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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邪 ...

  •   【拾贰】
      一座坟茔,周围开满桃花。
      布满青筋的手将一柄佩剑放入墓中,皂青色的人影在一片桃花中更显萧索。

      盖棺时才发现将军没了佩剑,龙颜震怒。细查下便知是管家动了手脚。
      血溅五步。
      帝君解剑至于棺中,发虎贲一万送丧。

      北方的阏氏做着南方的刺绣,绣的是一枝桃花。单于进帐,阏氏迎接,便如往日一样。
      阏氏已不复初来时的青春,但是依旧美丽动人。时间让她习惯了塞北的朔雪,塞北的烈风,塞北带着血腥的肉食,塞北带着腥咸的马奶,还有身边这个大漠苍狼一样的男人。
      偶尔想起当年那首《上邪》,轻声念起时,已不复当年撕心裂肺的思念,单于问起,她也能倚在他怀中,微笑着一句一句解释,仿佛一切都如她年少时幻想的一样,一个一心对待自己的丈夫,衣食无忧,琴瑟和谐;一个乖巧的孩子,聪明伶俐,承欢膝前。
      只是身边的人不是自己年少时的执念,略有些可惜。
      阏氏叹的一口气,消散在孩子快乐的笑声中。

      【拾壹】
      帝君拿起一卷竹简,仿若漫不经心:“丞相要说什么,不妨直言。”
      丞相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却如洪钟:“臣以为,楚将军当交还虎符。”

      眼前出现帝王绣着斧钺龙纹的玄色衣摆,头顶传来帝王低低的笑声:“丞相果然忠君爱国。”
      肩上一痛,眼前呈现的是宣室高高的木椽,帝王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仿若来自地狱的催命符——“赵晃,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楚将军并未有过,收回虎符,朕怕天下将士寒心。”帝王的声音无悲无喜。
      丞相仔细揣摩一番,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臣斗胆想,这人非圣贤……”
      帝王的笑充满暗示意味。

      “大夫说,楚将军之疾可治……”黄门的嗓音愈发尖了,似是扯破了嗓子,显得尤为凄厉。

      帝王出行总是繁琐,圣驾尚未步出宫门,便有将军府中亲兵来报,楚将军殁。

      【拾】
      楚江离递过一只漆盒,纤指覆在漆盒上,略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它缓缓打开。
      漆盒里是一只玉蝉,引故人往生。
      楚炤的心忍不住往下沉,沉得透不过气来,仿佛一段死亡的姻缘,自姐姐手中递出。

      离开沈长风的墓前,楚江离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走得很慢,几乎不会扰乱风的层次。

      楚炤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五脏六腑被慢慢掏空。

      楚江离没有任何哀伤的模样,只是步步走,寸寸白头。

      她扯出被楚炤攒住的袖摆,悄悄动了动睫毛。
      干燥的黄土地上,扬起几点烟尘,又很快归于静默。

      【玖】
      沈长风终于轻声道:“楚炤,此生再不得一人能如此待你。”

      楚炤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放松了丝缰,任马奔驰。
      他知道,他知道。此生再不得一人如她待他般不顾一切,燃烧生命,九死未悔的痴恋。
      可那又如何?楚氏一门炙手可热,他楚炤战功赫赫,外人羡艳得很。自古帝王多寡恩,炙手可热与满门抄斩也不过是一线之隔。
      更何况如今北狄战患已除,四海升平,将军已无用武之地,楚氏也终逃不过一个“族”字。
      现在的他,一步也错不得。

      在适当的时候死去,还帝王一个心安,报当年知遇之恩;换家族一世平安,报当年养育之恩,也算是尽臣子的本分,儿子的孝道。
      儿女情长根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捌】
      桃花零落的季节,长安城里到处是飘零零的落花。一阵铁蹄声穿街而过,街上本散着的粉红花瓣被战马毫不怜惜地踏过,变成泥土的颜色。

      温婉的公主似突然转了性子,一下子掀开纱帘,也不顾九五之尊在场,拖着嫁衣长长的后摆跑到将军跟前,一把攫住将军的左手。
      将军震惊之下抬头,直直望进公主冷漠中闪着疯狂的眼。冰面下烈烈燃烧的是生命的青焰,似痛似怨,带着万般不舍的狠绝。

      指尖触及温热的血,指腹感受的到军人每一次的心跳,
      将军只觉得公主五指冰凉,扣在他手腕上如一副湿冷的镣铐。

      公主的声音早已不复温柔,透着嘶哑的呐喊,一声声撞进将军心里——
      “楚炤,楚炤!你死后坟前刻上我的名字,你身边的位置留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她颓然放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楚炤,双眼由满含热泪变为干涩无泪,目光也渐渐涣散开去。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后慢慢扬起一个微笑。

