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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情可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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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情海”西临繁华喧闹的楚城,东岸却是民风朴素踏实的姜镇,若说楚城是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那么姜镇就算得上是楚楚动人的小家碧玉。只是不知是否因为这位碧玉无欲无求,又是否因为祖祖辈辈生活在姜镇的人都纯粹地热爱自己的家乡,总之,姜镇的人不似楚城的人那么勇敢,会三天两头出海,他们虽然也是临海而居,却从未有人离开过姜镇。因此姜镇上住的都是农民,自给自足,自足自乐。
早晨天还微微亮的时候,修桂就出门赶去镇口的人家替主子收租去了,夫人吩咐,加上上回没有要回来的本利,这次要讨要的数目又涨了一笔。
他是白府新来的下人,收租这种事情本不是他做的,可一提到镇口的那一家,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样子,最后却把这任务推给了他这个新人。但是他无所谓,家里欠了白家的债,母亲为了弟妹将他卖给了白府,别人家的下人都是做牛做马,白夫人却待他极好,衣食上,从未亏待过他。他心中感激这位夫人,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替夫人办妥,何况夫人近日境况不好,他也不希望给夫人添麻烦。
今晨的雾水很大,通到镇外的那条路几乎被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那片向来神秘的山只剩下庞大的身躯隐约立在天地间。修桂想起山里的那个传说,拍了拍身上沾衣的晨露。拍去了心里莫名的诡异感。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那条不甚清楚的小路上,白茫茫的晨雾弥漫中,蓦然出现了三个人影,这样看过去就像是从那座山上而来,不一会儿便愈走愈近了。
等看清三人的模样,修桂简直要怀疑自己亲眼目睹了下凡的仙者,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那其中确实有一位仙者。
前方终于出现了村子,徐锦绮手中的黑石珠链在晨雾中闪闪烁烁:“她是在江河中遇害的,顺着那片江而上,这里估摸着就是她的家乡了吧?”
他忍不住兴奋起来:“那么回到这里,真的可以让她恢复记忆吗?又不是什么丢失的物什,能这么轻易找回来?”
他又担忧道: “这个镇子不是很大,却也不小吧,她要找的人会在哪里呢?”
他又拿扇子扇了扇眼前的浓雾:“这一路来景色都不错,这时候却起了这么大的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他要找的那个男子,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息桦看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喋喋不休的少年,视线透过他看向了远处的那座山,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隐隐升起来,却说不出奇怪在何处,那迷蒙着层层雾气中的山,仿佛蒙着面纱的少女,让他很想走进去瞧一瞧。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皱着眉头,脚步有些不由自主得停了下来。
徐锦绮见他一直望着那山,也一同望了过去,却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于是问:“你想去那山上吗?我们不知要去镇里吗?”
息桦却没有动静,仿佛在想什么事情,这时候,突然听到小卉大喊:“仙子你看,那里有个人!”
村口充满了晨雾,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站在那儿盯着他们看。待走近了,徐锦绮冲那人挥挥手:“这位小哥,可否向你打听一事?”
修桂看到三人中蓝衫的少年问他:“你们这里是否有一个湖?呃……”他抓了抓脑袋,似乎在考虑怎么形容,“比较凶险的那种?”
修桂的脸色突然刷白,这几个人清晨在村外伴着浓雾出现已是不正常,如今一开口就问那山里的事情,这里是镇口,不比白府安全,他止不住心里有些恐惧。
但他向来老实,这个少年身上难掩的做主子的独有气质突然就让他乖乖回答:“几位要在这里找湖?若是说凶险的,那座山上是有一个,不过几位千万不要前去,那座山……很是邪门,我们镇上清晨时常被浓雾笼罩,听说就是从那山上来的。即便是最会认路的人进去,也从没有一个出来的,就连我们村里的人,也是从不进那山的。”
徐锦绮瞥了一眼息桦,小声嘀咕:“还是不要去了,想必若是你,不容易出来。”
小卉点头赞同:“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息桦道:“我们并非要去那山里,只是想你打听一位女子。”
徐锦绮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幅画,把画展开给修桂看:“便是这个女子,你可曾认识?”
修桂看到画的一刹那就睁大了眼睛,他用不着看第二眼便可以确认这个女子的身份,不止是他,姜镇的所有人见到这个女子都不会陌生,他吸了一口气道:“白小姐!如何……我如何会不认得!”
这三个人与白小姐有关系,这本是一件大事,修桂本打算立马回府告诉夫人,但是奈何他是个老实人,夫人今早千叮万嘱,不论如何要把镇口那家人的租金给收回来,镇口离白府有些距离,他万不能放弃收租先回去的,于是只能带着三人先去收租,这一路上,也给他们讲了一些白小姐的事情。
白轻洛,是姜镇白家唯一的千金,白老爷去得早,白轻洛是白夫人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的女儿。白府是姜镇的大地主,白夫人也是姜镇的大善人,而白轻洛,耳濡目染,成了同她母亲一样,善良的小姐。
在朴素的村庄里,善良的姑娘总是受到很多人的喜爱,白轻洛就是成长在这样的宠爱中,长出那样的清纯模样的。每个姑娘的故事里总是会出现一个爱他的男子,而白夫人是个有远见的,很善解人意的在白轻洛很小的时候,就将其许配给了女儿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陈家的公子陈宏静。
可惜的是,两个人终于等到了办喜事的年纪,却不幸传出来白小姐失踪的消息。失踪,在姜镇的人看来并不是一件怪诞的事情,而是意味着——死亡。
听到这里,小卉不解道:“为什么?你们怎么认定她……”
修桂叹口气:“失踪对我们来说不是件怪诞的事,因为为何失踪它的本身就已经够怪诞的了。”
息桦道:“与那座山有关?”
“是啊,姜镇的人向来最惧怕那座山,我们不知道什么力量在操纵着,却知道若是有人失踪了,便是被山里的那股力量抢了去,再不会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它为何连白小姐也不放过……”修桂停了一下,又惋惜道,“她是个好人啊……”
徐锦绮沉默着将两只手交叠,刚才手心里的黑石突然闪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修桂在一座破房前停了下来,让三人在外等待,自己进去收租。
息桦注意到少年有些走神,捏了捏他的肩。徐锦绮指着手里的黑石手链道:“方才它似乎是有些反应,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仆人提到了她的生前,但是我记得你将其封印在里面的时候说过,除非是很深入灵魂的感受才会让她苏醒,现下看来,难道……”
他突然停下,小卉不耐烦道:“难道什么?”
“难道她和这个仆人有一腿?”
“……”
小卉一爪子挠了过去:“你就不能靠谱一点吗?”
徐锦绮抓着被挠的手臂躲到息桦身后,委屈道:“我只不过说一下自己的推断罢了,你凶凶凶……凶什么凶!”
小卉还想再挠一爪子,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传来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椅子被人撞到了,接着听到修桂的一声骂。
徐锦绮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得向屋里冲去,用大侠的气派吼道:“大胆!在本大爷面前欺负人,看老子教训你!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小卉随后跟来,叉着腰不满道:“谁是你的人!”却感到耳边凉风一阵,青丝浮动,转眼间息桦一掠而过,一只手堪堪将修桂的双手捏在身后,后者因为姿势的别扭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小卉看到徐锦绮走到修桂面前大摇大摆的模样,仿佛这一切来得很自然,弹了弹秀眉。
修桂疼的“啊啊”直叫:“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
徐锦绮抓着他的脸往一边扯:“本大爷让你帮忙找人,你带大爷来这儿欺负人,你说本大爷该放了你?”
修桂疼得语不成句:“你们……你们误会了……我没有……不是我……”
徐锦绮却不听他的,扶起一旁跌坐在地上的姑娘,却发现那女子一直沉默没有说话,眼睛也望着前方的一个方向没有转动过,像是望着一片虚无。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那女子却没有反应,他惊讶地想,竟然是个盲女。
他心下怜悯,便小声问道:“姑娘你可还好?”
女子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徐锦绮有些尴尬,小卉好奇道:“她怎么不说话?”
女子微微转头,很准确的找到了小卉的位置:“谢谢你们,但是,你们不必难为他。”
徐锦绮惊讶道:“为什么?”
女子淡淡道:“欠债还钱,他也只是为那个女人来的。”
息桦慢慢放开手,修桂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这个长得不像凡人的男子,心里忌惮的躲到一边乖乖站着,连揉着手腕上的乌青的动作都收敛了很多。
屋内传来上了年纪的女人隐忍的咳嗽声,竟是还有位年迈体弱的母亲。
徐锦绮义愤填膺:“当我没有见过收租的吗?动手动脚就是不对,你们这样子的人家,一看就没有办法还债!”
