵容。
他回转身,把她的额头紧紧摁在贴近他心房的那个位置,“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知道,她原本是不属于他的。多少次在梦中,她留给他的都是一个决绝的远去的背影。
他是未来的天子,天下都是他的,可是他唯独害怕失去的,是她。
“子衿,不是你想的那样。泠大哥只是哥哥而已。”海棠被禁锢在他怀中,发出的声音的有些闷闷的。
“为什么?”他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理由来骗自己。
“子衿,这是棠儿欠泠家的,棠儿要还的啊。”
“他未必就会感激你。”
“我不是为了让他感激我,棠儿只是求个心安,子衿,你懂不懂?”
那夜的雪下得绵密,一夜之间整个东宫都被素白覆盖。
那夜东宫的太子和太子妃一夜相拥,未眠。
第二日清早,太子妃因矫诏调兵、私放钦犯出城被压入天牢候审。
她与他的最后一眼,蕴着那样深的眷念。他凝着她额间新描的海棠花钿,记起他与她的初见——京城的四月天,海棠花开成海。
棠儿,你欠泠家的已经还了。那么我们裴家欠你们家的,该怎么还呢?
坊间传说,太子妃被带走的那天,太子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一天。
那年京城的四月天,是那样冷。
一连几天,那位奇怪的客人都坐在二楼那靠窗的同一个位置,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
青花酒肆的小二心里纳闷,不过那位客人出手很阔绰,也不怎么叫人伺候,他也乐得自在。
这几日雪竟愈发大起来了,酒肆里的客人少了很多。
那日泠家二小姐走后不久就有官兵上来搜查,第二天就听说被关在天牢里泠家大公子逃了出来,小二心里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小二知道,泠家的二小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青花酒肆里的杏花酒也再不会为一个人馥郁芬芳。
将好久再未拿出来过的簪子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小二发现簪尖处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对着天光处打量了半晌,小二才勉强发现那儿刻着一行字。他并不识字,他想起楼上那位奇怪的客人,于是拎着今年最后一坛杏花酒上了楼。
那客人还是像前几日那样坐在窗前,任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进来,落在眉上发间。
将酒坛重重搁在桌上,那人终于回转过来看他,那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小二不禁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
想了想,小二还是从怀中掏出了那只被摩挲得光亮细腻的银簪,万分珍重地放至那客人眼前,“客官,您可否帮忙看看这上面是什么字?”
小二笑得一脸谦卑。
那客人一见那簪子眼中便迸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劈手夺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看了许久,像是不能确认似的,又对着窗外光亮处细细打量了许久,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小二见那客人看了许久也不说话,心中不觉有些着急了,于是开口道,“客官您别老对着外面看啊,外头雪光刺着眼呢。”
那人终于回过神来,亦是珍而重之的将那簪子还给了小二,看着他小心收好放回怀中之后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我这里有个故事,从未对谁讲过,不知你可愿听?”
“今个店里也没其他客人,客官你且讲,小的听着就是。”小二有些受宠若惊地在那客人对面落座。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喜欢上了一户人家的小姐,小公子喜欢那家的姑娘却又脸皮薄不敢对她讲,只敢在一年花灯节趁着赏灯时节人流混杂时候送了那小姐一根簪子。后来小公子长大了,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于是他禀了父母请了媒人要到那户人家去提亲。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公子心仪的那位姑娘的父亲得了急病去世了,小公子的父母认为这姑娘年纪轻轻就没了爹不吉利,不能娶进家门。提亲这事就这样被搁下来了。可是小公子不死心,他想尽一切办法,最后以死相逼,铁了心就是要娶那家的小姐。”
“这公子倒是位痴心人。”小二如是评论道。
“谁说不是呢,”那客人苦涩的笑了笑,又继续说道,“那小姐家里本来也很有些资财,可是失了当家人,家里又没有个有担当的后生,眼见着家就要散了。这时小公子的父母就趁机侵吞了那小姐家的产业,还倒打一耙把那家人告上了官府。
小公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不再提娶亲之事,只求父母放过那小姐一家人。
后来那小姐流落街头,小公子看不过去,就偷偷托了他一位兄弟将那小姐接进他府上,好生照顾着。”
“那公子倒是有情有义,不过那小姐要是知道是那公子的父母害得她无家可归只怕还是要记恨的。”小二有些被这故事吸引住了。
“那小姐人很好,没有怪他,但是那公子后来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所以躲着不敢见她。”那客人抬头看一眼窗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接着道,“那公子本来以为这一世也就这样了,情情爱爱什么的不过是年少轻狂,时间长了总会淡的。可是听到那小姐要嫁人时,他才猛然发觉,他从未放下。”
“那小姐要嫁的,可就是那公子的兄弟?”小二似是了然的笑了笑,很为自己的这点聪明而自得。
“你说的没错,”这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苦涩了,可故事还是要继续下去,“那公子很气恼,却也知道这事恼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那公子兄弟的家族一直以来都是公子家族的死对头,这次公子家族的当家人也就是公子的父亲,终于决定要狠狠打压自己的对手。那公子本来是可以阻拦的,可是他没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从云端跌落,却没有扶他哪怕一下。甚至于,他还趁机抢占了自己兄弟未过门的妻子。”
听到这里,小二忽然觉得这故事像是在哪听过,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小二习惯性的挠了挠头,开口问道,“那公子的父母这次怎么就肯了?那小姐只怕也不肯从的吧?”
