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三]逝川》菊老板

1、纯阳雪，万花月

　　一
　　白檀依旧记得初入万花谷时，那处于时光之外的温柔光景，大唐乱世之下的最后一片净土。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入门誓词依旧在耳，而他已经遗忘当年的自己。如今看来，满是嘲讽。
　　万花谷很少下雪，今日却是不同。白檀迟缓地支开窗子，满室玉屑飞溅，而他静静端坐，遥望隔岸的三星望月。
　　杏林妙手，司命医仙，不过世人强加之名。
　　无情者，方渡众生。其实医者最是薄情，他见过太多死亡，也救过太多的人。但其实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屋内已积了一层冰屑，他开始猛烈地咳嗽。
　　身后小童递来一件外衫：“师父，加件衣服吧。”
　　二
　　这样的冬夜，本该一夜孤寒。
　　敲门声传来时，白檀还未入眠。门外是小童稚嫩的声音：“师父，有人来求医了！”
　　白檀以前从未见过顶着如此风雪入谷求医的人，随意披了件外衫，就走了出去。
　　大堂之上，白檀紧握着瓷杯，汲取着残温，指骨处依旧泛着森白。
　　来者是一男一女，看来山中风雪极大，两人身上都披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女子脸色苍白，艰难上前一揖：“在下萧雪沉，长安人士，师承华山纯阳宫，师兄晏别于陵谷一代受伏，与神策军顽抗三日，身负重伤，特来万花谷求医。”
　　白檀抬首，看向堂下那早已面无人色的男子，手中茶盏骤然碎裂。
　　是他？怎会是他？
　　想不到再次相逢，竟是如此光景。不，也许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再次相逢。
　　心中百般滋味喷薄而出，品到最后却只沉淀下岁月的苍凉。
　　很快，他将所有情绪敛于眼底，不再看二人，口中只冷冷吐出四字：“此人，不救。”
　　三
　　大雪初霁，花谷晴好。
　　正过晌午，落星湖心正映粼光。茶正沸，满室闲香，正待取下，又是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如此不速之客，这几日总是频频来到。
　　正开门，果然是萧雪沉不甚好看的脸色，她一步直逼到白檀面前：“为何你有如此闲情逸致在这品茶，却不愿去救人？”
　　白檀淡淡扫向她：“品茶为我所愿，而我不愿救人，不过不愿而已。”
　　萧雪沉冷哼一声：“不过都是推脱之言！我听闻万花谷杏林妙手白檀，医者仁心，有求必应，我纯阳宫乃当世名门正派，济世功德不计其数，而我师兄晏别更是当今少有仁士，为何你宁救一庸碌无为之辈，却不愿治我师兄？”
　　“那又与我何干？”白檀背过身，不再看她。
　　然而却未有人听到那一声唏嘘：“你又如何明白。”
　　你又如何明白？
　　往事如烟云过眼，昔人音容犹在。
　　那是他一生仅存的记忆，不深不浅，恰好被记住而已。
　　曾经的洛阳，也如斯繁华，满座城尚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梦境中。而总有一个地方，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
　　森冷的巷口，鲜血与黑暗交织的最深处，浓重的血腥味漫布。微弱的月光只隐约照出一少年身影，羸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晃，面容显出病态的苍白。
　　少年木然拔出匕首，尸体应声倒下，溅了他满脸的鲜血。
　　“喂，你在干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另一人站在他的身后，惊愕地看着他。那是与他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然而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的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灵魂。
　　“是为了钱？”
　　白檀没有说话，正打算转身离开。
　　“如果是为了这个，那你随我走吧，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蓦然停步，回过了头。那一瞬间，时光都静止。
　　少年彷佛从命运的另一端缓步走来，素白衣，澄澈眉。就如记忆中纯阳宫的初雪。
　　白檀想，他那时一定是魔障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那份温暖。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他那时尚存对光明的渴望。
　　他第一次觉得，洛阳到长安的路可以很长。
　　“喂，我说你就这么点年纪，怎么仇家会这么多？”
　　“……与你何干。”
　　“冤冤相报何时了，来这人世走一遭不过就是历经劫数，最后归于尘土，也好乐得自在，这样说你明白吗？”
　　“……”
　　“好吧，那我换个方法。比如你现在很想上茅房，但是茅房里有人，你从天而降就给了那人一闷棍，如愿以偿蹲上了坑，结果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丫一脚就把你踢进了粪池，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这样说你明白吗？”
　　“……”
　　“喂，你睡了吗？”
　　“睡了。”