女子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小卉跑到她面前,凑近了说:“你的娘亲生病了吗?生的什么病?要花很多钱吗?”
女子微微一愣,也不知对谁说,笑道:“你们都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小卉愣在那里,呆呆的想自己哪里说错了,便听到她讲:“我娘亲卧病在床,不能停药,自然是要花钱的。”她“看”着小卉,“我告诉你,你可满意了?”
小卉有些不自在的起身,总觉得这个女子讲话透着一股压力,明明对方只是个盲女,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非常不好。
她眨眨眼,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便指着徐锦绮:“你放心,这个家伙喜欢多管闲事,他家里很有钱,可以帮你娘治病。”
徐锦绮抽了抽嘴角,自己确然有钱,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这只狐狸卖了。
女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里透着夏日不该有的冰冷:“我虽不济,却并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多管闲事不是好习惯,诸位既然不是姜镇的人,也不便在我家待太久,快点走吧。”
徐锦绮眯起眼,有些不敢置信:“真是一点都没有英雄救美的优越感呀……”
对方不领情,他也不是对谁都可以热脸对冷屁股,便挥挥手大摇大摆跨出了门。
他一直以为只有像杜非颜这样的女子才会那般讨人厌,怎么穷人家的姑娘也都没有温柔的模样,如今的世道真是变了,女子竟然都这般不讨人欢喜了。
众人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女子捂着胸口自言自语:“都走吧。沾上我没有好事,我这颗天生的煞星,离我越远越好。”
内室又传来咳嗽声,她知道是母亲醒了,起身去打水为母亲洗脸,她看不到,屋外那个紫衣男子离开前的回眸,蓝眸中有些意味深长。
“你们真的要相信我,刚才不是我推的她。”
“不是你推的,难道是她推的你?”
“……”修桂叹口气,“我要是说是,你们也不会相信是不是?但是你们知道吗,那个女子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是姜镇的煞星,天生的煞星!”
“天生的煞星?”徐锦绮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戳着修桂的胸口一字一顿道,“是不是生下来就父母双亡,靠近她的人都不得好死,最后被全镇的人唾弃到镇口住在破庙里啊!”
修桂吓得节节败退:“差……差不多是这样的,她出生的那日,父亲就失踪了,你知道失踪代表着什么……她的母亲原来身体好好的,却因为她生了重病,后来凡是接触过她的人,无一不是失踪的失踪,生病的生病,算命陈夫子说了,她命中带煞,若不是她的母亲与她命融,向来也没办法将她养大。但纵是如此,她也是重病一身,命不久矣了。你说,这难道不是天生的煞星吗?”
小卉听得出神惊奇,徐锦绮却不以为然:“本爷我小时也偷看过些奇书异本,算命之术也学过一些,你说的那个什么陈夫子,找一日我与他切磋切磋,正巧,就算那个什么命煞的女子……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玉青,她叫玉青。”修桂不敢得罪这位大爷,但还是忍不住老实巴交的劝告,“徐……徐公子,陈夫子是我们这里有威望的夫子,他说的话多半是不会出差错的。而您……您说的小,那个……小时候学的那些,恐怕……”
徐锦绮笑眯眯摇着扇子看着他:“我说小修桂呀,我一施算命法,看你近日有财运要来,你思量一下,我这说的可会准确?”
“这个……”
修桂真的垂着头开始思忖,徐锦绮凑近息桦,用扇子遮着嘴巴与他低语:“他说那女子身带煞气,你那双漂亮的玉眸,方才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息桦被他喷出的气息逼得向后躲了躲,又若有所思,然后微不可查的向前探了探:“是有些不对劲的。”
“啊?”
那边小卉惦记着听故事,认真发问:“你方才说你们夫人是个大善人,却怎么容许你这样欺负人家一个瞎眼的姑娘呢?”
修桂一愣,仿佛还在思量自己何处欺负人家了,仿佛刚才不论身体还是心理上,受到创伤的都是他吧,现在看到那一派好模样却手劲十足的紫衣男子,被捏过的收还在发疼。但似是又有什么事让他想通了什么,他别开眼道:
“这个女子,不大一样。”
徐锦绮想,被人说是命中带煞,是大不一样。
从村口进入到镇上,渐渐有了些富饶热闹的模样,全然没有了村口那荒凉的气息。
待到了白府,是一座在本地算得上是宏伟宽大的大宅子了。修桂在前头带着他们去正厅,边被小卉缠着继续将白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失踪……且算作失踪吧,白小姐失踪之后,陈公子就缠绵病榻了,也是,即将成的亲就这么没了,是个男人都会有些失望的吧,何况陈公子对我们小姐算是情深意重……”
小卉听得认真,息桦觉得身边的少年安静的有些出奇,不禁有些疑惑:“阿绮……”
他唤了一声,却没听到回声,原本站在身边的少年竟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他心下一惊,不知这小子何时学得如此功夫,让他方才竟然未曾注意到。
徐锦绮也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道,方才听到修桂在那里用惋惜的语气讲故事的时候,心里突然莫名涌起一股恍惚的感觉,双脚不由自己控制的迈步,脑子像一片浆糊一般,只剩下一壶沸水在耳边翻腾的声音,迷迷糊糊。
他穿过一片长廊,闻到一股蓝菊花香,他不知为何就认定那是蓝菊花的香味,他其实不大熟悉花草的种类。
他在花香最浓郁的门前终于停了下来,屋门紧闭,他却像是忘却了礼数,像是在自家房门前那般,突然抑制不住的伸手,想要推开门往里走。
门里的花香从被推开的缝隙里透出来,他恍惚的想,这花香过分浓郁了,我喜欢的不是这个味道呀,却不知为何还是想继续走到里面。
手被谁拉住,他有些懊恼的想甩开,却被更紧的握住。
“阿绮。”
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忽的一愣,醍醐灌顶,回过神来。
是息桦。
修桂急忙的把被徐锦绮打开一丝的房门关上,神色紧张:“我的祖宗呀,夫人向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小姐的闺房,你怎么就一找一个准呢?”
“小绮,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小卉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拿袖子擦了擦。
徐锦绮看着息桦眨眨眼,然后若无其事道:“人有三急,不为过吧?”
“哈?”小卉夸张道,“你三急,所以找到白小姐的闺房来?”
“怎么?”徐锦绮看一眼息桦,笑道,“就不允许我也路痴一回?”
小卉举起手里的东西:“然后把扇子也弄丢了?”
徐锦绮一愣,竟是恍惚到了这个程度。
修桂知道在哪里找到白罗,他总是比管家更熟悉这位白夫人的行踪,也因此分外受管家的器重,认为他很有潜力接替他管家的宝座。
白罗听来报的下人说起这三个来寻找自己女儿的神秘人物,只要有关白轻洛的一切,她都不会放过。她急急忙忙走到正厅门口,却正好遇到像是要来找自己的修桂,正一脸窘迫和疑惑,见到她时有些不知所措:“夫……夫人……”
白罗脚不停步向里走:“那三个人呢?”
“我……我就是要来告诉夫人的,那三人……”
正厅内空无一人,白罗回身冷眼瞧着他。
“那三人……那三人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不……不见了。”
他说完胆战心惊的抬头,如预料般的,白罗的脸上像涂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眼睛危险的眯起:“不见了?”