“那公子一直不肯娶别家的女子,公子的父母也渐渐老了,拗不过他,虽没有明确表态,但也没说不肯。至于那小姐,”那客人说至此,顿了一顿,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那小姐怎么了?”小二追问道。
“那公子本来也不知道那小姐是怎么想的,可是今天他知道了。”言罢,那客人轻轻的笑了,眼中现出极为柔和的光彩来。
“诶,他知道了什么,那小姐和那公子后来怎么了?”小二听得云里雾里。
“他们啊,他们后来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仿佛脚底生风,那客人转瞬间已经出了酒肆的门,只留下这飘忽的一句话。
这算是什么故事啊,有头没尾的。小二恼恨地跺了跺脚。
“喂,客官,你还没告诉我这簪子上刻着什么字呢!”忆及自己最初的目的,小二急急追出门去,可白茫茫的大街上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雪停了。
天好像,有些转暖了。
连着赶了几天路,泠音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可是还是一刻不敢停留。直到身后的泠古唤她,“音儿,停下歇歇吧,他们应该不会再追来了。”
“你确定?”泠音闻言稍勒马,缓了下来。
“大哥何时骗过你。”泠古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此时也难免夹杂了几许疲乏。
两人终于下马,寻了块溪边的大石背靠着歇息。
夜渐深,星渐明,溪流汩汩。
泠音看着自己大哥的侧脸,柔和与刚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完美的糅合在了这一张脸上,突然心里就生出些感慨来——海棠对大哥,真的就没有一点那种喜欢吗?
看着自己妹妹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泠古有些好笑——这个鬼丫头,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话。
“说吧。”泠古背靠着大石闭上眼,享受着多日逃命后难得的放松与舒适。
“啊?说什么?”被戳中心思的泠音有些发窘。
“你是不是想问海棠的事?”
“嗯…大哥,私调禁军是诛九族的大罪,海棠她,她会有事吗?”泠音有些恼自己,明明是恨透了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可是不自觉的却还是会担心她。
“我也不知道,”泠古的眉心皱了皱,“这事只怕子衿也很难压下来。”
“既然这样大哥你为什么不回去救她?”泠音猛的跳起来,抓着泠古的手一脸焦急。
“我们回去救她,然后呢?一起死吗?”泠古仍旧闭着眼,语气很淡,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何况,她性子那么倔。”半晌,泠古又补上这一句,语调仍是淡淡的,泠音听了,却不知怎的读出些哀伤来。
泠音突然想起海棠刚被接进府里那会,无论泠音怎么逗她她都不肯说话。泠音那时候什么法子都想尽了,抓蛇吓她、偷偷铰掉她的一大截长发、推她下水,她就是一句话都不肯同她说,也不向家里的大人告状,真的挺倔的。
还是后来有一次她又闲着没事从她头上拔了一根簪子下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海棠却突然大惊失色,对她说了进府以来第一句话——
“还我!”