　　“这样啊，那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座茅房……”
　　“……能不能不提茅房？”
　　“哦，那好，从前有个人，他叫毛房……唉？你干什么去？”
　　“……去茅房。”
　　“去万花谷吧，那里一定有你想要的。”
　　“那你呢？”
　　“未曾想过，随缘便好。”
　　原来洛阳到长安的路真的很长，长到一辈子也到达不了。
　　四
　　去万花谷吧，那里一定有你想要的。
　　白檀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看向窗外，正是残月当空。
　　睡意已经全无，起来咽下一杯茶水，心中突然涌起久违的恍惚。
　　他忽然轻笑出声，走出屋去。
　　曾经有人给过他希望，然后又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
　　“后面的人追上来了，你在这个山洞里等着我回来。”
　　白檀哽了哽，最后还是应道：“好，那你小心。”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在那里等了一个冬天。
　　可惜他始终没有回来。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年曾因他的寥寥数语，变得固执而可笑。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年曾在那段时光中，得到莫大的救赎。
　　你告诉我，万花谷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在此得到救赎，后来我来了，没错，一切都如你说的一般。
　　这里给了所有人一个世间乐土的幻境。
　　可是我依旧看到，世人宁奉伪善而不愿自赎的嘴脸，依旧看到怨生恨死的痴妄，依旧看到那遗恨人间的留恋神色。
　　我为医者，我为医者！而我之所及，不过皮毛骨肉，人心，又岂是药石可医？
　　白檀渡不了众生，也渡不了自己。
　　既然如此，此身，可弃！
　　他又是一声轻笑，身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五
　　门缓缓打开，一室清辉遍洒。
　　白檀轻步走入，直直走向那阔别十年的身影。如今那人静静躺在那里，面容除了苍白，再无与相别时任何的不同。
　　依旧是舒眉朗目，仿佛置身于时光之外的静好。
　　原来岁月已经如斯苍白。白檀没有想到他还活着，也没有想到再次相见已经是这样的场景。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能记住的东西，但我也不想欠你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这套太素九针，是我最后一次施了。”
　　一夜安宁。
　　临近天明时，屋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萧雪沉此时才悠悠转醒，入目便是白檀正立于窗前，正取出最后一根银针，然后他稍后说出的话，让她的神色瞬间就灰败。
　　白檀背对着她，声音依旧无悲无喜：“我已经尽力了。”
　　六
　　萧雪沉与晏别离去时，正是立春时节，他依旧昏迷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不会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们远走。
　　待到完全消失，白檀才缓缓坐下，如同暮年的老者，动作木然而迟缓。他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眼神死寂而苍凉。
　　身后弟子迟疑一番，上前问道：“师父，为何……”
　　漏刻滴下最后一滴水，白檀支身而起，看向远方晨光微曦。
　　“到采露的时辰了。”
　　七
　　万花谷很多年都没有人再来。
　　直到很多年后，远方传来了战捷的消息。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天空飘着蒙蒙细雨，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声传入花海之中。
　　骑马者是如今早已名扬四海的侠者，晏别。如今来此，不过是同曾经的恩人道谢。
　　落星湖畔的茅屋比起当年更为简陋，还不及他上前敲门，身后就传来了少年的嗓声。
　　“你是来找我师父的吗？”
　　“你师父？”他想了想后随即答道：“也许是吧。”
　　“那你随我来吧。”
　　少年引着他来到生死树下，这里立着一座无字孤坟，上面插着一枝方折下的桃花。
　　“这是……”
　　“师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就是在你走后那年的暮春去世的。他还告诉我，你一定会回来的，若你想要感谢他，想起他时来看看就可以了。”说着，少年从袖中掏出了一柄匕首：“还有，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晏别接过匕首，反复抚着那刃上的刻字。
　　湛，有人告诉过他，那是他曾经的名字。
　　他究竟是谁呢？也许是他的一位故友吧。
　　十数年前的雪夜，在一场恶战之中，他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心口仿佛裂出一道细小的伤口，不深，随着暮春的雨一丝丝沁满全身。
　　他很想去探究伤痛的来源，然而最终只是沉默。
　　逃不过的是天道往复，红尘来去。

作者有话说

　　玩了基三这么多年，对这游戏的感情实在太深，总觉得该为这个游戏留下点什么，高二时候的旧作了，堆在小黑屋里多年了，想想积灰了也挺可惜的。