她平素并不是一个很严格的人,但是她从来不允许有人,拿白轻洛与她开玩笑。
当时修桂在前头领着他们要离开那个房门口的时候,息桦使了个障眼法,隐了三人的身形,就这么在修桂眼前消失掉了,因此并未让白夫人有缘见上一面。
徐锦绮揉着还有些被恍惚出来的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他其实有些不想待在此处,他觉得这样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息桦抓着他的手腕,亲自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他只感觉有股凉凉的流力在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好受了许多。他终于有些力气抬头看息桦,借以询问。
息桦揉着他的额角,眼睛却没看他,目光已经钻进了那扇门:“我们进去看看。”
息桦平素向来话少,却从未有人觉得他闷,徐锦绮觉得,其实息桦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对说话没有那个兴趣罢了。息桦他,若是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是决计会一探到底的。就像现下,息桦对这个屋子充满了好奇,竟会直截在凡人面前隐了自己的行踪,只为了马上且偷偷潜进去看一眼。他觉得,其实不用那么急着进去也是可以的,等夜深人静众人安睡,自是没人可以阻止得了他。这样来说,纵然他平素一派镇静模样,却算是个很有探索精神及上进的仙子。
这样想着的时候,原本渡了息桦仙泽的脑子突然又泛起了浑来,他恍惚看到在阳光下镀金般的门框内,是一片漆黑的背景。屋外是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屋内却一丝明光也不染。明明漆黑的小屋,却开着朵朵拳头般大小的蓝菊花,仿佛开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片尘不染,纯粹无暇,吸引着他。
他迈开脚向那片充满诱惑的地域而去,是什么,是什么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好像是要冲破束缚般呐喊。小卉急切的声音响起,却被脑子里的东西蛮横的推到了角落,听起来不怎么真切。他皱起眉头,看到息桦回头看他,却看不到他的脸,眼前站着的,明明应该是一个黄衣的身形……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不是自己。就像什么来着……
对了,就像寻影山上那个一直困扰着自己的梦。
天边金黄的落辉洒在琼仙谷百年不变的石岩上,变了色调的石岩像是弥漫着花香——琼仙谷的一切都弥漫着那紫色的花香。
他走在铺满石子的小道上,有几片花瓣被风吹起拂过脸颊,有些微微的痒,他却并不在意。
他像是有目的的在寻找什么,终于眼睛落在了不远处那平静的花海上,他心下惊喜,人间竟还能找到比天界的烟罗池还好的去处。
同时他心里又有一丝疑惑,烟罗池?那是个什么地方?
拐过一个石亭,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紫衣席地的男子,只看到一个背影,却已胜却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仙者。他心里那种感觉又升了起来,胸腔里有一个声音在一点点变大,他知道,那是心跳的声音。这个男子,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他加快了脚步,就可以接近他了……
“阿绮。”
他猛地停下脚步,这个声音,是息桦的?他不由环顾,突然发现面前的花海开始模糊,他伸手一抓,竟像是虚浮的雾气般弥散开了。
息桦的声音再次传来,还是那样清晰,在他明白过来自己又做梦了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扶着额坐了起来,他们此刻已不在白府,息桦找了一家客栈让他睡得安稳些。
小卉递给他一碗水:“你真是吓死我了,人类总是这么容易就晕倒吗?不过是一屋子的怨气就将你敌倒了,简直就是弱爆了。”
他此刻没有力气同小卉扯嘴皮,听了这话,举着茶碗喝到一半的手顿了下来,看着小卉:“你方才说什么……怨气?”他吸了口气又问,“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小卉向他们形容了一下那个屋子里的情形,倒是把徐锦绮吓出了一身冷汗。
蓝菊原是凡花,但那屋子里的蓝菊却与那普通的凡花大有不同。其实息桦在徐锦绮形容古怪地要打开房门时就察觉到异样,或者说,他当时伏在徐锦绮耳边说的那句“是有些不对劲”,其实说的并不是玉青。这个镇子,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那屋子里的蓝菊花不知为何有了吸附怨灵的能力,每一朵花里都牢牢附着一只或大或小的恶灵,且一个个饿红了眼。它们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受了什么宗法的束缚,他们都被困在方圆小屋内不得而出,是而不能害人,也是而息桦等人进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那一只只红着的双眼和一张张大开的嘴巴,像是进入了冥界十八层以下的怨灵河。
息桦心下盘算,这是“香引之术”,一种很古老的术法,传说用弥漫不散的花香可以囚禁世上最凶恶的怨灵。但是为何要囚禁这么多的恶灵,且这样的规模,不是一朝一夕的作品。
小卉受不得这等刺激,显出原型也龇起嘴,露出小小的尖牙。原本好奇心大重的息桦却只看了一眼,便携着小卉袖风一卷,离开了那个屋子。
因着何事?他发现怀中人的异样。
徐锦绮身上附着徐锦绣两缕魂魄已是不易,如今再加上一只已经死了却不愿离开人世的执念,实属负担沉重,如今遇到这样鬼灵作祟的地方,必定已经成了快抢手的肥肉。而恰恰在此时,那股执念突然猛烈骚动了起来,开始与徐锦绮抢夺意识,这种时候徐锦绮已经不省人事,若是继续下去,必定是会在脑子里显现出那姑娘身前的事件的。
这不失为一个弄清楚白轻洛生前所挂念之人的好机会,但是息桦心中担忧的是,这个过程太过痛苦,会消耗徐锦绮太大的精神,虽不至于一睡不起,却也是场硬仗。是而息桦拒绝这个方法,及时唤醒了他。
徐锦绮听得一身冷汗,倒不是因为想象的那画面多么不忍直视,而是照小卉的这种说法,那位传说中善良的白小姐,也就是现在还在自己身上挂着的白衣魂魄,竟在自己屋中养了大批的怨灵。她一个小小的姑娘,为何会做这等离奇的事情,且这怪事听起来,不像是简单且善良之辈所为。是而他心里对那个外表单纯的女子多了一丝畏惧,跟着待着手链的手腕也开始微微发麻了。
息桦拿过他手里的茶碗,复又倒满了水,经他手时已经被渡成了温的,他将碗放在徐锦绮手里:“方才在梦中出了一身汗,再喝一些水罢。休息好了,去陈家走一趟。”
徐锦绮望着手里传来热意的茶,知晓息桦是因为担心自己出汗受凉便将茶水渡热了,他心里温暖,面上却恢复平素笑眯眯的样子:“这位仙子,你见过哪个凡人喝的凉茶,是热的?”
夕阳落到屋檐后的时候,下人们终于有机会喝上一碗凉茶,去去身心的热汗。少爷房里的小厮端出来的药碗和端进去时候一模一样,几个拿着凉茶的下人看他一眼,只招了招手示意过来一块儿喝。
小厮叹口气,有个年纪不大的丫鬟走到他身边安慰:“你也不必这幅为难的模样,等那人来了,自会有办法解决的。”
石门后出现一抹黑色的衣角,随后走进来一位身材硕长的男子,看到小厮见着他的发亮眼神,又望见他手中的药碗,毫不惊讶:“又没喝?”
不等小厮回答,他结果药碗,转身就进了屋子,将门从里面关上了。
昏暗的屋子里瞧不着人影,唯一住着的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像是不需要任何呼吸而存在的石雕。
唐蒙在屋里点起烛火,屋内瞬间明亮,照出了他被放大的影子,落在床上那人的对面,看起来有些过分庞大。
他“啧”了一声:“你的小厮越来越不像话了,屋内总是这么阴涔涔的,也难怪你心情没法好起来。”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他便继续自言自语:“也对,差些忘了,就算每日生活在阳光下,你也没办法好起来的,不喝药,怎么可能好起来呢。”
他望床上一眼,端起药边往床前走,边不经意般的说道:“方才我爹差我去白府送方子,我听那修桂说,今晨白府来了三位客人。”
他在床边坐下,将药碗放在一边:“自然,那三位客人除了相貌有些过分美撼凡尘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修桂之所以请他们来白府,自是有些其他特别之处的。你可想知道是什么?”
床上的人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轻轻一笑:“修桂说,他们身上有一幅画,画功着实了得,一看便知是从小修文习画的什么大才子画的,画上的女子眉如远黛,目若晨星,那嘴角堪堪的淡笑,黑色玉石衬着那只手,白玉般的光洁呀……”
他讲到这里,特地停了下来,看到面朝里的人肩膀微微移动,却还是没有转过来。
他“嘿嘿”一笑“你晓得的,我这人口风最严谨,最不喜欢说道他家的八卦。阿静,你说呢?”
他话音刚落,陈宏静终于回过头来,双眸有些干涩,无力的忘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得叹口气,非常自觉的挣扎着起身,等唐蒙将他扶起后,他端起药碗喝了个底朝天,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说吧。”
唐蒙看他喝了药,心情大好:“修桂带着三人打算去见白夫人的,可是谁晓得怎么回事,那三人眨眼之间就不见了。我本来想着这事情不能信,可是修桂不想是个大话精,也不会拿这事诳我的。”
陈宏静抬头看他一眼,失了力气般的,慢慢躺回了床上。唐蒙见他如此,脸色有些许担心,他皱着眉替他盖好被子,俯下身小声说:“那个女子,你不让我招惹,我便听了你的不去招惹,那日发生了什么事,你让我不问,我也听了你的不问。但是阿静,你要好起来,你若是不答应我,不好好喝药,也休要我遵守诺言,听你的话。”
没有看对方的表情,唐蒙回身收拾完药碗,就离开了屋子。屋内又恢复安静,只剩下一盏烛火明明灭灭,扑闪了几下再一次熄灭。
暗中隐了身形的三人在桌前坐下,都不约而同望向床上躺着的公子。
徐锦绮打开扇子扇得“扑扑”响:“这个陈公子看起来像是个痴情的,相好死了,所以便分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息桦看他:“相好死了便不顾惜生命,原来这在你们人类看来便是痴情。”
徐锦绮梗了一下:“你猜刚才那人说的那个‘不去招惹的女人’是谁?”