泠音一直记得海棠那时坚定而又倔强的神情,仿佛那簪子是她一生的至宝,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
后来她们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泠音有一次好奇问起这簪子的来历,海棠只说是小时候别人送的,神色间有些黯然。
泠音对海棠家的事也略有些耳闻,觉得以前的事对于海棠来说也许并不是太好的回忆,于是也就不再问起。
后来泠老太爷为海棠和泠古定下亲事,泠音心里很是欢喜。大哥是她最钦佩的男子,海棠是她最喜欢的女子,而且她知道,大哥一直也是喜欢海棠的,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当时泠音满心里只觉得这真是天作的姻缘,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所以私心里已经认定,海棠也是喜欢大哥的。
准备婚礼的那些日子,泠音陪着海棠挑选出嫁时的首饰,在海棠梳妆台的妆奁里,她又一次见到了那只银簪。
自从亲事定下来之后,泠音就很少再看到海棠戴这只簪子,不过那簪子看起来还是光亮细腻的样子,像是每日里都被人细心的擦拭过。
见到泠音盯着那只簪子看,海棠当时愣了一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拿起那只簪子递给泠音,“音儿你若喜欢就拿去吧,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再后来,还没等那婚礼举行,泠家就出了事,大哥被革职,定了死罪。
泠音四处奔走,希望能救出大哥。
而就在这时,海棠被接进了宫里。
那时的传言很多,有人说海棠本来就是太子的人,进泠府也是太子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打入泠家内部,拿到关键的证据,至泠家于死地。
泠音那时为着至友的背叛很受打击,海棠后来也曾找过她几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那些日子,她整日在青花酒肆里借酒消愁,很快就散尽了仅剩的那点银子,于是就拿那簪子抵了酒钱。
现下想来泠音追悔莫及,海棠是什么人她还不知道吗,那些传言哪里信得。
不过即便如此,泠音心里还是有些恨海棠的,为着她不肯坦诚的关于那根银簪的心事。如果海棠早些说出来,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唉——”睡梦中的泠音呢喃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旁边的泠古在暗夜里突然睁开了眼,几种复杂的情绪在那双墨黑的眸子里交杂着,有爱恨、有痴缠、有思念、有哀愁,最后都沉淀在那墨色深处,像是黎明前的那一刻,所有星子的光亮都隐入一片永夜似的黑暗里。
不过,黑夜总会过去的。
总会过去的。
京城的青花酒肆很久都没再卖杏花酒。
人们注意到,青花酒肆的小二近来已经很少对着一根来历不明的簪子发呆了。
距离泠家被抄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年头,渐渐的大家已经不再记得京城曾有这么一户人家,这家的大公子考过状元,这家的二小姐曾是誉满京城的才女,而且这家,还出过一个太子妃。
这世间再了不得的大事,到最后也不过是沦为街头巷尾的笑谈,最终匿迹在岁月的尘埃中。
这年老张头的女儿正是二八年华,出落得楚楚动人。这位张家小姐跟其他闺阁小姐很有些不同,她最爱缠着青花酒肆里的店小二给她讲故事。
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关于杏花酒的故事。
从前有个穷小子,他家乡闹了饥荒,他的爹娘和兄弟姊妹们都在那场饥荒里饿死了,他靠着吃人肉活了下来。后来这个穷小子辗转来到了京城。穷小子没读过书,也没什么本事,只好以偷盗为生。
以前偷东西的时候也不是没被发现过,至多不过被揍一顿或者送去官府打两板子关两天也就放出来了。这次却很不一样,发现他的是一位姑娘,准确的说,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穷小子本来是可以挣脱开的,可对方是姑娘家,他也不好太大力。他原想着一个姑娘家能把他怎么样,所以当那姑娘扯着他往僻静处走的时候,他也没太当回事。
“喂,你为什么要偷东西?”那姑娘恶狠狠的盯着他问道。
他当时觉得这姑娘有些意思,就添油加醋描述了一下他的悲惨身世,其实,他的身世,不用添油加醋对于那姑娘来说已经很悲惨了,只是这世上悲惨的人多了去了,他见得多也就不觉得,而她,只见过他一个。
她当时听着听着竟直接掉下泪来,最后竟然对着他鞠了一躬,她对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姑娘有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精致的眼角向内勾起,本来很有些魅惑众生的味道。此时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却蓄满了泪水,在夜色下显得晶莹剔透,像是上好的瑰宝。
爹娘死的时候他没哭过,吃着自己妹子的肉的时候他没哭过,刚到京城被人追着打的时候他没哭过,那一刻,他只觉得鼻头有些酸。
他背过身骂了句娘,趁着那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注意到,径自走开了。
开始是随意的走,然后是快步走,最后竟是一路小跑,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在逃离什么。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人。不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是因为,他只能以这样一个身份,一个偷盗者的身份,出现在晶莹剔透的她面前。
第二天,他来到了青花酒肆,那老板急着去外地做生意,家里只一个女人,不好出来抛头露面,就凑合着请了他当伙计。
青花酒肆与泠府只隔着两条街,他等了两年,才又等到她。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谄笑着在她跟前问,“客官您需要些什么?”
