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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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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月光明如冰晶,却一点也不令人觉着清冷,倒是暖暖的,柔柔的,似他的吻一般细密,洒满了我的肌肤。我越过他,看见星河闪烁,波榖荡漾,前尘旧事随流水,我忽而便以为自己能够看破一切了。
“漓儿,跟我走吧。”他的声音如同秋风划过屋檐,摇起的声声铃音,清脆入耳,有种不容抗拒的魔力,又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绝尘。
我怔怔的望着他,怀疑着这句话是否只是我的幻觉。
君生从怀中掏出一只银丝小袋,自袋中倒出一枚白玉指环,然后将它套在我的食指上,说道:“这是我娘的,我自小便带在身上,现在交给你保管吧。”
我轻轻的迎着月光抬起我的手,见那指环晶莹而剔透,温润而美好,便是他给我的信物么?我的欢喜浸润了眼眶,化作轻盈的雾气,给指环染上一层梦幻的色泽。
他继续说道:“我从小就痴迷戏曲,不单单是爱看爱听,更有种跃跃欲试的欲望。以前我也以为这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辱没门楣的。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得知,我娘竟是一个伶人。”
我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姑母她……”
“她不是我娘亲!”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冰冷,夹杂着怨怒。“她逼死我亲母,还伪装出一副贤良德淑的模样。她装作疼我爱我,一味的宠溺我,却从不理会我真正想要些什么。后来我懂了,她恨我娘,所以她也恨我,我若变作一个废物,定是她乐于见到的。”
“君生……”我的心因他的话而隐隐作痛,也因他的话而充盈了欢喜。他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解开了我的心结,我再也不用于午夜梦回之际,因心的纠结之痛而忽然醒转了。
他握紧我的手,面色稍稍的平和下来,继续说道:“我爹是个薄情的男人。对我娘的爱也不过是段心血来潮,娘死后他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如若他对我娘有一丝念及、一点情分,就不会在第一次听见我偷偷的唱戏时,大发雷霆。我永远忘不了他狠狠给我一耳光时的神情,那是一分嫌弃和憎恶,他可以玩弄戏子的感情,却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戏子!这样卑劣的男人竟是我爹……”
那时我才懂得,君生处处悖逆姑爹的原因。
原来他不似外表的孤傲成熟,他仍只是一个孩子,耿耿于父母情爱间的不平,并以最单纯也最直接的手段去发泄他的不满,却没发觉,被他的报复伤的最深的人,便是他自己。
“你为什么不去质问姑爹姑母?你这么做,只会让所有人都误解你。”例如我。
“我没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我知晓一切的迹象。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是庶出,我便失去了在洛家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也不会再对我有所期待。唯其如现今这般,我身为洛府的长子,肩负洛府的兴荣,我愈是唱反调不成材,对他们的伤害便也愈大。”
原来,他竟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周旋在他所憎恨的人身旁。
我忽而理解了君生的冷漠,理解了他坚硬的伪装,理解了他可能不爱我的原因。他是那么的愤怒,那么的压抑,仇恨溢满了他的心房,他又怎能拥有发自内心的温情和爱意?
或许我的爱情能够融化他心中的寒冰吧,在我知晓了他的心结之后,只要再给我一段时光,给我一段留在他身旁的时光。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我倦了。”
“君生,我们逃走吧。逃开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我的温柔,想要包容他的仇恨的温柔,想要抚慰他的痛苦的温柔。
我们在洛府后花园的小门口分开,他去取财物,我去知会娘亲。他说姑父再如何绝情,面子功夫依然是做足的,虽然可以拿我娘亲来威胁我们,但如若可以威胁的人都不在了,他再怎么暴跳如雷也不会做出有损自己声望的事。于是我们说好了安顿之后再悄悄回来接我娘亲。
“子时,在琰湖畔第五棵柳树下,我等你。”我说。
他微笑颔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我也匆匆忙忙往西苑的方向去,刚转过木兰花小径,便看见了婆婆。不知是不是白月光照映的缘故,婆婆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因而更显得古怪。我的心跳差点停顿,第一个反射意识就是担心我对君生说的话被她听取了去。
“婆婆……”我镇定下来,用平常的口吻唤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一下午上哪儿去了,都没给你娘喂药。”婆婆的口吻中带着淡淡的责备。
“啊……”我惊呼一声,想起大夫交待的,娘亲的药三顿不能断,热度才退的下来。
“我帮你喂过啦,你这不孝顺的孩子,快回去吧。”婆婆说。
忽而便觉得她有些疏离了,这是她第一次责怪我,以往的她总是和蔼慈祥的。虽然我和娘在洛府遭尽白眼,但毕竟是主,婆婆平日是极守主仆尊卑的,今日怎会这般说我……然而来不及多想了,我微微一笑,说道:“可多谢婆婆了!你不和我一块儿回去么?”