小卉一拍手掌笃定道:“一定是那个什么白夫人!”
徐锦绮沉思许久却还是理不通头绪,自然,因为完全是没有头绪。他收起扇子靠过去,不耻下问:“为什么呀?”
小卉斜眼视他:“我猜的呀。”不看徐锦绮的反应,她遥遥一指屋里唯一的床,“那个公子,好象在做噩梦?”
陈宏静双目紧闭,显然已经不清醒,额间落下豆大的汗水,嘴唇失去了血色,快被自己咬出了血来,确实是做噩梦的模样。
徐锦绮才确认如此,息桦已一笼袖口,三人俱来到了陈宏静的梦里。
堪堪站定,徐锦绮就看到了一片血红的光芒,转而细看,才发现那不是血光,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火舌,舔的仿佛是一片载满植被的山头,那发红的乃是这些嚣张的火光。
徐锦绮惊叹声还未出口,怀里就窜进来一个东西,小卉将脑袋埋在徐锦绮腰间,已经是只瑟瑟发抖的白狐狸的模样。
他看着四周不变的被火焰包围的景象,心下奇怪:“这里只有火,莫不是陈公子怕火得紧,像小卉那样?”
息桦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去,他顺着他指的地方看,才发现原来这里不是只有火,只是火焰太大让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处树丛后,漫漫火焰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是个女子,不紧不慢的走着,眼看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徐锦绮一眨不眨得望着她,他总觉得这个女子的身形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他确信这不是白轻洛的身形,但在陈宏静的梦里,除了白轻洛,还会出现谁能够让他熟悉,他确然不知晓。
女子走得足够近了,却仍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徐锦绮只觉得无法细看下去,而就在这时,那面容模糊的女子突然扯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徐锦绮顿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是她,怎么是她?
徐锦绮记得这个笑容的,就在镇口的那个破屋子里,修桂带他们去收租,那个被修桂欺负的盲眼姑娘,他说要帮助她的时候,那个女子嘴角不屑的冷笑,与此时眼前的一模一样。
不会错的,这个笑总是让他不舒服,所以眼前的女子不是白轻洛,不是别人,是那个姜镇的煞星——玉青?
他看不清玉青的样子,但离他越来越近的女子却一直挂着诡异的冷笑,让他忍不住觉得毛骨悚然。转眼看不清的那张脸已经到了眼前,但依旧看不清。他心里着急,伸手拉住了息桦的袖子:“她……她是玉青!”
息桦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伸手盖住了徐锦绮的那只手,却意外的发现,他的腕上有什么在发光——是那个黑石手链!
他将徐锦绮拉到身边,后者的脸色已经一片煞白。他环顾四周,要找到梦里的陈宏静。
不远处的玉青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回过了头,息桦顺着她面对的方向看去,发现陈宏静穿着一身青绿的褂子,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是从他惊恐的面容可以看出来,他不是不想动。
息桦没有犹豫,在玉青靠近他之前,直接带走了陈宏静,漫天的火光里,他们三人悬在火山之外,六目相对。对了,再加上一只弱爆了的小狐狸。
陈宏静惊讶的看着他们,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你……你们……”
徐锦绮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展开来与他看,并且明知故问:“这个女子,你可认识?”
陈宏静脸色煞白,台词却未变:“你……你们……”
徐锦绮接道:“我们是为她而来。”
息桦道:“有几句话,想请教陈公子。”
陈宏静看他二人一眼,想起修桂说的那三个长相天人的客人,虽不知为何变为了二人,修桂也为提过有一只宠物,但天下相貌不凡的哪里是这么容易见到的,他知道就是面前的二人一狐了。
“可以告诉公子的,陈某知无不言。”
息桦不客气得问:“白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这个在下听过,不知关于白小姐的死,公子知道多少?”
陈宏静一愣,没想到这个紫衣的男子说话这么直接。他向脚下望去,其实方才已经注意到自己是悬在空中的,他心里慌张没来得及反应,现下看来,这个男子不是什么凡人,能够轻易救得自己,是不是也证明,可以救轻洛?
徐锦绮见他犹豫,安慰道:“你放心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为什么你的梦里,会出现玉青?”
陈宏静望着他,有些了然:“原来这是梦……”然后他想起什么,“两位可以随意出入在下的梦境,不知是哪处的仙人。”
徐锦绮不耐烦道:“哪处的仙人,告诉你你也不晓得。现在仙人要帮你的相好,你若是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们。”
陈宏静沉吟:“方才仙人说,知晓玉青?可知晓她的故事?”
徐锦绮托腮,将手肘放到狐狸身上,惹得小卉一阵挣扎:“玉青不是你们这儿的煞星吗?出生就克死爹,还把娘克得下不来床。说是接触过她的人都不得好死了?”
陈宏静被徐锦绮的话说得一愣,然后不为所动道:“仙人晓得的已经差不多少,在下需要补充的唯有一件,也是她真正被叫做煞星的缘故。”
徐锦绮惊讶:“还有其它什么缘故?”
“是的。玉青命不好,克身边的人,其实这只是小事。真正让她被称为姜镇煞星的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那些进过后山的人里,只有她安然无恙出来过。”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陈宏静垂眸,“我知道仙人不信。但是后山是不允许凡人靠近的,进去的凡人没有一个出来过。本来我也不信,家父从小教导,人人生而平等,没有贵贱之分,自然也无佛煞之说。但是现下,我却相信了。”
“为什么?”
息桦此时突然插口:“因为白轻洛。”
“这位大仙说的不错。”
陈宏静和白轻洛青梅竹马,性子也相近的出奇,陈宏静的父亲是姜镇有名的夫子,教导两人的都是正直的为人作风,因此白家和陈家的两个孩子,其实是十分有出息的善良孩子。白夫人和陈夫子也期盼着可以让两家结成亲家,便在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陈宏静和白轻洛,与其说是一对恋人,倒不如说是更像一对知己,无话不谈的知己。因为两人的性子近,便总是能找出共同的爱好和习惯,比如喜欢在清晨一早起来晒书,在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将书全数收回。比如每日必定晨读,每晚必定晚练,喜欢迎着河边的水道漫步,喜欢钻研奇书,听些逸闻。平日先生放课早,他们喜欢到处走走逛逛,喜欢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回想起以往的日子,陈宏静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忽而那样的神色变得有些痛苦:“但是有一日,她突然就变了。”
陈宏静说的改变,其实就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样。但是等到他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时他不见白轻洛,已经三日,或许更久了。
“我去白府找她,听得下人说,轻洛这些日子有些奇怪,几日前让他们去寻了许多蓝菊花的种子,然后便整日待在房间里不知在做什么,偶尔出门,也不知是去了何处。我担心她出事,便去后院寻她,却见她端着一盆蓝菊在端详,平素不知她还有侍弄花草的爱好,便想同她问上几句。”
那时候白轻洛端着芳香的蓝菊对他笑,神色中有些惬意的温柔,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柔声说:“等我种好了这些花,便可以实现心愿。到那时,我们都会开心。”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多余的话,她却不愿意告诉我。直到……”
直到陈宏静悄悄跟在外出的白轻洛后面,跟到了镇口那户姜镇人都避讳不急的人家,他惊讶得看到,白轻洛拉着那被称为煞星的女子,像是十分熟络的样子,她笑得很开心,那个女子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能够看出来,并不排斥。
那之后,陈宏静找到白轻洛询问原因,白轻洛不无惊讶道:“玉青是我的好朋友啊,和你一样,和唐蒙一样。”
陈宏静有些无名的恼火:“她和我们不一样,你不是没有听说过,接近她的人,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白轻洛笑着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明日我们一起去找她吧,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若是晓得,便不会害怕的。”
第二日,他们果真又去了那个地方,两人性子相近,白轻洛为玉青说话,他自然也很快便同她成了朋友。他晓得白轻洛是真心对待玉青好,他便也对玉青好。一个从小被称为煞星的女子,平素要照顾重病的母亲,屋子是租的,靠自己绣的帕子为生,着实不容易。想起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或许没有什么人会来买她的帕子。这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这样想着,他觉得没那么讨厌玉青了,而且本来,他也并不是讨厌她的。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玉青的性子过分清冷,让他相处的时候有许多不舒服。
说到这里,陈宏静却不说了,徐锦绮追问道:“然后呢?”
陈宏静苦笑:“没有然后了。”
“没有然后了?”