她当然是已经不识得他了,那时她作的是女装打扮,行为举止上都收敛了许多。
“我听说,你特别会酿酒?”那姑娘看着他问。
“客官,不是小的吹,这方圆百里再也没有比小的更会酿酒的了。”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缝里发出光亮来,将那姑娘照耀着。
“那你会酿杏花酒吗?“姑娘眨着眼睛问他,“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说她小时候很爱闻家里杏花酒的味道,可是后来再没有闻到过了。现在她要出嫁了,我想帮她找回那种味道,你来帮我好不好?”
“好。”这些年,他颠沛流离,跨越万水千山来到这里,好像只是为了这一刻,对她说一声“好”,然后看杏花似的粉白染上她的笑靥。
“那后来呢?”张家小姐催着问。
“后来啊,后来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青花酒肆的小二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涩,有些像那年雪天,有一个客人,也是这样的,讲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
“什么啊!”那张家小姐有些恼,跺跺脚,跑出去了。
青花酒肆里的客人见状都哄笑起来,还有几个起劲的在一旁撺掇着店小二,“小二,快追啊,再不追到手的媳妇儿都跑了。”
青花酒肆的小二跟着那群人一起笑着,笑着笑着眼角竟有些湿润起来。
一年了,泠家的二小姐没有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今天青花酒肆里来了一位贵客,上好的织锦缎,覆着面纱,额间一点鲜红的海棠花钿。她身边坐着一位玄服男子,如果青花酒肆的客人们记性够好的话,会记起这就是那年雪天总坐在窗边的那位客人。
“一碗杏花酒。”凉凉的干净的声线。
这时旁边就有熟客好心的告诉这两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主儿,青花酒肆早就不卖杏花酒了。
华服的女子眉间掠过一丝失望,玄服男子轻轻抚过她发心,声音有些低沉,“既然不卖了,我们就走吧。”
两人起身欲走时,店小二从后院走了出来,喊住了他们,“敢问姑娘的闺名可是唤作海棠?”
玄服男子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将女子挡在身后。
那女子却从后头探出身来,轻声问道,“你可是认识音儿?”
“音儿她,可还恨我?”
青花酒肆的小二在后院的桃树底下挖那坛杏花酒的时候,听见那位海棠姑娘如是问道,干净的声线竟有些发颤,像是涧水起澜。
“二小姐只是吩咐我,如果有一位叫海棠的姑娘或者一位叫子衿的公子来这,就把这坛杏花酒交给她/他,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小二埋头挖着土,语调很是稀松平常。
“音儿她,是个好姑娘。”海棠垂下头,低声叹道。
小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种鼻头发酸的感觉又袭来,他一时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就像他不知道,他和她的故事,一个关于杏花酒的故事,该要如何圆。
也许,这就是结局了。将那两位贵人送走的时候,他在心底里这样想。
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只银簪来,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细细的将它摩挲着。
现在他知道了,簪尖上的那行小字是: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是很多年前海棠刻在簪上的一句诗。
后来,她找到了她的子衿。
青花酒肆的老板回来了,青花酒肆的小二走了。
青花酒肆的小二走之前去见了老张头家的姑娘,他对张家小姐说,“春桃,你会找到你的子衿的。”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既然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吧。青花酒肆的小二将一锭银子和那只银簪揣进怀里,放在靠近心口的位置,无声的说。
三月杏花,四月海棠。
繁华历遍,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心里开不败的花。
今年京城的春天,暖暖熨帖着每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