“哦,哦……我有些事要上东苑一趟。”婆婆说完便行色匆匆的转身去了。
我在娘亲的床沿坐下,轻抚她紧蹙的眉头和青紫干裂的唇,却拂不去娘亲的忧伤。我可怜的娘亲,八年前的她优雅美丽,有着更甚于姑母的雍容气度,然而这一切都随着爹爹死去了,到如今,唯一的女儿又要离她而去,虽然只是暂时,但她若能知晓,会有多么伤心。
娘亲,我不会让你孤单太久的,你等我,我和君生很快便来接你。
子时,我站在约定之地,紧张、担忧、欢喜、歉疚的情绪杂乱无章的交织在一起,只盼时间速速溜过,让我一转身,便能看见他。
终于有人来了,却不是君生。竟是他的贴身丫头芳华,或者说是梅若置于他身边的心腹。
“小姐,恭请您回府。”芳华对我施了个敷衍的礼,冷漠的说道。
“君生怎么了?”这句担忧脱口而出,即使知道芳华不会说出我愿意听到的话。
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说:“便是少爷遣我来的。你真以为少爷会为了你放弃一切么?或许少爷是喜欢你的,但少爷同样也喜欢梅若小姐,你有法子勾引得少爷答应与你私奔,梅若小姐自然也可以留住我们少爷。哼哼,你以为你有资格和梅若小姐比,也配么?”
不可能,断然不可能!我紧紧地攥住拳头,白玉指环在我的手心里,沁凉沁凉的。我绝不相信他会负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忽而又有些迟疑了,想起往昔他看梅若的神情,想起一年前在他窗前偷听来的对话,想起梅若竟能弹出他最爱的戏曲儿……莫非她竟是早就知晓了一切的?如若君生只是将她当作悖逆姑爹的手段,昔年会对她那般温柔么?
君生,你爱着梅若吗?
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失神落魄的回到洛府,我直奔君生的焕宇楼,推开房门,便看见他。
他好端端的坐着,衣衫整洁,没有一丝异常,没有我担心过的伤痕,也没有被捆绑过的迹象,只有眼圈儿微微有些泛红。
“为什么……”三个字脱口而出,失了温度。
他歉疚的看着我,眼底深处有着狂乱的迹象,他说:“漓儿,对不起,我终是放不下梅若的。”
我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那疼痛,却生生的撞进我的心里,痛得无以复加。
胭脂塘畔,我倚着木耳坟边的柳树,望着黑黝黝的一池死水,倒映着惨白黯淡的月。分明是初夏,怎会有如此冰寒的空气钻入我的心肺,令我难以呼吸,抑制不住的轻颤。
“小姐……”远远的有呼唤传来,我强打起精神,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丫环跑了过来。她叫作月牙儿,是姑母身边并不受宠的一个随侍丫头。她看见我,气喘吁吁的说道:“小姐,您让我们好找啊!快回去看看吧,柳夫人怕是不成了。”
都说祸不单行,却没想到打击竟会这般连贯而来。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后来每每思及,都觉得定然是有爹爹和木耳在佑护着我吧,否则,依我当时的心神状况,断然是要昏厥过去的。
娘亲的嘴唇愈发的黑紫了,眼睛已无法睁圆,视线沿着微弱的一条缝搜寻着我的身形。她的呼吸愈发的微弱,胸口的起伏也明显的失了规律。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断的念着些什么,没有声音,只有出气,让我听不真切。
我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依稀听见你爹、娘亲、死、醇亲王、依靠的字眼。
“娘亲,您是在和漓儿道别吗?您终于认出漓儿了么?娘亲……是漓儿对不起您……是上天在惩罚漓儿……”是上天在惩罚我,惩罚我竟然想要丢下娘亲私自逃离。然而这惩罚是否太过严苛,一切都破碎的那般突然,无法挽回了。
我哭着伏在娘亲的胸口,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光,“娘亲也要我嫁去醇王府么?担心我自此再无依靠?娘亲……您若真的担心漓儿,您就别丢下漓儿不管啊……”
娘亲忽而高高地举起手,依稀是指着案台,我转过头去,看见爹爹的丹青。“娘亲,您是要看爹爹的画么?”话音刚落下,娘亲的手也重重的垂下了,跌在床沿,发出“咚”的一声。
我跪倒在娘亲的床前。无语,亦无泪。心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