“后来轻洛就消失了。她说去一趟镇口,那日我正巧未陪着她,她独自去了镇口,便就此失踪了。我去问玉青,她听说轻洛失踪的消息,不但没有露出半分担心的模样,反而冷冷的叫我离开。”
玉青冷冷对着他,平素就不爱说话的嘴唇微微开启,吐出充满寒意的一个字:“滚!”
他不想罢休,可是他看到了她的眼神。那个女子明明是个瞎子,却像是看着他,眼中迸发出的,明明就是满溢出来的杀气。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色,在那之前,玉青只给他清冷的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却从不会这样,这样的玉青,让他害怕。
他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一闭上眼睛,他仿佛就可以看到玉青的那个“眼神”,不久,便卧床不起了。
“那晚起我便经常做噩梦,我害怕睡着,身子却一点点虚弱下去。我知道自己的日子或许是不多了,有时候想,或许轻洛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但是我要自己扛着,那个女子原来真的没有那么简单,唐蒙从没有跟着我们去过镇口,我不能让他和其他人也受到伤害……”
“没有想到,事情会和那个叫玉青的盲女有关。不知道白轻洛在她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被她害死的?”
徐锦绮想起修桂当时表情严肃的说“那个女子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当时只以为是那个下人狡辩,现在看来,是自己不够了解事故。
小卉托着腮若有所思:“可是这个白小姐也很奇怪呀,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了那么多的怨灵呢?”
听了小卉的话,徐锦绮皱着眉道:“说不定那两个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看向唯一没有发表意见一直静静喝茶的息桦,“方才我们为何就这么回客栈了?白轻洛要找陈宏静,你为何不讲这件事情告诉他?”
息桦看他一眼:“她找的不是陈宏静。”
“啊?这怎么可能。”徐锦绮摇摇头,不能相信。
息桦缓缓道:“方才在梦境里,黑石亮了。”
徐锦绮得意道:“那不就是说明,她要找的是陈宏静吗?”
“与他谈话的过程中,黑石却很安静。”
徐锦绮一愣,回想起方才谈话的过程,黑石确实安静得出奇。
小卉恍然大悟:“它亮的时候,是在和玉青接触的时候!”
“没错。”
那么他们,还要再去一次镇口。
已是月上梢头,伺候母亲喝药洗漱,服侍母亲躺下,玉青打算离开内屋,却被母亲叫住了。这几年来,母亲很少找她谈话,今天却意外。
母亲的一张脸皱纹横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因为长年卧病,身子瘦的皮包骨,下肢却浮肿,还有很多淤青。
气息微弱的可怜妇人握着女儿的手,循循善诱道:“今早来的那几个客人是好意,你呀,不该对人家这么冷淡。”
玉青摸着老人的手,纵横的纹路格外明显,她淡淡道:“娘亲教训的是。”
妇人叹口气:“我不是在教训你,你……”她咳嗽几声,换过气来又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和轻洛那丫头一样的,你也该学着自己去和人接触。”
玉青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空虚,脸色有些琢磨不透的冷静。看着她这般模样,妇人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本来娘想着,就算这个世上的人都抛弃你,还有娘陪在你身边。所以就算再痛再苦,娘也想着要活下来。看着你这么辛苦,娘心里只想要你好受一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玉青听到妇人声音里的哽咽,心里也有些动容,她别开眼:“我知道,娘亲待我好。”
“待你好的不止娘亲一人。我本以为那个丫头可以代替娘亲陪伴着你的,轻洛丫头,就像阳光一样。”像是想起了什么,妇人的脸上带上些亲和,“她就像阳光一样,青儿想逃,都逃不掉的。你跟那丫头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玉青的动容的神色又恢复了冷淡,连声音都透着寒意:“娘亲,不要说了。”
“不能啊,你是娘亲的孩子,娘亲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想让别人受伤,可是娘亲心里,只想要你开心些。这十几年来,你从未开心过。若是娘亲走之前,你可以得到那些从未得到过的,娘亲自是义无反顾。你答应娘亲,去把轻洛丫头找回来,去把她找回来。”
玉青青灰的眼眸中不知何时落下一滴泪来,滴在妇人握着她的手上,她轻轻点头,声音还是那般清冷:“好。”
即便她看不见,她也知道妇人此刻的脸上,一定是从未有过的安详。她为母亲掖好被角,掀开帘角走了出去。
坐在暗处许久,她突然起身踱步到屋角的一处,从粗大的墙缝间拿出一个小盒子,非常精致的模样,与她的身份格格不入。她打开盒子,将什么东西从上面拿了出来,戴在了脖子上。
漆黑寂静的黑夜里,传来几声敲门的声音,玉青楞了一下,但没有多想,径直打开了门,门外不止一个人,她侧耳听,似乎是三个人。
“被白家赶出来了?”
“啊?”徐锦绮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玉青扯着嘴角一笑,这笑容倒是少了些冰冷的味道,带着玩味的笑容:“那位公子身上,有股少遇的兰花香。”
徐锦绮瞥了一眼息桦,暗自肺腑:真是走到哪里都可以招蜂引蝶呢。
息桦神色淡淡道:“不知是否方便。”
“进来吧。”
小卉小声琢磨:“怎的不赶我们走了。”
几碗水被放到眼前桌上,玉青面无表情道:“天色晚了,母亲已经睡下了,几位有什么话就问吧,这里不似白家,没有客房,几位公子想必是住不惯的。”
小卉失望道:“原来还是要赶我们走,那你怎么晓得我们有话要同你说?”
玉青道:“几位被白家请去,此时回到此处,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要问。”
息桦点头:“叨扰了。”
徐锦绮突然“咦”了一声:“你胸前的这块玉石……”
话还没有说完,小卉已经一巴掌拍过来:“谁让你盯着人家胸前看的。”
徐锦绮哎呦一声,委屈道:“不是,你们看那块玉石。”
方才在门外黑灯瞎火的没有看到,但是现下昏暗的烛光一照,玉青胸前椭圆形的黑色玉石却分外明显,虽是被烛光照着而发光的,但那光似乎比烛光还要明亮几分。
徐锦绮忍不住伸手望一眼手腕上的月牙形黑玉,这两个玉石,明显原本是一块的。那么看来他们的猜测不错,莫非白轻洛要找的,真的不是陈宏静,而是这个神秘的煞女玉青。
玉青望不见徐锦绮的动作,只伸手轻抚那块石头:“是故人赠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徐锦绮带着嘲讽道:“故人?你说的是白小姐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据我所知,这是真正的黑曜玉石,是真正贵重的东西呢。”
玉青脸色尴尬,沉默了片刻:“我不懂玉石,她这么说,我便信了。”
徐锦绮见她没有什么异样,便将玉石收入手腕,也不说其它什么,只默默喝茶。
此时玉青却不像之前那般梳理,反而也款款落座在一边:“她比你们,可要烦人许多。”
见她像是要说长话的模样,几人都默契地放下手中的茶碗,睁着眼睛巴巴望着她。
玉青伸手梳理着胸口平滑的玉石,脸色竟是陌生的柔和:“白家的大小姐,都定了亲的人了,为何偏要同我一处,我是个天生带煞的人,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姐,却甘愿如此待我。”
徐锦绮听到她又说起自己“天生带煞”,心下不快,忍不住道:“都传白小姐的心地善良,对你好不是正常吗?”
是啊,白轻洛是个善良的人,但自己的事情,与她何干?她想起许久之前了,那时候她还不是那么接受白轻洛的关心,有一回在井边洗衣服,白轻洛在一边为她打水,却把水打翻了,湿了她一身。原本心里就有些郁结,她张口就冷冷得对她:“白小姐,你的美名已经在镇里传遍了,不必再在我的身上另下功夫。即便你真的是因为善心帮了我,我也不稀罕,镇子里没有人稀罕。况且,你这样当惯了主子的人的手脚,当真就是在添乱。”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说话有多难听,在她的心里,白轻洛就是因为“善”接近她的,她其实最不屑这个字,甚至有些反感,因着她这十几年来,从未体会过这个东西。
她还记得白轻洛是怎么回答的,她毫不畏惧地拉着她的手,那日阳光出奇得好,背阳的白轻洛就像光明之子,带着暖暖的笑意,那一切,即便她看不到,却可以从指尖直接传达到心上。
白轻洛说:“阿青,在我的心里,你不该那么不开心,你不要着急,我会让你开心,很开心。”
白轻洛对她说过很多话,她当下想起来,竟都分外清晰。
白轻洛说,阿青,天气这般冷,你若是受不了那井水,我便把它烧热了给你洗,不过那些柴火估计跟我有仇,我总是点不起它们。
白轻洛说,阿青,明日我将唐蒙叫来给伯母看病,他爹是镇子里的名医,就是那个唐大夫,你应该听过吧?咦,我之前没给你提过吗?
