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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今百馀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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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果然见书桌上摆着几卷书稿一样的东西,上去翻看了,竟都是洛桢自己写的诗词,头两句便潇洒——“醉夜弹琴欢复愁,便追花影上银钩。恐惊素女压冰弦,曾记坡仙问玉楼。”
严羽会心一笑,点了点头,于是洗了手,坐到桌前一卷一卷细细看,读进去,一时竟忘了时辰。
夜已三更,半轮残月悬挂,严羽放下最后一卷诗稿,心中尤是赞叹不已——不成想洛桢那日作诗满有凄惶之意,给自己送过来的诗稿却是这般满纸疏狂,潇洒恣意。
也是,他那样清高的人,写的诗原该是如此。这样想着,晚间便有些难以成眠,只一心回味着洛桢的诗句。
后来终于入睡,迷蒙之中,严羽却梦见那日熏风拂面,落英成阵,抬首看见窗下的少年,明眸流转,眉间含了惆怅清远。
次日起了床,收拾妥当,便忙拿了诗稿去找洛桢。
方出了门,觉得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地落到脸上,严羽也未在意。到了洛家门口,看他门前似乎铺了一层浅浅的白,细细一看,才惊觉竟是下雪了。
严羽一时间欣喜得停了脚步,便伸出手来接那雪花——自出生到如今十六岁,他还从未离开过家乡,而南方的冬天,向来是没有雪的。
站了一会儿,两鬓都被雪沾得有些湿了,他方回过神来,赶紧跑上去。正要让人去向洛桢通报,那门口的家丁却不等他说话,便恭敬道:“是严公子来了,我们少爷在书房呢,你快进去吧。”
严羽一愣,转而却是浅浅一笑,便自己循着路去找洛桢。再次走到书房前,洛桢依旧是坐在那里,小窗依旧被支起来,只彼时的杏花换了今日寒雪,从他窗前飘过——依旧是衬他的。
这回洛桢却看到了严羽,倒不是严羽没有小心翼翼压着自己的步子和呼吸,而是洛桢今日坐的位置,本来便向着他来时方向。
严羽贸然前来,洛桢倒不意外,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他冲严羽点一点头,示意他进来。严羽走到书房门口,掸一掸身上的雪,才走了进去。
房中生了炉子,暖融融地很是舒适。从前不觉,现下经暖气一熏,严羽竟嗅到这房中有某种清淡的花香,抬眼看去,却并不见房中有花,心下颇觉有趣。
洛桢看他从雪中进来,身上都冒着寒气,鼻尖也红了,微微皱一皱眉,便斟一碗热茶,道:“严兄请用茶。”
严羽点点头,在他面前坐了,端起茶来闻一闻,不由赞叹一笑,又轻轻尝一口,便赞道:“好茶,茶也好,连水也是好的。”
洛桢略笑一下,却问道:“送给严兄的稿子,严兄都看了?”
严羽想起这事来,便将那些诗稿都从怀中拿出来,笑道:“昨日看了半日,都看完了。”
洛桢闻言顿了一顿,继而面上微有些愠怒神色,拿了那堆诗稿随手便在旁边的炉子上焚了。
严羽一时诧异,也不知自己哪句话惹恼了他,又看他气恼的模样,竟不知如何问起,只呆愣愣杵在那里。
洛桢半晌不语,良久,才冷冷道:“这些东西,严兄半日便看了,想是不值一读。”说罢也不看他,只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炉子里的炭火。
严羽听他这样说,心下松一口气,不由失笑道:“洛兄误会了,我拿到这些诗便爱不释手,一刻不停地看了。如今每一首我都记得,怎会不值一读呢?”说罢又可惜道:“这样好的诗,洛兄也不心疼。”
洛桢本来拿着小钳拨炭火,听道如此,便停了手,略想一想,忽而抬头笑道:“原来是这样。”又看着严羽道:“这诗我本就只乐意给你一个人看,烧了便烧了,你也不许说给别人。”
严羽见他喜怒随性,竟像个小孩子一般,也不禁笑起来,道:“好,我不说与别人。”
往后的日子,严羽便总是往洛宅跑,他不在时,洛桢便差人送了诗稿来,等他回来时看。两人成了知交,洛桢对着严羽,脸上笑意便多了些。只是严羽还是嫌不够——他眉间忧愁太深,似乎总也化不开。
有一次,严羽从学塾回来,去访洛桢,便跟他说道:“我们学塾外面有好些桃花,一入春就开了,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瞧瞧。”
洛桢笑一笑,也不答应,转眼却在眼里含了萧索神色,教严羽慌了手脚。