      嫁衣长长的后摆在宫阶上铺开,像一地的火光,要一直烧到天边去。
      她突然回头,大声喊着:“楚炤,楚炤你听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金步摇颤巍巍地晃,步摇上细碎的红宝石映烈日如血。
      楚炤却如老僧入定,目不斜视,冷着脸,冷着眼,连睫毛都不曾颤一下,呼吸都不曾乱一分。
      帝君不轻不重一句:“爱卿果然风流。”带着不假掩饰的讥嘲。
      楚炤面色不变,低头:“臣惶恐。”

      【柒】
      作为一个军人,楚炤当然不肯让一个女人去担着那些本该是男人承担的战祸,但作为一个王朝的臣子,他又必须承认和亲是上选。
      一个女人被送出去也许会受些苦,背井离乡,啖肉饮血,却也好过千万条人命在战争中流失。

      他是王朝的不败神话,是王朝的军魂。他的战马踏着北狄的国土,也踏着森森白骨,踏着无数女人的眼泪。“楚”字军旗象征的不仅仅是胜利,绝不仅是胜利。

      作为一个军人,楚炤承认他此心仍在疆场,他拥有的是战士的毅魄。但作为一个臣子,又希望那方高书的“楚”字再有不要在任何一处的风中飘扬——战争多苦黎庶,国家也需要喘息。

      【陆】
      “楚炤今年二十三了吧?”帝君揽着楚妃,似是不经意问起。
      楚炤起身出席,躬身行礼,然后才说:“回陛下,臣入冬便要二十四了。”
      “嗯,”帝君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地说,“男大当婚啊……朕看王家闺女不错,朕做主,就这么定下了吧。”
      王婧忙把头埋得更低,白玉般的双颊上一片绯红,唇角也牵起一抹甜笑。

      楚炤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好一句“何以家为”,好一句“马革裹尸”,好一句“何苦误了好人家的姑娘”,端的是帝君也连连赞赏。
      王婧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个被楚将军当面拒绝的如花美眷?呵,传出去不过是笑柄。他楚将军是忠君爱国守土开疆的好儿郎,她王婧便是嫁不出去的笑话!

      北狄来了使者,说是单于求亲。
      也是,这两年北狄被楚炤从狼打成了狗,不得不收起脾气,低声下气讨出路。和亲也是预期当中的事。只是这人选得好生斟酌一番……

      半月后,一道圣旨传到太原王家,赐王氏次女婧景姓,封绥公主,择吉日出塞和亲。

      宣旨的黄门吊着眼睛,尖声尖气:“好了好了,容奴婢嘴碎说一句,和亲对王小姐对王家只好不坏。王小姐被楚将军当面拒绝过,不和亲怕也是嫁不得好人家……”
      王家人的脸,慢慢涨得通红。

      【伍】
      楚妃倾鉴贺寿,清醉阁中摆上了家宴,名为家宴,却也为帝君拉拢着名门望族。

      楚炤未着玄甲,只穿一身常服。那是烟雨峦岱般的颜色,似墨又浅,若靛又深,腰间缠一根颇宽的腰带长长的系出复杂的花样,低眉敛眸时温润得仿佛是一蝉衣竹骨的书生。

      只见那少女一身浅色曲裾,长发松挽,低着头甚是乖巧,乌黑的秀发衬着光洁的额头,温婉得像江南三月的和风细雨。

      楚炤斜坐在席上,微微眯着眼,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久经沙场的肃穆,他转着手中的白玉杯,汾酒流转出迷人的光晕。习惯了沙场上的刀里来火里去,嗜血的喊杀声镌入骨髓,便会上瘾,连杯里的汾酒都透着血光。带着血腥味的手指,昭示着他再也过不会寻常人的生活。
      那一刻,王婧仿佛看到瀚海阑干,长烟落日,一壶酒,一把剑,倚马而歌的青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楚炤看了王婧一眼,王婧只觉得有一把小刀,生生剜过额角。

      【肆】
      玄衣轻甲,硬弓长枪,借着夜色的掩护,一队骑兵悄无声息地逼近敌营。
      没有火把,兜鍪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如星子般明亮,似一队包围猎物的狼。秩序井然,步步紧逼。
      为首的少年慢慢举起长枪,迅速一招。
      骑兵吐出咬在牙间的软木,齐声喊杀着冲向敌营。火光漫天。
      枪尖刺破敌军的咽喉,鲜血喷溅到少年的脸上,那双眼睛却越发明亮,好像天狼星映在他的眼中。

      长安城外响起阵阵马蹄,远远望见一队军容整齐的骑兵疾驰而来,赤色军旗上,黑色的“楚” 字高书。
      越来越近的骑兵逐渐并成两列,入城门时也毫不凝滞,铁蹄铮铮,直奔内城而去。

      少年郎迈开步子,牛皮军靴蹬在石板上铿锵有力。离帝王辇五丈处交了佩刀,两丈处抱拳行礼,朗声道:“臣楚炤参见陛下!”他身后的骑郎也行礼,干脆利落,气贯长虹。
      好一队佼佼劲旅!