她喜欢拉过玉青的手,伸出手指在她掌中一个个画圈,就算是在和她撒娇,好阿青,我错了,原谅我吧。
她将细绳挂上她的颈项,告诉她,阿青,书上说,玉石可以维系真心,我将一块黑玉打造成了两份,你摸摸,我手里的是黑石珠链,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就再纵容我一次,戴着吧。
太阳落山,白轻洛喜欢帮她收衣服的时候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阿青你看,那边的天已经染红了,后山的雾气消散了不少,看起来有难得的美呢。我知道你看不到,阿青,你看不到的,我就说给你听,我把我能够看到的,在书上看到的,都讲给你听。
你看不到的,我就说给你听。只是想起来,就觉得心口微微有些疼痛,她不知道,原来感动,也是会疼痛的。
她站在油灯前,明明不能施物的眼角像是有精光在闪烁,她的神色就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她于我,是不一样的。”
她于白轻洛是不一样的,白轻洛于她,也是不一样。所以,不要用世俗的“善”与“恶”,“好”与“坏”来衡量她们,她玉青的生命里,除了亲人,只有一个白轻洛是心念之人。
她开始收桌上的茶碗,语气疏离:“几位是否问完了?小女子还有要事需要办,若是问完了,便早些去找住处吧。”
明摆了是要送客。
息桦道:“白姑娘,拖我们来寻你。”
玉青的手一顿,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死?”
“她死了。”息桦说得云淡风轻,“我们前些日子遇见一缕游魄,就是她的。”
“游魄……”
玉青抿着唇,听得息桦说:“游魄,是执念太深造成的。”
徐锦绮道:“她即便已忘却一切凡尘,却仍然记得你,不对……她已经忘了你,却记得有个人在等她。是她拖我们来找那个人的,看来,白轻洛就是死也还是记得你,那么你呢?你在等她吗?”
玉青拿着碗的手轻颤起来,几滴水洒在了桌子上,她苍白着脸道:“我……有。”
徐锦绮笑起来:“那就好,我想若是如此,她一定很开心,因为我看她应该很在乎那个,就替她问上一问。”
玉青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一滴泪来,徐锦绮一愣:“你……为她哭了……”
玉青不以为然,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她很少笑,笑起来却很是好看:“几位若是愿意,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徐锦绮道:“你说,我会尽力相助。”
玉青道:“帮我找到她。”
浓雾环绕的后山,姜镇的人从来不敢接近,更不必说是在只有月光的夜晚。四人在山间徐徐走着,不像是在赶路,却都异常安静。
入山之前玉青就警告了三人,要牢牢跟着她,看来陈宏静说的不错,这座山玉青是惟一一个可以来去自如的人。小卉拉着息桦的袖子,不是怕自个儿走丢,而是怕仙子一眨眼会消失掉。毕竟这不是座普通的山,仙子也不是普通的路痴。
息桦倒是平静地跟在前面两人之后,眼睛盯着徐锦绮的手腕。黑夜里没有一丝亮光,徐锦绮手腕处的荧光低调却不熄得亮着。
这座山与寻常的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小卉发现,越是进到山里面,那些树木就越是稀疏,并且像是一座山上就隐藏了四季一般,山的外围是郁郁葱葱的夏季,山的里圈,却渐渐像是进入了秋季,叶落花黄,现下,竟是连叶子都没有了,环绕他们的都是干枯了的树枝,在黑夜里摆出狰狞的姿态,怪是吓人。
息桦早已怀疑镇子里他感觉到的所有古怪都是来自于这座山,但是现下进到山里了,他只觉得古怪越来越深,那股初来镇上就感觉到的深深引力还是存在,并且那力量更加强大,却不知来自何处。他注意到小卉依旧正常地蹦跳,看来那力量只对自己有影响,是什么?他觉得像是一种共鸣。什么共鸣,他有些想法,却不能确定。
徐锦绮跟在玉青的身后,渐渐两人已经并肩,他看着神态自若的玉青,有些没话找话:“你从小便能够进出这座山吗?”
玉青似乎不是很想同他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但是被淹没在黑夜里,谁也看不到。
徐锦绮没有等来回答,也没有恼,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在一座山里迷了路,当时心里可害怕了,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树,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其它生物。不论走到哪里,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呼呼的声音,直到现在,我都还害怕风的声音。”
徐锦绮看着玉青,见她没有说话,或许也没有听自己说话,便住了嘴,继续安静地前行。
等天将破晓的时候,玉青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湖边,那湖就躺在枯树之间,像是和周围的景色一样是死的,但徐锦绮心中明白,却是连着那片“涌情海”的。
玉青做了个手势深入嘴中,吹了个响亮的哨子,湖面立马泛起点点涟漪,接着突然像破碎的镜面,从破镜中钻出一只庞然大物。玉青伸手,那怪物异常温顺地将触手送到她的手里,她道:“公子说的湖,就是个了。”
徐锦绮脸色煞白,那厢息桦皱眉:“这怪物,是你养的?”
玉青脸色一冷:“它不是怪物。”
息桦看一眼徐锦绮,那绘岩所说的巨型鱼类,庞大的身躯和无数的触角,是任何人见过都不会忘记的。他淡淡道:“那你可知,白姑娘是被它害死的。”
玉青抚摸着庞然大物的手猛地一僵,像是定在了那里。小卉问:“你养了很多?”
收回手,那巨大的鱼怪像是明白她此刻无心玩耍,“腾”的一声钻会了水里,惊起一片的水花,将女子的衣衫都打湿了。玉青却无心在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开始狂奔起来。
她一直觉得上天对她是残忍的,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被告知身边的人都是因她而死,她出入后山,却又因此被众人畏惧,畏而生厌。她其实出生的时候眼睛是看得见的,但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若非如此,她觉得,至少她还曾是个正常人过,还能温存一下正常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她本性其实很清高,她并不相信自己是个煞星,所以她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看走了眼做错了事。所以在白轻洛出现的时候,她以为,上天这是在弥补她了,将身边最美好的事物都送给了她。但是在她将心都给了那个女子之后,上天又做了什么?它将她收了回去。
若是一开始便不舍得,为何还要先送给她?这种事,是身为老天可以做的吗?还是说,她真的是天生的煞星,所以身边的人,都和她一样,即便是什么都没有做错,也要受到波及,一个个离她而去。
那样的话,就都离我远远的吧,你们若非要缠着我,就让我远离你们,我愿意朝着和你们相反的方向跑,跑得比你们快。
她跑了很久,自从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出入这座山的时候,她便把山里的所有道路都摸通了。她看不到,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不在这座山上迷路。可此刻,她的心里一片漆黑,她知道,她的心也瞎了,她不知道在往哪里跑,她毫无方向,完全混沌。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感到脸重重得砸在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手背火辣辣的滋味,像是擦上了。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嘴里断断续续得念着:“对不起,轻洛……是我,我不知道我那么坏……我……”
有人在一点点靠近她,方才跑得太忘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跟着。那人将她扶起,坐在了她的面前,还拿着片帕子盖在她的手上,小心得擦着她的手:“腿有没有受伤,手上了点皮,没有什么大碍的。”
玉青面无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悠着他一个男子牵着自己的手。
少年轻叹一声,将玉青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再拿食指在上面画一个个的圈,像是在撒娇:“好阿青,你没有错,我原谅你了。”
玉青的身子一僵,半天没有任何动弹,仿佛怕自己稍稍动一下,就错过了什么话似的,直到少年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透过黑暗传来:“阿青,你憔悴了,比以前,更瘦了,这些日子,是不是过得不好?”
声音虽不是原本的那个声音,但是这个语气,这种感觉,是白轻洛。
“轻洛……”
白轻洛柔声道:“我不该这么问的,你怎么会过得好,你的日子,从来就没有好过。”
玉青突然扣住对方的手,因为不敢相信,便紧紧攥着:“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托了这位公子帮忙,找回了昔日的记忆。”
玉青的手一颤:“所以,你想起了你为何而死?那么你来见我,是要怪我吗?”