到了开春,学塾的先生便找了严羽去,说是他天资高,学问也作得好,因此想要荐了他去江西,投到自己父亲门下——先生的父亲包扬,是天下有名的鸿儒,若得他指点,严羽必定能更有长进。
严羽听说如此,不由心中十分喜悦,便拜谢了先生,回来将这事跟父亲说了。父亲听了自是高兴,便忙托人去找了江西的亲戚,张罗着严羽去那边读书的事。
过了几日,一切妥当,母亲便请人择了日子,好送严羽出门。
严羽趁着这几日的清闲,便来找洛桢道别。走进来,洛桢却并不在书房里,倒是穿了一身月白色春衫,正在小园中一株杏花下品茶,眉心难得地舒展开,似乎很是惬意。
见到他来,洛桢也不说话,依旧是冲他点点头,似乎等了许久的模样。严羽走上前去,在他一旁坐了,却见他身边还有一株小小桃树,也开了花,便笑道:“前一年并不见这里有株桃花。”
洛桢点头道:“上次你说起你学塾附近有许多桃花,春来时开得很好。我想,我也不得去看,便索性自己种一株。”
他说得轻描淡写,严羽却将心沉了下去——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定是很寂寞的。想着,道别的话就突然不知从何提起了。
倒是洛桢见他神色有异,开口问道:“严兄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严羽点点头,忽然觉得若是不能去江西,也不算是坏事。然而最后还是开口:“我过两日要去江西,一则读书,二则,我父亲说了,也想托人在那边替我谋一个差事。”
洛桢端茶的手一顿,眉心又蹙起来,教严羽有些着慌。许久,他却是叹一口气,笑道:“这样才是正经出路。以严兄之才,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功名。”
严羽听他这样说,倒有些烦乱起来,不由苦笑道:“我何尝意在功名呢。”但他欲要再说什么,却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不能出口,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倒腾出一片酸楚来。
洛桢本是笑着,见他这样,蓦然也觉得心中压着万般情绪,抑制不住,又宣泄不得,也只怔怔看着严羽。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都沉默,只有满园花落的声音,在耳畔格外嘈杂。
严羽走时,洛桢并未来送。天上已渐渐下起了微雨。
父母带着几个仆人把严羽送到了渡口上,把东西往船上放置妥当了,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要保重身子,为学要勤勉,家中之事不必挂怀等等。
严羽一一应了,又给父母行了礼,见双亲鬓边都有些白发了,想到自己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不禁微微红了眼圈。
母亲见他如此,早已是泣不成声,父亲揽了母亲,拍着严羽的肩道:“你好好读书最要紧,我们知道照顾自己,你一个人在外边,万事都要谨慎,不可冒失闯祸。”
严羽拜下去,道:“孩儿记下了,父亲母亲也请善自珍重为是。”
说完上了船,又向岸上一拜,方依依不舍地叫船家开了船。
春雨渐渐大起来,严羽白色的身影不久便朦朦胧胧看不清了。洛桢拂一拂衣上偶然沾到的雨水,微眯了眼睛看着河边颤栗的春草,缓缓对身边的仆从道:“我们回去罢。”
这一年,是宋宁宗嘉定六年。而严羽这一去,竟是十年光阴辗转。
十年间,严羽每次寄家书回来,都连带着送一封信给洛桢。絮絮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包先生去世了,自己入了幕府,后来到了湖南,又回了江西,这一路结识了不少朋友。每一件都跟他说,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回来时洛桢就会不认得自己了。
洛桢给他的信便简洁许多,每次都是一句两句诗,半个字也不肯多写。严羽每每为此苦笑。
在外面漂泊无定,多少年下来,终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就什么名声。倒是看了越来越多的诗,每一首都教他想起家乡春日的熏风,以及记忆中总是等在窗下的少年。
前些日子严羽还想起来洛桢种的那株桃树,便在信中问了问。这次洛桢倒不嫌麻烦,在信末添了一句“桃今百馀尺”。
严羽愣了一下,自己离家许多年,那桃树,竟然也已经长成了。
想来那桃树下的人,定然依旧常常捧了书卷,在花香中煮一壶茶。
回过头来,却是冷雨孤灯,严羽紧一紧身上的袍子,还是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