      那年楚炤十七,锋芒初露,意气风发的年纪。

      【叁】
      太原王氏也算是名门望族,极少亲自干扫径迎客的事。
      王家长子王铮早早便在门前等候,日头渐高,王铮也有几分不耐烦了。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似寻常的马儿那般清脆,沉闷的仿佛是擂响的战鼓。蹄声甚急,一人一马如风一般刮到王氏门前。马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干净利落地跳下马来,却牵着马,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桃花开得很好,但已经开始零落了。
      一颗桃花树下摆了矮几,一卷竹简半展着,七八岁的女童跪坐在几边,一身精致的袄裙更显得她粉雕玉琢。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眼里像有一簇火,燃烧着快乐的心事。

      “楚哥哥,婧儿长大嫁给你好不好?”王婧睁大双眼,似乎极是认真。忽的又笑开了,自顾自的念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楚炤不甚在意的笑笑,似在笑童言无忌,又似在笑她轻付姻缘。他一转身,离开了王婧的视线。

      【贰】
      楚家有女名江离,颜如舜华,风采过人。
      沈家有子名长风,一表人才,将北军护国。
      楚炤自小在军中长大,与沈长风交情甚笃,沈长风对楚炤也颇为照顾。

      一日,楚江离突然对楚炤说,她想嫁给沈长风。
      姐姐有心嫁给沈长风,做弟弟的怎好不帮忙,何况楚炤本也想着要沈长风做姐夫的。
      趁这一日沈长风得空,楚炤便拉他去河边刷马。马是军中之魂,楚炤更是爱马,曾扬言有好马可以不要如花美眷,被沈长风好一顿笑话。如今楚炤有心借题发挥,正好长风乍起,江离随风飒飒,楚炤趁机说:“沈兄啊,江离随风,家姐也终要跟了你的。”
      沈长风闻言,摸了摸楚炤的头顶,说:“楚炤,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楚炤眨巴着眼睛,笑得分为乖巧:“嗯,姐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长风的手一顿,长长叹息。

      楚江离如愿,嫁了沈长风为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楚炤却皱起眉头:“姐姐,你不高兴吗?”
      楚江离面无表情,看着少不更事的弟弟,想着楚家偌大的家业,狠狠心,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姐姐不高兴。阿翁去了,楚家根基动摇。嫁给沈长风,是姐姐身为楚家女儿,唯一能做的。楚炤,你真没用!你要是能撑起楚家,姐姐就不必嫁!”
      年纪尚小的楚炤呆住了,反反复复只能想起一句话:楚炤,你没用,你撑不起楚家。

      沈长风与楚江离越过越形式化,连同房的日子都几乎没有了。
      沈长风再也找不回眨巴着眼睛笑得乖巧的楚炤,楚江离永远失去了会关心她的心情的弟弟。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无情的少年名将,一战成名后除去了楚家头上顶着的“前朝乱党”的帽子,除去了帝王的猜忌,也除去了少不更事,或者说天真烂漫的自己。

      【壹】
      母亲的模样已然记不清了,只有衣着华贵的模糊印象,而父亲的眼睛却深深刻进楚炤的心里。
      父亲的眼睛冷漠,透不出一丝温情。时常像带了一柄刀子,剖面看心。
      父亲的手很大,带着常年征战留下的老趼,放在楚炤小小的头顶,像压着一座大山。

      父亲身染沉疴,临终前,依旧用冷漠的眼睛盯着楚炤,把粗糙的手掌放在楚炤头顶上。他说:“楚家以军功传世,楚炤,你是男孩子,你要撑起楚家。”年幼的楚炤乖乖点头。濒死的男人看着年幼的孩子,牵起嘴角,似是想留给他一个微笑,却只是颤了颤,便抿成了严苛的弧度。

      楚炤哭得凄凄惨惨,楚江离也不劝他,小孩子哭累了自己会消停。同样,小孩子离了巢,自己会长大。
      明日便送他去军中吧,这样软弱的性格,要好好磨一磨才行。

      【零】
      泼墨似的天空,天狼星分外明亮。
      高大挺拔的男人仰头看天,身后的产房中传来女人分娩时的呻吟。
      婴儿的啼哭传出,产婆的声音透着喜气:“生了生了,是个男娃!”
      将军蓦的转身,身后,蚩尤之旗划破天穹。

      西元626年,卢氏王朝灭亡,新朝景氏定国号桓。627年,太子纳前朝贵族楚氏女倾鉴为良娣。635年,高祖薨,新帝即位,内起赵晃修清明,外用楚炤攘北狄,四海升平,八方来朝。644年,公主绥出塞,与北狄永修共好。650年,楚将军殁,帝恸,赐谥号烈,葬于帝陵东北角,起冢像焉支山。

      ———————上邪·断章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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