白轻洛笑道:“不会的,我来找你,只是担心你。我对你,怎么会有责怪。我对你……”她迟疑了一下,道,“阿青,我现下明白,记忆这种东西,果然是很脆弱的,若不是因为回到这里,受到了一点刺激,恐怕,我之后的生生世世,我的意识里,都再难找回我们在一起的过往了。我曾经怪过你一件事情,现下想起来,或许是我太小心眼,太不懂事了。”
玉青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白轻洛却不急不慢,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青,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白轻洛和玉青的故事,有一部分,是连玉青也不知道的。
那是一年中的阳光初照,因为上一个年末连续大雨,农作物都被大雨淹了,很多农户不要说租银,就是吃饱也是一个困难。白罗照例在收成不好的年初减免租子,那一年还特地在姜镇多个地方摆了摊子赈粥。
那是白轻洛第一次见母亲做这样的善事,她还只有五岁,母亲不在摊子上,她是跟着丫鬟姐姐来的,丫鬟给排着队的镇民们舀粥,她见着觉得好玩,于是也要动手。可是她短手短脚什么都做不好,便被丫鬟姐姐招呼在一边发馒头。
她从小做事就认真,专门捡箩子里最大的馒头给别人,因为每次都是挑最大的,到最后轮到玉青时,便只剩下最小的那个馒头了,不但是最小的,因为之前挑挑捡捡的缘故,这个馒头已经冷得发硬了。
眼前的小女孩穿着粗布旧衣,是她家的下人都不穿的那种衣服,但是每一个破了的洞都被缝补得平平整整,看起来并不那么破烂。
玉青连最后一碗粥也没有要到,此刻眼睛盯着她手中的小冷馒头,眼神纯粹又希冀。白轻洛觉得,她的一双眼睛分外地好看,就像是夏日的晚上和娘亲一起躺在藤椅上仰头能够看到的星星,看得到,却是伸手也摸不到。
丫鬟在她耳边说:“小姐,粥没了,把最后那个馒头给她吧,这个小女孩,看起来饿了许多天了。”
她却摇摇头,固执得说:“不。”
丫鬟有些着急,她看到那个小女孩眼神黯了下去,像是就要转身走,手却被白轻洛抓住了。白轻洛笑着说:“这个馒头冷了,我带你去我家,我家有热的。”
玉青马上眉开眼笑,认真想了想,说:“我还想带点回家给我母亲。”
白轻洛爽快道:“没问题,你跟我走吧。”
两人都是失了父亲的人,又年龄相仿,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白罗并不嫌隙玉青的家境,也很乐意见到白轻洛有个乖巧的玩伴。
两个小孩经常瞒着白罗跑出去玩,有一日竟不知被什么吸引,进了迷雾缭绕的后山。等两人见天色暗了下来时,才反应过来迷失了方向了。
她们硬着头皮在毫无方向标志的树林里逛着,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大湖,白轻洛方才摔了跟头,玉青便领着她去湖边洗手。没想到那个湖里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庞然大物,粗大的触角将白轻洛刚伸出去的手给缠住了。白轻洛感到触角相触的地方黏黏腻腻的,嘴一扁就哭了起来。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玉青拉住她的手,使了浑身的劲不让她被那怪物拽走,那怪物像是突然间被她激怒了,亏得它“手”多,另一个触手便向她打了过来,这边就松开了白轻洛。
白轻洛已经被吓傻了,等她想起来玉青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抛到了湖边,玉青被带到她够不到的湖里。她捡起身边的石头就朝那怪物扔去,但是对于那怪物来说毫无破坏力的石头,被那怪物的触角一扫,就弹回她的脑袋上,她心里一急,就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其实她没有晕过去,她只是不能动弹了,还能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那怪物突然向水底沉去,看到她送给玉青的青蓝色裙衫在眼前摇晃,看到有一滴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自己的额间,滚落下来,是血。
白轻洛回到家后生了一场大病,过了将近个把月才渐渐好起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母亲,玉青呢。
白罗回答她,玉青随母亲离开姜镇,去了涌情海对岸的楚城谋生路去了。白轻洛坐在蓝菊盛开的院子里想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玉青一声不吭就走了,她从书房找了许多书看,想着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涌情海的对面是什么模样?玉青她会在做什么呢?
白罗在窗外看着白轻洛认真看书的模样,心中欣慰,这才是女儿该做的事情,那个如今被姜镇传为煞星的女孩,不该让她们再见面。
白轻洛每日都看书,她没有得到那些问题的答案,可是渐渐的,她爱上了书里的很多东西,那些稀奇古怪的,总是让她好奇心动。她很少出门,偶尔会听到有人进了后山后失踪的事情,听到有人说那后山如何可怕,那时候她会想,不是每个进入后山的人都出不来的,她和玉青就出来了。
姜镇平素气候不错,可不知近来是否惹了什么大患,短短十几年,便遇上两次水患,这一年的冬季,庄稼再一次被淹没了,白轻洛依着母亲的吩咐,再次在姜镇多处摆出了摊子赈粥。这一次白轻洛操起了勺子,亲手给镇民们舀粥,府里只有五岁的小丫头被她差使着发馒头。
所有的镇民都朝着摊子的方向奔来,她却远远看到一个女子推着装满东西的小车,逆着人流跌跌撞撞走着。女子身姿高挑,却经不起那一下又一下的碰撞,终是摔在地上。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反而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开了她的碰触。
白轻洛端起一碗粥,走到那女子身前,将粥端予她喝。那女子却不理睬,扶着车辕站起,摸索着拿起了一块破布,在手上擦了两下。就是这两下,白轻洛却呆住了——那破布,分明是她小时候送给玉青的那件青蓝色的长裙衫,她曾央求娘亲在裙角绣了一朵她最爱的蓝菊花。如今即便已经破败模糊,娘亲的手艺,她断不会认错的。
她抿了抿唇,颤着声开口:“玉青?”
女子抬头“看”她,面无表情,当年令她着迷的星空般的眼眸,如今一片黯淡。
她敏感得发现,当玉青听到白轻洛的名字时,没有任何神色的变化,她的那张脸,除了冷漠别无其它,听到“白轻洛”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表情是空白的。
玉青的母亲说,就是五岁那一年,玉青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病,就是一夜夜的发烧退不下去,一贫如洗的家里没有药,又没钱请大夫,玉母拖着重病的身子照顾了玉青足足十天,都以为这孩子定是没救了,可没想到这样的困境,却被玉青生生熬了过去。她醒来之后就连母亲都不记得了,眼睛也看不到东西。
白轻洛一边端药给玉母,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注意着玉青的一举一动,看她摸索着去拿井边的木桶打水,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着这些年其实已经原谅玉青的不辞而别,但是现下看来,却不知玉青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又能不能原谅自己呢?或者说,白轻洛才像是那个抛弃的对方的人,她要不要原谅自己呢?
她在心里下定决心,我一定治好你的病,我知道你不是煞星,我会帮你找回真正的自己。
她想,玉青的这种情况,倒像是冲撞了邪灵的后果,若真是当年在后山发生的事情,她倒是可以试试帮她解决。这些她都是在书里看来的,书上说,纯粹的灵魂可以解救恶灵,这是一项功德无量的好事,恶灵善化后可以庇护救赎它的人,而用弥漫不散的花香可以囚禁世上最凶恶的怨灵。她后院的蓝菊,就是一种花香浓郁的花。
她用了各种方法来捕捉恶灵,将她们囚禁在蓝菊里面,每日对着它们诵读抄的心经,并保持善良纯粹的心。她希望白府是这样的纯善之地,可以将这些恶灵都善化了,那样,她就可以向善化的恶灵许愿,让玉青恢复开心的模样,或许她的眼睛会康复,她会忆起她,她的母亲也会健康,所有她身边的人,都不再称呼她为煞星,他们爱她,当然,其中白轻洛是最爱她的那个人。
陈宏静送了她一颗黑曜玉石,据说这块石头曾得一对爱侣祝福,名曰“牵绊”,是黑曜玉石中最具灵气的一块,她找了镇上的玉石匠,将宝贵的玉石打成两半,一半做成珠链,还有一半做成项坠。这么有灵气的玉石牵绊她们,她所做的净化恶灵的事情,总归会成为两个人的善事。
她考虑得周到,这些事情,她都是瞒着玉青做的。
她发现玉青也有事情瞒着她,玉青经常出入后山,却从未与她提及。她缠着玉青要跟着,却多次都被拒绝了。她心里暗自不欢喜,知道若是偷偷跟着一定会被发现,即便心中因玉青不快,她也不想惹玉青不快,便在玉青刚出了山时自己进去了。
白轻洛现下想起来觉得十分遗憾,她死之前那几天,其实还生着玉青的闷气。她想起自己错过了玉青这么多年,因此便格外希望能够了解她。玉青时常进山去却不告诉她,她心里很不畅快。恰巧那些日子在找寻能够引魂的“兜魄草”,便带着些小脾气,私自进了山。
后来发生的事她不想告诉玉青,那是比十多年前还要恐怖的回忆。当她被怪物的触角缠住了脖子拖进了水里,窒息的一刹那,她突然很后悔,那是无与伦比的后悔,她因为任性害死了自己,她可以想象出玉青将会面对什么,没有她,谁来帮助玉青?她拼命地挣扎,她想回去,她怎么都不能放弃,因为有个人在等着她……
寄托在害死自己的怪物身上真的很累,她不是没有想过就此超生,但是在那个时候,即便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她却总是能够感觉到,手腕上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叫她不能放弃。最重要的,她微弱的意识里在不断提醒着,不能消失,还有人在等着你,在那个怎么也找不回去的地方。
绝不能就这么,消失掉……
玉青觉得少年声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描绘一笔白轻洛,等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完整的白轻洛了,她才发现那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她从未知道她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她仰着头“望”着天空:“我并不知晓为何自己可以出入后山,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有记忆以来,就和后山格外亲近。这里没有外人,甚至没有任何活物,只有湖里的那些……东西,它们不会伤害我。所以我从没想过带其他人来这里,镇上的人怕,我以为,若是你知道,你也定然会害怕的。轻洛……”她闭上眼,说话的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她说,“对不起,从前……小时候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轻洛。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少年握着她的手突然就松开,“你应该先想一想怎么找回我的同伴吧?”
玉青一愣,徐锦绮看到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呃……她已经走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因为这句话失了神的女子,生怕她又像方才一般发起疯来,若是如此,还不知道会跑去什么更偏僻的地方。息桦纵是神通广大,奈何连普通的路都识不得,更别说是大半夜在这谁都出不去的山上呢?
他这么想着,却听得玉青冷冷一笑,他以为她又要发疯了,谁知对方说起话来还很理性:“快些去找他们吧,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想必是快要下雨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小卉如何都闻不到徐锦绮或是那女子的味道,她急得在原地跳脚,偏偏息桦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有些懊恼:“仙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玉青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小绮追过去也没影了,不会出事吧?”
“是白轻洛。”
“啊?”
“追过去的是白轻洛。”
“白轻洛?”小卉恍然大悟,“她觉醒了?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在玉青家的时候。”
“哈?”小卉回想了一下,大惊,“可是那个时候玉青和我一样不知道啊。”
她捏着手指内心忍不住纠结:“也就是说,其实白轻洛早就通过小绮的身子在跟玉青对话了,她却还沉浸在失去白轻洛的悲伤里,对面前的这个借了比人模样的白轻洛却完全没有感觉。”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得问:“仙子,你之前不是担心过吗?小绮这般被白轻洛上身,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息桦悠然:“我在他身上下了度魂咒,她无法久待。”
小卉衷心感叹:“仙子英明!”
玉青才刚明白过来同自己说话的是白轻洛,就要和她说再见了,不对,白轻洛都还不一定知道徐锦绮身上有度魂咒,说不定连一句再见都没机会说。不论是从谁那一方想起来,都挺让人伤心的。可是没办法,谁叫咱们仙子先想到的,必定是不让小绮受到任何威胁呢。
小卉问明白了之后又开始发愁,她拿手爪子扇了扇眼前混沌的虚空:“仙子,就算你不担心小绮了,能不能担心一下自己呢?没有玉青,走不出去的可是我们呀!这里都是迷雾,我们根本找不着路,我现下觉得我们比小绮要危险一些,纵然仙子你什么都不怕,怎么可以一点也不着急?”
息桦不紧不慢:“习惯了。”
小卉表情一僵,也是,息桦从来没有为认路发过愁,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完全没有认识的路……
她想了想,虚心求教:“仙子,你平素迷……额,找不着路的时候,都是怎么办的呀?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方法,可以让寻找的人又快又准又狠的找到你呢?”
息桦果然认真沉思了片刻,面无表情道:“有。”
“?”
“等。”
“……”
“哪儿也不去。”
“……”
息桦衣袖一摆,变了个石凳,原地端坐了下来。他朝小卉挥挥手,似乎是在招呼她也蹲到自己脚边。小卉撅了撅嘴,嘴角不住抽了一下——真是个可靠的好方法啊……
还没有天亮,浓浓迷雾之中,他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那个少年的身影。身姿俊丽,是小卉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发现徐锦绮的身形,其实颇为顺眼。
陈宏静的病在一个月之后好了,可以下床的那一日,唐蒙抱了一包核桃来看他,碰巧房里的小厮正端来了凉茶,见着这位在少爷生病后频繁出入陈府的唐公子都不意外,且因着唐公子的某项本事,小厮们心中都十分尊敬他。小厮乖巧地行了一礼退下,唐蒙往桌上一瞧,就见他的那份也在。
陈宏静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知道你要来,凉茶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你倒是知晓外面天热,我日中跑来确是出了一身的汗,正琢磨着要使唤你的小厮去端碗凉茶呢。”唐蒙看也不看,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味起来才发现唇齿之间有股淡淡的花香。
奈何他的碗里已是滴水不剩,看不出所以然,他往陈宏静那碗里一瞧,凉茶上飘着几朵蓝色的菊花:“你不是向来不喜花草味的吗,什么时候喝起菊花茶来了?哪儿来的蓝菊?”
陈宏静看他一眼,酌了一口菊花茶,待放下茶碗之后才悠悠说:“白府送来的。”
唐蒙也是一愣,将手里刚剥开的核桃肉挑出来,放到陈宏静的菊花茶里:“我前些日子遇到修桂,听得他说了些镇口那家的事情。”
陈宏静面无表情地饮茶:“镇口那家又出什么事了?”
唐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修桂去收租子的时候,发现玉青的母亲死在家里的床上了。”
陈宏静手里的动作一停,眼角动了一动,喃喃道:“确不是什么大事……那女子呢?”
“玉青呀?她失踪了!修桂四下瞧过,你猜他发现什么了?”
陈宏静看着他,没有动作:“我猜不着。”
唐蒙撇了撇嘴:“好没趣味……后山那里的大雾竟然也没了!玉青和那些大雾一起,消失了!”
陈宏静碗里只剩下核桃肉,唐蒙见他只看着出神,便一颗颗挑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听到陈宏静说:“我想去后山看看。”
唐蒙像见鬼了似的看着他,后者只是轻轻一笑:“她母亲死了,她也消失了,后山的雾散了,我的病也好了。”
唐蒙接道:“然后你的脑子坏掉了?”
陈宏静好脾气道:“不是的,唐蒙,我想去看看,后山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唐蒙叹口气:“我知道,我陪你去。”
希望那三个神秘的人说得不错,姜镇已经太平了。
本来这个后山是玉青的后山,陈宏静想过,它和玉青一样神秘。本来这个后山也是个令人恐惧的后山,它夺去了白轻洛的性命。但是如今的后山,却像是来自天宫的景色,漫山的菊花像是在尽力挽留着什么感情似的,在拼搏得盛开。
陈宏静坐在蓝菊面前,仿佛想起这几日唇畔留下的花香,他勾着嘴角浅浅一笑:“我原本以为来了后山,该会让我想起冷冽的玉青,却不想此刻我的心中,却全是笑眯眯的轻洛妹妹。”
唐蒙侧脸看他:“或许她们本就没那么不同,都是这野山中的花,偏偏一个长在山顶,一个长在河畔。”
陈宏静问:“我从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遥远的传说,每一朵花都是蝴蝶的半个生命,蝴蝶时时刻刻都在百花丛辨认另一半自己,它们魂体分离,永生在轮回中痛苦着。若轻洛是那蝴蝶,我想她或许找到了她那半个生命,这本就是她想要守护的东西。你说得不错,我不该因她生出病来。”
唐蒙将身子向后倾斜,拿双手撑在地上:“你想通了就好。”
君若为蝶,我愿成花,蝶恋花生,花等蝶老,这样的生生世世,即便他们孤单致死,却也能视死如归。
陈宏静与他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我有些倦了。”
唐蒙掰着他的脑袋扣到自己肩上,笑得温柔:“睡吧,这一次,不会做噩梦了。”
就算蓝菊可以禁锢世间的恶灵,但是纯洁的向往可以净化他们的罪孽,白轻洛想的是如此,而这漫山的菊,就是恶灵和执念全都褪去之后,留下的那份如十多年前一般,通透的纯洁。
阿静,你睡在纯洁里,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的记忆由我守护,我们的记忆,就留给这漫山的蓝菊,和那两个少年吧。我未骗你,阿青,我们总有不在的一天,相似的故事,却被别人一遍遍得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